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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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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停止了嬉闹,放开手,耸着肩出了巷子,走上大街。那里的风小一些,不过风留下的干冷使得那些缩在外套里发僵的过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人靠在门框上或者商店橱窗前。送食品或木料的大车的轱辘好像怕冷似的,吱吱嘎嘎的。酒店门前套住的马闭上眼睛打着哆嗦。四个女人两两并肩走了过来,她们的鞋踩在木板人行道上嗒嗒作响。保罗·D拉着塞丝的胳膊肘,带她从木板路走下土路,给女人们让道。 

半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城郊,塞丝和保罗·D又得以相互把手指头抓来拽去,不时趁机摸摸屁股。这么大了还这么孩子气,他们又兴奋又难为情。   

决定了,他想。就这么定了,哪个没娘的丫头都不能搞破坏。哪个懒惰的丧家狗女人都不能摆布他,让他顾虑重重、不知所措、摇尾乞怜或者忏悔表白。他坚信自己能够成功,就搂住塞丝的肩膀,紧紧箍着。她把脑袋靠上他的胸脯。这个时刻对于他们两个都很珍贵,于是他们停下来,就那样站着………屏住呼吸,甚至不在乎有没有人路过。冬日的光线是黯淡的。塞丝闭上眼睛。保罗·D看着路边成行的黑树,它们自卫的手臂高举着抵御寒冷的袭击。悄悄地,忽然开始下雪了,宛如从天而降的一件礼物。塞丝睁开两眼看着,说道:〃恩惠啊。〃而在保罗·D看来,那确实是………一点恩惠………专门赐给他们,为他们此刻的感情标上记号,以便日后需要的时候他们能够记起。 

干燥的雪花落下来,又厚又重,简直可以像五分硬币一样砸在石头上。雪总是让他惊讶,雪是多么恬静啊。不像雨,而像是一个秘密。   

〃快跑!〃他说。   

〃你跑吧,〃塞丝道,〃我立了一整天了。〃   

〃我在哪儿呢?坐着吗?〃他一路拽着她。   

〃站住!站住!〃她说,〃我的腿可干不了这个。〃   

〃那就交给我吧。〃他说道。还没等她回过味来,他已经退到她身下,用后背驮起她,在大路上跑起来,跑过开始变得洁白的褐色田野。   

他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了,她滑下来站稳,都笑瘫了。   

〃你的确需要些娃娃,跟你一块儿在雪里玩。〃塞丝整理好头巾。   

保罗·D边笑边呵着气暖和双手。〃我当然想试他一家伙。只是还需要个自愿的合作者。〃   

〃我会说,〃塞丝回答道,〃非常、非常愿意。〃   

快四点了,离124号还有半英里路。一个人影向他们飘来,在纷扬的雪花里隐约可见;尽管这同一个形象四个月来一直每天迎接塞丝,可是她和保罗·D正在如此忘情地专注于彼此,看见她在近前出现,都不禁心中一凛。 

宠儿不理睬保罗·D;她的端详是给塞丝的。她没穿外套,没戴围巾,头上什么都没有,可是手里捧着一条长披肩。她伸出胳膊,想给塞丝围上。   

〃傻丫头,〃塞丝说道,〃在外面什么都没戴的是你呀。〃然后她离开保罗·D,在他面前接过披肩,围在宠儿的头和肩膀上。她说着,〃你得学会懂点事〃,然后用左臂搂住宠儿。这时候雪花不飞了。保罗·D觉得,宠儿来之前自己身上被塞丝靠过的部位变得冰冷冰冷的。他跟在两个女人身后一码左右,一路克制着满腔怒火。等到看见窗户上丹芙在灯光下的剪影,他忍不住想:〃你又是哪拨儿的呢?〃 

