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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路多多和鹫娃州长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最终我拿到了进人地震灾区的通行证。送我上路的时候;路多多一再叮嘱:“少一点冲动;多一些克制。去了看看藏獒就回来;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们?我和你?我和你有什么事?”
“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到了;这是大火烧死数百藏獒!还烧死人的第七天。还有余震。青果阿妈草原的哭声变作风的号叫在废墟的世界里回荡。到处都是投人救援的喇嘛!军人!橘红色的专业救援队!幸存的居民和牧人!四面八方的志愿者。我开着我的北京吉普穿行在尘土飞扬的临时通道上;看到州政府已是一片废墟;便摇下车窗向路边的人打听鹫娃州长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拿出手机拨打;不显示信号。“那么;烧死藏獒的火灾现场呢?”有人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战战兢兢地说:“广场。”
广场和四周的建筑都是鹫娃当州长时建起来的;也算是他的政绩吧。现在广场里面扎满了帐篷;幸存的人和来救援的人都往这里挤。十几个人正在吃喝着扶起翻倒在地的野耗牛!黑骏马!藏羚羊的雕塑。它们是不会死的;只要扶起来;就又会拥有那个叫作艺术生命的东西。东侧的废墟前;依稀可见彩色热气球和大型条幅的碎片;还能辨认出“藏獒节”几个字来。因为是烧过的;偌大的展览馆竟没有高耸的堆积物。狰狞的碎玻璃无处不在;尖尖朝下扎向了藏獒和地面。风吹来;旋起一股股黑烟涂抹着天空。天不蓝了;好像再也不蓝了。
惨不忍睹。黑乎乎的灰烬里;密密麻麻伸出一些变了形的铁笼子。所有的铁笼子里都有一只或多只藏獒。但那已经不是藏獒;是一团团被人类烧烤后来不及吃掉的狗肉;是连皮带肉的焦黑在模糊了生命形状之后的控诉。是的;是人类;尽管火灾是地震的结果;但谁又能说藏獒之灾不是人类的罪孽呢?为什么你要举办藏獒节把这么多藏獒集中在这里?为什么你要建起展览馆给你自己无聊的节日癖提供场所?为什么你要发明电再让地震撕断电路引发火灾?
为什么你在进军太空!发展航天技术却连地球的震荡都预报不了?为什么你拥有了瞬间着火的能力却没有发明瞬间灭火的工具?为什么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獒的灾难总是跟火有关?我脑海里全是问号;所有的问号都扭作坚固的螺纹钢;结构在我的脑子里。我想;总有一天造物的神明会追查人类的责任。
人类?谁代表人类?我吗?我代表人类;我接受惩罚?我看到这里有如此多的藏獒焦尸却没有人像对待人尸那样把它们运去火化或者天葬;就感到悲凉而愤怒;就想起曾经的我!我的藏獒斯巴!我常常会梦见的一窝五只小藏獒;它们已经三个月大了。我冲动地弃车走向焦尸;想把它们从废墟中清理出来;能清理多少是多少;然后用我的车十趟八趟一百趟地把它们拉到一个灵魂能够升天的地方。
就在我一连十几趟背着已经腐臭的藏獒焦尸走出废墟时;有一些当地的藏民看着我;却奇怪地不过来帮忙。几个端着照相机和摄像机的人悄然围了上来。他们是得到路多多的批准前来采访的记者;只会跑前跑后试图记录感人的救人场面;自己却从不参与救人。我超过九十度地弯着腰;呼味呼味喘着气说:“快啊;背不动了;过来搭把手。”没有人过去;他们手中的机器咔嚓咔嚓响着;谁都觉得拍摄救援比救援本身更重要。我终于支撑不住了;璞嗤一声趴了下去;沉重的藏獒焦尸从背上滚落在地。我挣扎着爬起来;扑向一个还在拍摄的大胡子;一脚踢翻了他的三脚架。这一刻我发现我是多么讨厌袖手旁观;哪怕他们有着完全合理的动机;讨厌路多多竟会批准一帮麻木不仁的人来到地震灾区;而对我这个时刻准备身体力行的老同学老朋友却百般刁难。对不起了路多多;你让我少一点冲动;多一些克制。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地震能改变大地面貌却改变不了人的真赋;我还是我。而且我一想起有个叫路多多的居然是我的朋友就更容易冲动了。
当我再次走向废墟继续砸开铁笼子背运藏獒焦尸时;大胡子摄影师一直跟着我:“你赔我;你摔坏了我的镜头你赔我。”
我说:“好啊;你等着;我这就赔你。”我的话是不怀好意的;我心里酝酿着一场风暴;只希望他纠缠下去;直到我怒火燃烧;大打出手。
他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的;突然指着前面说:
“这个藏獒太大啦;你背不动;我来吧。”
我觉得他这是提醒我注意他比我高大壮实得多;真要是动起手来吃亏的只能是我。我冷然一笑;心说我在乎的并不是谁把谁打倒在地;而是我自己敢于为道义出手的勇气。我看他很轻松就把一具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藏獒焦尸从铁笼子里拽了出来;身子一蹲扛在了肩膀上。我说:“你的镜头真的坏了?”我知道我已经不生气了;大胡子摄影师只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消解了我对他的全部憎恨。
大胡子没有回答。他把藏獒焦尸扛出废墟;又回来准备扛运第二具尸体时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个地方允许搬运尸体啦?”
