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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么爱吃煳面包嘎巴。你比得了吗?八个孩子,可我只记得这么点儿。〃
〃你只让自己记得这么点儿。〃塞丝这样告诉她,然而她自己也面临着同一个难题………那可是个大活人呐………儿子们让死的那个赶跑了,而她对巴格勒的记忆正迅速消失着。霍华德好歹还有一个谁也忘不了的头形呢。至于其余的一切,她尽量不去记忆,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遗憾的是她的脑子迂回曲折,难以捉摸。比如,她正匆匆穿过一片田地,简直是在奔跑,就为尽快赶到压水井那里,洗掉腿上的春黄菊汁。她脑子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那两个家伙来吃她奶水时的景象,已经同她后背上的神经一样没有生命(背上的皮肤像块搓衣板似的起伏不平)。①脑子里也没有哪怕最微弱的墨水气味,或者用来造墨水的樱桃树胶和橡树皮的气味。②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奔向水井时冷却她的脸庞的轻风。然后她用破布蘸上压水井的水,泡湿春黄菊,头脑完全专注于把最后一滴汁液洗掉………由于疏忽,仅仅为了省半英里路,她抄近道穿过田野,直到膝盖觉得刺痒,才留意野草已长得这么高了。然后就有了什么。也许是水花的飞溅声,被她扔在路上的鞋袜七扭八歪的样子,或者浸在脚边的水洼里的〃来,小鬼〃③;接着,猛然间,〃甜蜜之家〃④到了,滚哪滚哪滚着展现在她眼前,尽管那个农庄里没有一草一木不令她失声尖叫,它仍然在她面前展开无耻的美丽。它看上去从来没有实际上那样可怖,这使她怀疑,是否地狱也是个可爱的地方。毒焰和硫磺当然有,却藏在花边状的树丛里。小伙子们吊死在世上最美丽的梧桐树上。⑤这令她感到耻辱………对那些美妙的飒飒作响的树的记忆比对小伙子的记忆更清晰。她可以企图另作努力,但是梧桐树每一次都战胜小伙子。她因而不能原谅自己的记忆。
最后一滴春黄菊汁洗掉,她绕到房子前面,一路上将鞋袜拾起来。好像是为了她糟糕的记忆而进一步惩罚她,在不到四十英尺远的门廊台阶上,赫然坐着保罗·D………〃甜蜜之家〃的最后一个男人。虽然她永远不可能把他的脸跟别人的搞混,她还是问道:
〃那是你吗?〃
〃还没死的那个。〃他站起来,微笑道,〃你过得怎么样,姑娘,除了脚还光着?〃
她也笑了,笑得轻松而年轻。〃在那边把腿弄脏了。春黄菊。〃
他扮了个鬼脸,好像在尝一勺很苦的东西。〃我听着都难受。从来都讨厌那玩意儿。〃
塞丝团起袜子,塞进衣袋。〃进来吧。〃
〃门廊上挺好,塞丝。外边凉快。〃他重新坐下,知道自己心中的热望会从眼里流露,便转头去望路另一侧的草地。
〃十八年了。〃她轻声说。
〃十八年。〃他重复道,〃我敢发誓我每一年都在走。不介意我跟你搭伴吧?〃他冲着她的脚点点头,开始解鞋带。
〃想泡泡吗?我去给你端盆水。〃她走近他,准备进屋。
〃不,不用。不能宝贝脚丫子。它们还有好多路要走哩。〃
〃你不能马上就走,保罗·D。你得多待一会儿。〃
〃好吧,反正得看看贝比·萨格斯。她在哪儿?〃
〃死了。〃
〃噢不。什么时候?〃
〃到现在八年。快九年了。〃
〃遭罪吗?但愿她死得不遭罪。〃
塞丝摇了摇头。〃轻柔得像奶油似的。活着才遭罪呢。不过你没见到她真遗憾。是专为这个来的吗?〃
〃那是一部分原因。再有就是你。可说老实话,我如今什么地方都去。只要能让我坐下,哪儿都行。〃
〃你看起来挺好。〃
〃见鬼。只要我感觉坏,魔鬼就让我看起来好。〃他看着她,〃坏〃这个词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塞丝笑了。这是他们的方式………从前的。无论嫁给黑尔之前还是之后,所有〃甜蜜之家〃的男人都温柔地兄弟般地与她调情,那样微妙,你只能去捕捉。
除了多出一大堆头发和眼睛里的期待,他看上去还是在肯塔基的那副模样。核桃色的皮肤;腰板笔直。一个面部僵硬的男人,这么愿意微笑、激动,这么愿意和你一道悲伤,真是令人惊奇。好像你只消引起他的注意,他就立即产生和你一样的情感。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脸似乎就变了………里面蕴藏着活力。