是塞丝解决的。出乎意料,她安全妥当地一举解决了所有问题。   

〃这回我可知道你今儿晚上不睡在外边了,对吗,保罗·D?〃她朝他笑道;烟囱像个帮腔的患难之交似的冲着从天上射进来的寒流直咳嗽。窗框在一阵严冬的寒风里战栗着。  

保罗·D从盘子中的炖肉上抬起眼睛。   

〃你上楼来睡吧。到你该待的地方,〃她说,〃……而且待下去吧。〃   

从桌子一头宠儿那边向他爬过来的缕缕恶意,在塞丝温暖的微笑里变得无关痛痒。   

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保罗·D感激过一个女人。那次,他爬出树林,被饥饿和孤独折磨得直对眼儿,就去敲他在威尔明顿的黑人区见到的第一扇后门。他告诉开门的女人,他愿意给她劈柴,只要她肯施舍给他一点东西吃。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等一小会儿。〃她说着,把门开得大一点。她喂了他猪肉香肠,对一个快饿死的人来说那是最糟糕的东西,可是他和他的肚子都没意见。然后,他见到了她卧室里的白棉布床单和两只枕头,忍不住飞快地抹了抹眼睛,以免让她看到一个男人平生头一回感激的眼泪。土地、草地、泥地、谷壳、树叶、干草、蜘蛛网、贝壳………所有这些东西他都睡过。从来没想象过白棉布床单。他呻吟着倒上去,多亏那个女人帮忙,他才有借口是跟她而不是跟她的床单做爱。那天晚上,吃饱了肉,耽于奢侈,他发誓永不离开她。要想把他赶下那张床,她非得杀了他不行。十八个月后,当他被〃北极银行和铁路公司〃买去时,他依然感激那次与床单的结识。 

如今他第二次心怀感激。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从一面悬崖峭壁上摘下来,放到坚实的地面上。在塞丝的床上,他知道自己对付得了那两个傻丫头………只要塞丝将她的意愿公开。他尽量抻开身体,望着雪花在他脚上方流过窗户,现在,那把他带到餐馆后面巷子里的疑虑,很容易解除了:他对自己的期望很高,太高了。他所说的怯懦,别人叫做人之常情。 

塞丝钻进保罗·D的臂弯,回想起他在街上求她为他怀个孩子时的那副面孔。虽然她当时大笑着拉起他的手,可还是着实吓了一跳。她很快想到,如果那真是他想要的,性交会有多么愉快,然而她主要是被再次要个孩子的想法吓坏了。需要足够过硬、足够麻利、足够强壮,还得那样操心………重来一遍。必须再多活那么久。噢主啊,她暗道,救救我吧。除非无忧无虑,否则母爱可是要命的。他要她怀孕干什么?为了抓住她?为了给这段路留个记号?反正他没准到处都有孩子呢。流浪了十八年,他肯定跟人下了几个。不对。他反感她已经有的孩子们,是这么回事。是一个孩子,她纠正了自己。一个孩子,再加上她视如己出的宠儿,那就是他反感的。他反感与姑娘们共享她。听她们三个笑着他不理解的东西。破不开她们之间使用的暗号。甚至恐怕还有花在她们而不是他身上的时间。他们怎么说也算个家庭,可他不是一家之主。 

你能帮我把这个缝上么,宝贝?   

当然。等我弄完这件衬裙再说。她还穿着来的时候穿的那件,谁都需要变个花样。   

还剩下一点馅饼么?   

我记得丹芙吃了最后一张。   

没有怨言,甚至不介意他现在在房子周围四处乱睡,直到今天晚上,她才大发善心制止了这种夜不归宿的行为。   

塞丝叹了口气,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她知道,为了避免怀孕,自己一直在不让他尽兴,这使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自己的孩子足够了。假如她的儿子们有朝一日回家来,丹芙和宠儿又一直住下去………嗯,这正好是朝思暮想的情景,不是吗?就在她看到路边携手的影子之后,生活面貌有了多大的变化啊!还有那一刻,一看见那裙子和鞋子坐在前院,她就失禁了。甚至不用看那在阳光中燃烧的脸。她已经梦想多年了。 

保罗·D的胸脯在她的手底下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丹芙洗完碗,在桌旁坐下。宠儿自打塞丝和保罗·D离开屋子就没挪过地方,坐在那儿吮着自己的食指。丹芙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她喜欢他住在这儿。〃   

宠儿继续用手指抠着嘴。〃让他滚蛋。〃她说。   

〃他走了她会跟你发火的。〃   

宠儿把大拇指也伸进嘴里,拔出一颗后槽牙。几乎没有血,可是丹芙还是叫道:〃噢………你不疼吗?〃         

宠儿看着牙,心想:终于来了。下一回该是她的一只胳膊、一只手、一个脚指头了。她身上的零件也许会一点一点地,也许一股脑全掉下去。或者哪一天早晨,在丹芙醒来之前、塞丝上班之后,她会四分五裂。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很难让脑袋待在脖子上,腿安在屁股上。在她记不得的事情中有这么一件:她第一次得知她会在哪天醒来,发现自己已成为一堆碎片。她做过两个梦:一次是自己爆炸,一次是被吞噬。当她的牙脱落的时候………一块多余的碎片,一排中最后的那颗………她认为毁灭已经开始了。 

