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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6年第09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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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累;挡了她。周日晚上她没打电话就过来了;见人讪讪地笑;无话找话说。苏里还是冷淡。她跟我搭讪。 
我也问问她还在坚持学习中文没有。她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你等等”;匆匆回家;很快又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活页纸;原来是中文学校的教材;还有她做的中文作业。我赞扬她;她又有要拥抱我的欲望;双臂已经张开了;苏里一下子插到她面前说;NO。意思是;你还不吸取教训么?巴柔只是笑笑;扬起手;也示意我扬起手;用她的手掌将我的手掌一击;表达出她的友谊。她说她已经报名去了中文学校;每周三上半天的课;每个月还得交八十美金的学费;简逊愿意出钱。 
巴柔跟我说着这些;手也舞之;足也蹈之;不由得人不为她高兴。巴柔越说越兴奋;声音也不觉大了些。苏里说;别把芒果吵醒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要休息;你也该回家了。苏里将巴柔撵走了;去关了大门;回头对我说;您如果跟她继续这样往来;还会出问题;简逊本来明天回不来;是巴柔给简逊打过两次电话催的。简逊以为又出什么事;巴柔这么着急。简逊提前回来了;这个白天她没有来打扰我。到快天黑;儿子媳妇索菲亚刚回家;巴柔简逊还有他们的女儿德马就过来了。巴柔手里还带着中国跳棋。德马一进门就问;芒果呢?于是德马就跟苏里一起去幼儿园接芒果去了。简逊见了我;笑容满面;老远就伸出他那长长的手臂;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还顺势将我一抱。我知道出现了peace(和平)。我也想象得到巴柔事先跟简逊谈了些什么。索菲亚见此情景;她将她儿子和我都揽在她怀里;说着OK。 
简逊到我的房间里来了;儿子也跟着进来了。巴柔则跟索菲亚在客厅里说话。我说;不管怎么说;让你心里有过不高兴;我很抱歉。我说一句;我儿子翻译一句;简逊说;没事啦;没事啦;巴柔跟我说清楚了。简逊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接着说;巴柔这人的脑袋太简单;又太热情;许多美国人都接受不了她这个;别人都叫她笨蛋。我也知道她这个人的毛病。她不是个坏人;我改变不了她;也没人能改变她;也只有由着她。也让你受屈了;对不起。你是个给了她快乐的人;我知道。也要谢谢你。 
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坦诚没有国界。简逊说;我也没有必要听您解释什么了。我虽然对您的过去一无所知;但我在飞机场第—次见到您;我就好像感到了您的全部;感到我一无所知的一个中国人的全部。后来发生了巴柔说的事;我当然生气。我一向认为钟惦是中国人的优秀;但仲惦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爸爸;就像我的爸爸一样;不是一个好爸爸。今天我回来;巴柔又在我面前哭着说了您的许多好;说她幻想出来的事实;很不应该。她说的;我信;真的我信。 
巴柔推门张望了几次;盼望我们快点谈完;她还要跟我下中国跳棋哩。简逊接着说他的话。我们谈了很长的时间;并没有限定在这个事情上;而是生发开来;谈及中美文化的差异;认定绝对相通的东西是坦诚。坦诚能走进彼此隔着肚皮的人心。 
当我们谈完之后走进客厅;巴柔起身走到简逊跟前;将简逊一抱;也将我一抱;我耸耸肩;摇头笑了笑。简逊明白了我的笑;拍了拍我的肩;说no sweat。儿子说;简逊说“没关系”。巴柔示意她一直拿在手里的中国跳棋。我看看手表;简逊又说no sweat。我们便开始了战局。她又变得活跃了;棋艺也聪明了不少。 