〃我不是非打听他不可,对吧?假如有的说,你会告诉我的,是不是?〃塞丝盯着自己的脚,又看见了梧桐树。
〃我会告诉你。我当然会告诉你。我现在知道的不比当时多一丁点儿。〃搅乳机的事①除外,他想,而你又并不需要知道那个。〃你必须认为他还活着。〃
〃不,我想他死了。一厢情愿又不能让他活命。〃
〃贝比·萨格斯怎么想的?〃
〃一样。可要是听她的话,她所有的孩子还都死了呢。口口声声说什么她感觉到每一个都在某一天某一时辰走了。〃
〃她说黑尔什么时候走的?〃
〃1855年。我孩子出生的那天。〃
〃你生下了那个孩子,是吧?从来没想过你能成功。〃他格格地笑了,〃怀着孩子逃跑。〃
〃没办法。等不下去了。〃她低下头,像他一样想,她的成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还有,如果没有那个找天鹅绒的姑娘,她绝对做不到。
〃而且全靠你自己。〃他为她感到骄傲,也有些不快。骄傲的是她挺下来了;不快的是她始终没有需要黑尔,也没有需要他。
〃差不多全靠我自己。并不全靠我自己。一个白人姑娘帮了我的忙。〃
〃那么她也帮了她自己,上帝保佑她。〃
〃你可以在这儿过夜,保罗·D。〃
〃你发邀请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够坚决啊。〃
塞丝越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关着的门。〃噢,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只是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房子。进来吧。跟丹芙说说话,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保罗·D把两只鞋子拴在一起搭到肩膀上,跟着她进了门。他径直走进一片颤动的红光,立时被那红光当场罩住。
〃你有伴儿?〃他皱着眉头,悄声问。
〃时有时无吧。〃塞丝说。
〃我的上帝啊。〃他退出门,直退到门廊,〃你这儿的邪恶是哪一种?〃
〃它不邪恶,只是悲伤。来吧。走过来。〃
这时,他开始仔细地端详她。比刚才她一手提着鞋袜、一手提着裙子,两腿湿淋淋亮晶晶地从房后绕出来的时候端详得更仔细。黑尔的姑娘………铁的眼睛,铁的脊梁。在肯塔基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头发。她的脸尽管比上次见时多经了十八年风雨,现在却更柔和了。是因为头发。一张平静得毋须抚慰的脸;那张平静的脸上与她皮肤同色的虹膜,让他不时想起一副仁慈的挖空了眼睛的面具。黑尔的女人。年年怀孕,包括她坐在炉火旁告诉他她要逃走的那一年。她的三个孩子已经被她塞进别人的大车,随着一车队的黑人过了河。他们将留在辛辛那提附近黑尔的母亲那里。在那间小木屋里,尽管靠火这样近,你甚至能闻到她裙子里的热气,她的眼里还是没有映出一丝光芒。它们就像两口深井,让他不敢凝视。即使毁掉了,它们仍需要盖上,遮住,标上记号,警告人们提防那空虚所包含的一切。所以她开口的时候他就把目光投向火,因为她的丈夫不在那里听她诉说。加纳先生死了,他的太太脖子上又长了一个甘薯那么大的包,不能讲话。她挺着大肚子,尽量靠近火堆,倾诉给他,保罗·D,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
农庄上的奴隶一共有六个,塞丝是他们中唯一的女性。加纳太太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卖掉了保罗·D的哥哥,以偿还刚一守寡就欠下的债务。然后〃学校老师〃①来到,收拾这副烂摊子。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再毁掉三个〃甜蜜之家〃的男人,抠掉塞丝眼中的闪亮的铁,只留下两口不反射火光的深井。
现在铁又回来了,可是有了那张因头发而柔和的脸,他就能够信任她,迈进她的门,跌入一片颤动的红光。
她说得对。是悲伤。走过红光的时候,一道悲伤的浪头如此彻底地浸透了他,让他想失声痛哭。桌子周围平常的光亮显得那么遥远;然而,他走过去了………没有流泪,很幸运。