〃肯定是颗智齿,〃丹芙道,〃不疼么?〃   

〃疼。〃   

〃那你怎么不哭?〃   

〃什么?〃   

〃疼的话,你怎么不哭?〃   

于是她哭了。坐在那里,用非常非常光洁的手掌攥着一颗小白牙,哭了起来。就像那回,她看见血红的小鸟消失在树叶间,然后乌龟一个跟着一个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想做的那样。就像那回,她看见他站在楼梯下的澡盆里,而塞丝走向他的时候想做的那样。她用舌头舔了舔滑到嘴角的咸泪,希望丹芙搂住她双肩的胳膊能避免它们四分五裂。 

楼上的那一对结合着,什么也没听见,然而在他们下面、外面,124号的四周,雪下了又下,下了又下。堆积着自己,埋葬着自己。越来越高。越来越深。     

在贝比·萨格斯的思想深处可能一直存着这个想法:要是上帝发恩,黑尔能够虎口逃生,那就可以好好庆祝一番了。只要这个最小的儿子肯为他自己卖命,就像当初为她、随后又为三个孩子卖命那样。三个孩子是约翰和艾拉在一个夏夜送到她的门前的。他们到达的时候,塞丝却没到,这让她既害怕又感激。感激是因为活下来的那几个亲人是她自己的孙儿………最初几个,也是据她所知仅有的几个:两个男孩和一个都会爬了的小女孩。但是她的心还悬着,不敢去想这些问题:塞丝和黑尔怎么了?为何拖延?塞丝为什么不同时跟着上车?没有人能单靠自己成功。不仅因为追捕者会像老鹰一样把他们抓走,像捕兔子一样向他们撒网,还因为你如果不知道怎么走就跑不了。你可能会永远迷失,如果没有人给你带路的话。 

所以塞丝抵达的时候………浑身都被捣烂、割裂,怀里却抱着另一个孙女………高声欢呼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又进了一步。可是,由于仍然不见黑尔的踪影,而塞丝本人又不知道他的下落,她咽住了叫声………不希望因过早地谢了上帝而减少他的机会。 

是斯坦普·沛德开始的。塞丝到达124号二十天之后,他来看望他曾用外甥的外套包裹起来的婴儿,看望他曾递给过一块炸鳝鱼的母亲,然后为了某些个人缘故,拎着两只桶去了河沿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那儿长着黑莓,味道鲜美可喜,吃起来仿佛置身教堂一样。只需一颗莓子,你就会觉得像是涂了膏。他走了六英里路来到河畔,半滑半跑地下到一道因灌木丛生而难以接近的深沟。他在荆棘丛中摸索着,一排排刀刃般嗜血的利刺划破了他的衬衫袖子和裤子。同时他还一直忍受着蚊子、蜜蜂、大黄蜂、黄蜂和本州最毒的母蜘蛛。他浑身都被划破、擦伤和叮咬,却干得很巧妙,用指尖那样轻地夹住每颗莓子,没有碰损一颗。下午的晚些时候,他回到124号,把两只装得满满的桶放在门廊上。贝比·萨格斯看到他撕成一条一条的衣裳、血淋淋的双手、伤痕累累的脸和脖子,坐下来放声大笑。 

巴格勒、霍华德、戴软帽的女人和塞丝都赶过来看,然后就同贝比·萨格斯一起笑话这个狡猾而刚强的老黑人:地下使者、渔翁、艄公、纤夫、救星、侦探;挨了两桶黑莓的鞭打后,他终于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对他们毫不在意,径自拿起一颗莓子,放进三个星期大的丹芙嘴里。女人们尖叫起来。 

〃她还太小哪。斯坦普。〃   

〃肠子要化成汤儿了。〃   

〃会闹肚子的。〃   

然而小宝宝激动的眼睛和吧嗒的嘴唇使得他们都跟着依样学样,一颗一颗地品尝着教堂味道的莓子。最后,贝比·萨格斯把男孩们的手从桶里打出去,打发斯坦普到压水井那里去冲洗。她已经决定了,要用果子做件对得起这个男人的劳动和爱心的事情。就是那样开始的。 

她揉好了做糕点的面团,觉得应该招呼艾拉和约翰来做客,因为三个或者四个馅饼对于一家人来说太多了。塞丝认为他们还可以再添上一对鸡。斯坦普说,鲈鱼和鲇鱼正在往船里头蹦呢………连线都不用放。 

从丹芙的两只激动的眼睛开始,聚餐变成了一个九十人的宴会。124号的喧闹声在深夜回荡。九十个人吃得这么好,笑得这么欢,这反而让他们心生怒气。他们第二天早晨醒来,想起斯坦普·沛德用一根胡桃树枝穿着鲈鱼油炸,伸出左手掌挡住四处飞溅的滚沸的油星;想起用奶油做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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