我跟巴柔的友谊一如既往。我们的活动;除保留了以往的节目;还增加了重要的一项;那就是我们每个周日下午一起去教堂。有时是我带她去中国教堂;或是她带我去美国教堂;我们的心也变得格外虔诚。 
教堂是个很圣洁的地方;也是上帝愿意去的地方。去教堂会见上帝;挺好的。这个教堂称为“综合教堂”;接纳各种信仰的人。宗旨是追寻人的价值和尊严;信仰、公正、平等、和平。今天是苏里演讲;她是作为一个医生参加9?11的志愿者。苏里演讲的开头就说;我父亲是印度人;母亲是犹太人;丈夫是中国人;我是美国人;我们家也是个综合体。大家笑。她演讲的语境;把大家带到了她亲历的世贸中心现场。大家听得屏声静气。苏里在演讲结尾说;我们要和平;不要战争。我们不选择结束战争;战争就要选择结束我们。 
有人站起来自由发言;对上帝提出质疑:恐怖分子制造了这样惨无人道的恶毒事情;万能我主啊;您为什么不制止?叫我们如何信仰?有人说;主是不会错的;主有主的安排。安排是主的事情;信仰是我们的事情。一位教友讲述了一件事:她一个亲人是信奉主的;在世贸中心工作了多年。9?11那天;她那个亲人驱车上班;半路上车胎爆了;打老板的手机;怎么也没信号。原来就是在爆胎的时候;世贸中心也爆塌了。她说主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们不能妄自干涉主的事情。主的安排不会让我们知道;即便主昭示给我们了;我们也不能泄露天机啊。 
这是为纪念与这教堂有关的死者的聚会。这样的聚会每年一次;是惯例。获得物理博士学位的年青主持说;用世俗的眼光看;他们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他们都值得我们关爱。他们的死;总是提醒我们对于生命的珍惜与热爱。一位在9?11事件中的遇难者;非常热爱我们的教堂。她曾对我说她从小就对教堂的魅力充满庄重的敬意。魅力到底在哪里呢?这建筑;这装饰;这灯光;这音乐;这楼梯;这门窗?人们总想到他们不能进去的地方看个究竟。其实这有什么呢?楼梯上堆着旧文件;门后面放着一个拖把;窗子上积有灰尘;音乐、灯光、装饰、建筑呢;别处也许有更好的;魅力并不是这些;而是我们这些人;这些人的相聚相爱相助相扶;这才是魅力;真正的魅力。 
所唱的圣歌也是和死亡有关的: 
秋天是死亡的开端;但树叶飘落的时候;向天空展示着她的美丽…… 
你的悲伤是巨大的;但悲伤帮助你感受别人温暖的胳膊…… 
这样的句子也是美丽和温暖的。 
那些在这一年里不幸去世者的家属;都一个个上台说几句;表达谢意。一位老者;手脚有些不方便;一跛一跛地上台;只说了一句:我有个讨厌的毛病;就是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我只能说谢谢大家。大家笑了。相聚结束的时候;大家站起来;也歌唱;是安慰死者的歌唱。我听着那音乐的哀婉;灵动;不禁潸然泪下。在我身边的儿子;知道是触动了我对他妈妈的怀念;也抽泣着将歌词说给我听:“在夜里;当我们呼唤一声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安安静静地睡觉……”站在我另一边的巴柔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也抽泣起来。 
在美国住了一年;我要回国了。但我一直没有跟巴柔说到这个话题。她也没问。临到要离开美国的前一天晚上;我来到常常跟巴柔坐着说话的草坪;看着远处;“为别人点亮自己的灯”的楼群;想着自己来美国的种种经历。我听到脚踏草坪的轻轻响声。我不用回望;就知道是谁。她走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了。 
我说;你知道我明天要走吗? 
她说;知道。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我写给你的诗。我接过来看;是英语。我笑了;说;考我呀? 
她说;能看懂吗? 
我试图译成中文;念给她听:再生/认识你/让我再次完整/宁静/凝固我/以这方式/波浪靠在岸边的凝固/涟漪/但突然地/跃进/成为白色前沿/欢乐地。我们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开口说;你说邀请我去中国的;算话吗? 