〃你说她死得很轻柔。轻柔得像奶油似的。〃他提醒她。
〃那不是贝比·萨格斯。〃她说。
〃那是谁呢?〃
〃我的女儿。跟两个男孩一起先送走的那个。〃
〃她没活下来?〃
〃没有。我现在就剩下逃跑时怀的那个了。儿子也都走了。他们俩正好是在贝比·萨格斯去世之前出走的。〃
保罗·D看着那个用悲伤浸透他的地方。红光消散了,可是一种啜泣的声音还滞留在空气里。
也许这样最好,他想。一个黑人长了两条腿就该用。坐下来的时间太长了,就会有人想方设法拴住它们。不过……如果她的儿子们走了……
〃没有男人?就你自己在这儿?〃
〃我和丹芙。〃她说。
〃你这样挺好么?〃
〃我这样挺好。〃
她觉察到他的疑惑,继续道:〃我在城里一家餐馆做饭。还偷着给人做点针线活儿。〃
这时保罗·D想起了那条睡裙,不禁哑然失笑。塞丝来〃甜蜜之家〃时只有十三岁,已经有铁的眼睛了。她是送给加纳太太的一件及时的礼物,因为加纳先生的崇高原则①使太太失去了贝比·萨格斯。那五个〃甜蜜之家〃的男人看着这个新来的姑娘,决定不去碰她。他们血气方刚,苦于没有女人,只好去找小母牛出火。然而,尽管事实上每个人为了夺到她完全可以把其他几个打倒,他们还是不去碰那个眼睛像铁的姑娘,所以她能够自己挑选。她挑了整整一年………漫长、难熬的一年,他们在草荐上翻来覆去,被有关她的梦苦苦纠缠。渴望的一年,强奸似乎成了生活唯一的馈赠。他们使克制成为可能,仅仅因为他们是〃甜蜜之家〃的男人………当其他农庄主对这个说法警觉地摇头时,加纳先生吹嘘的那几个人。
〃你们都有奴隶,〃他对他们说,〃年纪轻的,上了岁数的,起刺儿的,磨洋工的。如今在〃甜蜜之家〃,我的黑鬼个个都是男子汉。那么买的,也是那么培养的。个个都是男子汉。〃
〃抱歉,加纳,不敢苟同。根本没有黑鬼男子汉。〃
〃要是你自己胆小,他们就不是了。〃加纳咧开嘴笑了,〃可如果你自己是个男子汉,你就希望你的黑鬼也是男子汉。〃
〃我可不乐意我的老婆周围尽是些黑鬼男子汉。〃
这正是加纳酷爱和期待的反应。〃我也不乐意,〃他说道,〃我也不乐意。〃无论什么人,邻居、陌生人、小贩或是内兄弟,都得等一会儿才能领会这个意思。然后是一场激烈的争论,有时还要打上一架,但每次加纳遍体鳞伤、洋洋得意地回家时,他已再一次向人们表明了什么是真正的肯塔基人:勇敢和聪明得足以塑造和称呼他的黑鬼们为男子汉。
于是这就是他们:保罗·D。加纳,保罗·F。加纳,保罗·A。加纳,黑尔·萨格斯,还有狂人西克索。都是二十来岁,没沾过女人,操母牛,梦想强奸,在草荐上辗转反侧、摩擦大腿等待着新来的姑娘………黑尔用五年的礼拜天赎出贝比·萨格斯之后顶替她位置的那个姑娘。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她选中了他。一个二十岁的男人这样爱他的母亲,放弃了五年的安息日,只为了看到她坐下来有个变化,这绝对是个真正的可取之处。
她等了一年。〃甜蜜之家〃的男人在与她一起等待的时候虐待母牛。她选中了黑尔。为了第一次结合,她偷偷地为自己缝了条裙子。
〃你不多待一阵子吗?谁也不能在一天里捋清十八年。〃
在他们坐着的房间的昏暗之外,白色的楼梯爬向二楼蓝白相间的墙纸。保罗·D刚好能看到墙纸的开头:蓝色的背景上,黄色斑点独具匠心地洒在暴风雪的雪花中间。明亮的白栏杆和白楼梯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所有感觉都告诉他,楼梯井上面的空气既迷人又异常稀薄。但从那空气中走下来的棕色皮肤的女孩却是圆乎乎的,一张脸长得好像警觉的娃娃。
保罗·D看看女孩,又看看塞丝。塞丝笑吟吟地说:〃瞧,这就是我的丹芙。这是〃甜蜜之家〃的保罗·D,亲爱的。〃
〃早安,D先生。〃
〃加纳,宝贝儿。保罗·D。加纳。〃
〃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我上次见你妈妈的时候,你正从她裙子里面往外拱呢。〃
〃如今也一样,〃塞丝笑道,〃要是她还能钻回去的话。〃
丹芙站在最低一磴楼梯上,突然间又烫又羞。好久没有什么人(好心的白女人、牧师、演说家或是报社记者………他们眼中的反感证明他们同情的声音不过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