我瞪起眼睛说:“我是来救援的;还需要别人允许?”
大胡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你不知道啊;这个地方今天上午以前一直有人守着;不让动的。要不然早就火化或者天葬了;还能轮到你来显能?”
我问:“谁不让动?”
大胡子说:“知道孕藏布吧;嘎朵觉悟原先的主人?”
我点头又摇头;听说过嘎朵觉悟;没听说过孕藏布。我又问:“为什么不让动?”
大胡子紧紧抿了一下嘴唇;咬牙切齿地说:“大火是人放的;这里是作案现场。”
我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但在变幻表情时从来看不见自己的面孔。我只知道我的心里总是有多元的情绪齐头并进。比如此刻;惊讶之中又有疑惑又有愤怒又有庆幸。我仰头望天:怎么跟我一样;怎么又是火?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用火犯罪的人?我说:“原来不是电路引发了火灾?这么说灾难有主了;可以追查责任了。”在我的意识里;似乎追查责任远比藏獒的死更重要。因为我觉得我们人从来没有在迫害动物上承担过真正的责任;如果藏獒的死能让一些人受到举世痛恨的惩罚;那藏獒就死得其所了。我打了个冷战;我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想到我自己;好像所有藏獒的死都与我有关。
大胡子说:“跟电路没有关系;这个我可以证明。
地震前一天;我想拍一些藏獒;可是展览馆里黑得没法拍;说是断电了;找不到原因。”
“你说地震前展览馆是断电的?可这又怎么能证明就是歹人纵火呢?”
“孕藏布一口咬定大火是人放的;因为地震前嘎朵觉悟就在展览馆;他说有人一直想谋害嘎朵觉悟;投过毒没得逞;挖过陷阱也没得逞。其实仔细想一想;这放火的人就是朵藏布自己;他把嘎朵觉悟卖掉啦;又舍不得它离开;干脆;就让它在草原上早点转世吧。他就是这样想的。”
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回答。一个因为自己体验过被追查的滋味而喜欢追查别人的人;总希望他面对的不再是无可奈何的老天爷。可这样的回答却让我内心越来越沉重;像坠了十万铅块:嘎朵觉悟死了;照孕藏布的说法;这场大火的原因是有人想谋害嘎朵觉悟;照大胡子的说法;是杂藏布想尽快让它转世。为什么要谋害?不管是谁;转世都不能成为可以残害藏獒的理由。一只优秀的藏獒;就是一座大山;气象宏伟的青果阿妈草原的大雪山;如今它已经坍塌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犯罪。要追查的。”
沉重之后的心情突然亢奋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追查纵火者这么感兴趣。
大胡子没有回答;朝一边走去;突然回过头来说:“你知道这个藏獒节是谁主办的?”看我有些迷茫;又古怪地哼哼了一声说:“主办方是州政府;不然怎么会召集来青果阿妈草原所有的好藏獒呢?承办方是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你说主办方的责任大还是承办方的责任大?”
“你是不是说;不管纵火凶手是谁;主办方和承办方都应该承担责任?”
大胡子答非所问地说:“举办藏獒节就是搞一个藏獒大集市;赚钱才是目的。承办者不会像孕藏布那样;养藏獒把自己养成傻子。”
听得出他是在为承办方辩护。我说:“销售基地的责任小不了。”
“已经无法负责了;销售基地的大楼塌成了泥巴;人都埋在下面啦。”
我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这大概就是鹫娃让我来的原因:他们都死了;基地不存在了;我在青果阿妈草原可以自由了。我半晌才说:“听说销售基地的好藏獒都在麦玛镇北边的台地草甸上。”
大胡子扫我一眼:“现在还有什么好藏獒;都死啦。”
我点点头:“你说的那个孕藏布呢?他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吗?”