这回我是真心地说;算话。 
她说;我去看你。 
接着她轻轻唱了起来。我知道她唱的是一位著名美国歌手的演唱歌曲。歌词大意是说:我的包包都清理好了;我要走了/我不愿喊醒你/跟你说再见/黎明了;快天亮了/出租汽车停在下面按喇叭;等着我/要走了;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再亲一下;对我笑一笑/告诉我会等着我;拥抱我;我们不会分开/然后我要坐着飞机离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多少次我让你失望/多少次我到处玩;瞎胡闹/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走在哪里都会想着你/我的歌都是唱给你听的…… 
巴柔唱得泪流满面。我知道那位著名歌手后来坐飞机失事;再也不能回来了。这首歌曲成了挽歌。生与死谁能定论呢?生与死的距离到底有多长呢?我妻子不是说走了就走了么?时间只对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已逃出时间之外。活着就得忍受着时间的威逼。活着的人都是站在死亡的大门口;脚一伸就进去了。但毕竟没有进去;只是跟死亡并肩;跟死亡同行。关爱才是强大的;永远的。 
巴柔唱完歌之后;突然说;你亲我一下好吗?又说;不是那种亲;不是简逊和我的那种亲。她做着她和简逊亲嘴的手势。我又看到她那孩子般天真;少女般单纯;基督徒般坦诚。我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顺势拥抱着我。她的脸颊贴着我的脸颊。她的嘴唇滑到了我的嘴唇上;又是要像书写毛笔字那样轻轻一带吧;可这回她的嘴唇却重重顿在我的嘴唇上;稳住了。这是生命的某种庄严仪式。是不同肤色的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庄严仪式。我的心抖动着。 
我的生命抖动着。仪式过后;她轻轻说了几声谢谢;近乎喃喃自语;尔后便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Knowing you(认识你) 
Makes me whole again(再次让我完整) 
我咀嚼她的诗句;眼泪涌了出来。 

责任编辑 何子英  
占城人物



三 哑 巴 

说起三哑巴的故事;可是很有些年头了。 
三哑巴又矮又黑;也不是真哑巴;只是他说话磕巴得厉害;也从不找人说话。问他一句什么;叽哩咕噜半天答不出来;连口吃都够不上;所以人们干脆就叫他三哑巴了。 
三哑巴不是占城人;小四十了也没有成家;远近左右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有一回清理阶级队伍;人人要登记;他却是一问三不知;年轻的专案人员急了;吼他;吓得他浑身直哆嗦。 
大队书记胡子伯看不下去;叫一声;混帐东西;非要按住你嫂子割鸡鸡儿啊;没看见他是个残疾;连话都说不清楚啊。咋来的;你们说咋来的?兵荒马乱;流浪四方;奔命奔来的!他就是个再大的四类份儿;跳起八丈也日不了天!三哑巴没球事儿;老子包了! 
胡子伯对三哑巴一向都非常好。 
胡子伯时不时都会夸三哑巴几句;说他讲仁义;有良心。胡子伯说;古人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三哑巴憨憨的;他心里可是比谁都有数。 
三哑巴为队上种着破城墙脚下的三十亩水浇地;地里长的是各种蔬菜。三哑巴长年累月就住在菜地中央的大水井旁边。 
高高的井台上;一株老柳树歪斜着;上头一个老鸹窝;下头一间破草房;人字形的井柱上翘着两架木辘轳;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幅很不错的画。 
谁能想得到呢;憨憨的三哑巴竟然能拉一手好胡琴。三哑巴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拉琴;拉的全都是又慢又长的调子;听起来让人心里怪怪的。 
更有趣的是;三哑巴悠悠的琴声中常常会传来老鸹哑哑的叫声;叫人听着又有了一种神神的感觉。 
有一次我问外婆;三哑巴为啥光拉些伤心调子;外婆叹口气;半天才说;他呀;大概是在想家吧。 
我问他家在哪里;外婆摇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脸色却一下子变得闷沉沉的了。 
那年除夕;夜里很晚了;胡子伯突然找到我们家来;进门就说有事。外婆三下五去二地把我们姊妹几个撵回卧房;塞进被窝;临出门还把帘子拉得严丝合缝的不露一点亮光。 
我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外屋胡子伯咕咕噜噜地说着;断断续续地;一句也听不清。突然;胡子伯声音抬高了;像是有了气。他说道;我怕?怕啥?这是做好事;只要是个人;咱心比心;命换命……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下去;我听得迷里迷糊;心里一松弛;忽忽悠悠便进入了梦乡。 
几天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听到了母亲和外婆的对话。母亲说;这事儿真是老胡提的?外婆说;这还有假;你以为胡子伯人粗?错啦;他的心可善绵。唉;眼下像他这样的好心人太少了。母亲说;那;梅大姐是啥意思?外婆说;那还用问;一个女人带俩孩子;也难得找个帮衬的。母亲说;那三哑巴呢;一个变四个;可不轻松。再说;梅大姐成份也高。外婆说;成份不成份;胡子伯没多说;我看他担心的是三哑巴那个模样。要不;为啥胡子伯非叫你去说;他知道梅姑娘信服你这个当老师的。母亲停了停;又说;事是好事;能不能说成;梅姑娘那脾气;我也拿不准。外婆说;不管脾气;你用心说去;冲着胡子伯;也要去说说;这年头;能管三哑巴的事;他已经担大风险了。 
可惜;那天晚上母亲是无功而返。 
听母亲说;事情不成;不怪梅姑娘;梅姑娘是一百个愿意;只怪胡子伯一厢情愿;包办代替;事先没有跟三哑巴商量;等到梅姑娘吐了口;去给三哑巴说;却一头碰到南墙上;三哑巴不说话也不点头;一会儿连情绪也不正常了;吓得都不敢再开口。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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