大胡子摄影师环视左右:“是啊;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2
去寻找杂藏布前;我专门去看了一眼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果然都塌了;四层的红色楼房变成了一座垃圾山;没有一块墙体和水泥板是完整的;显然是个豆腐渣工程。楼房一侧的几排犬舍倒还是完整的;但里面已经没有藏獒;藏獒都被带到展览馆后死掉了。我下车;从豁开的矛头铁栅子里进去;踩着废墟到处走了走;不禁长出一口气:再见了;噩梦一样的藏獒销售基地。
之后;我又去了麦玛镇北边的台地草甸;看到那J七也是一片废墟;所有的建筑都是一塌糊涂;既没有人影;也没有獒影。
我离开台地草甸;来到镇上向当地人打听孕藏布;似乎人人都知道这个人;也知道他这会儿正在银行前的石头上发呆呢。
银行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两层楼建筑;塌成了一座桥;两边的墙体和顶栅的水泥板还在;下面都碎了;连柜台都碎成了一堆石头。真不知道地震在这里是怎样发力的;好像从里头从保险柜从钱震起;然后向上蔓延;直到震动消失。孕藏布之所以放弃守护火灾现场来这里;是因为银行前突然出现了一帮人;说是探测到废墟下面还有生命迹象;必须尽快挖出来。他认定这些人不是为了挖人而是为了挖钱;挖走别的钱他不管;挖走自己的三百万那就对不起了;他是有刀子的;长长的刀子就别在他腰里。
当初买主张建宁是一次性付了现金的。当张建宁雇了一辆面包车拉来三百万钞票堆积在他家的账房里时;他老婆还以为人家运来了砌墙的砖头;大惊小怪地说:“山上的盖哩;这里的不盖;我家的碉楼远远的远远的;三年五年是哩。砖头堆到这里来;只能垒个狗窝嘛。”朵藏布说:“我家的碉楼近近的;今年就可以盖啦;你的眼睛老鼠的不是;耗牛的是哩;好好地看;这是钱!钱!钱啊。”夫妻两个当着外来的汉人说汉话;为的是让他听明白。但张建宁越听越糊涂;说:“什么远远的近近的;钱都在这里了;不放心的话晚上再数一遍。账房里千万不能没有人。钱就是你们的命;好日子从今天开始啦。”朵藏布“噢呀噢呀”答应着;心说是啊;这么多钱堆在账房里怎么办?他当即把嘎朵觉悟拉进来;命令它好好守着;一时忘了这是一场买卖;他要么放弃钞票;要么放弃嘎朵觉悟。
等他想起来时;突然一阵沮丧;浑身瘫软地窝进钞票;半晌没有起来。嘎朵觉悟似乎知道就是这些新旧不一的硬邦邦的纸张决定了它跟主人的分离;叼起一捆往外走;一连叼了几趟才被朵藏布制止:“太阳给人的温暖是收不回去的;牧人说出的话是要算数的。”又对张建宁说:“你再等一会儿吧;喇嘛闹拉要来念经啦。”
嘎朵觉悟终于还是被主人送上面包车走了。朵藏布听从前来给嘎朵觉悟念经送行的喇嘛闹拉的劝告;准备把占据了账房不少空间的一大堆钞票存到麦玛镇的银行去。一黑一白两头耗牛出现在草原上;三百万钞票就分别装在四个牛毛绳编织的口袋里。
孕藏布一路想:钱都是一样的;人家的一百跟你的一百没有胖瘦公母的区别;存放在银行里;以后要是认不出来了怎么办?他想起为了不搞混自家和邻家的羊群;牧人会在羊身上涂上颜色做标记;老扎西家的羊是红色的;达吉家的羊是黑色的;他家的羊是蓝色的。如果自家的羊跑进了别人的羊群;人家就会送回来。他拉停了耗牛;叮嘱老婆守着;自己跑回家去;把年前抹羊剩下的蓝墨水全部拿了来。
草原上;助鼠吱吱;旱獭啾啾;百灵鸟落在了不到一米的地方;连蚂蚌和蝴蝶也来了;都看着这一男一女把钞票倾倒在草地上;用指头蘸一下蓝墨水;抹一下钞票。抹了很长时间才使每一捆甚至每一张都留下了蓝色标记。
他们匆忙赶到银行时;银行就要下班了。
柜台里的藏族姑娘认识他;也知道这么多钱的来历和涂抹蓝色的作用;笑着说:“朵藏布大叔;我们不会放跑你的羊。”朵藏布着急地说:“又没有长出四条腿来;怎么是羊?不是羊;是钱;你好好看看阿佳;是钱。”姑娘说:“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