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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多年前,一位文人遭受了莫大的屈辱,却“不堕凌云之志”,以血作墨,心灵为纸,完成了堪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历史巨作。这就是司马迁和他的《史记》。
一位普通史官与一部旷世之作,是什么将他们融成一体?谁启动了《史记》的千古盛大?又是谁改变了司马迁的一生?
《史记》记载了上起黄帝下至汉武帝约两千多年的历史,开创了中国史传文学的先河。在《史记》之前,中国的历史书只有两类,一类是编年体,按年代来记述历史,其中最有名的,像《春秋》《左传》;另一类是国别体,按国家来记载历史,比如《国语》《战国策》。所谓纪传体就是以人物为中心来记述历史,《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从《史记》以后,中国所有的正史,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二十四史”都是纪传体。《史记》是纪传体通史,而其他诸史都是纪传体断代史,就是一个朝代一个朝代、各自独立的历史。
无与伦比的通史巨著
《史记》为二十四史之首,它与其他各史相比明显高出一筹。重要差别有三点:
第一,《史记》饱含爱憎。
实录难,饱含爱憎的实录更难。本来,一个史学家面对历史,只需客观公正地记述,不要求抒发感情;但是《史记》往往饱含作者强烈的爱憎之情,特别对一些悲剧人物,像《项羽本纪》中的项羽,《李将军列传》中的李广,司马迁都写得悲歌慷慨,荡气回肠;而对他憎恶的人物,像《平津侯主父列传》里的公孙弘,则不惜笔墨,从不同的侧面给予揭露抨击。
值得一提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批判最尖锐的两个人:一个是大汉王朝的开国皇帝刘邦,一个是和他同时代的君主汉武帝。司马迁写刘邦广招贤才,最终成就大业;更写他心胸狭隘,杀戮功臣,语言粗俗等诸多不良行为。对汉武帝的揭露,更是毫不留情。批判开国皇帝,指斥当朝君王;如此书写,往还千年,也鲜有听闻。
第二,《史记》文采斐然。
《史记》片段之一《鸿门宴》,被选为我国高中语文课本的传统教材长达半个多世纪,大家津津乐道的就是它的文学魅力。文章一开始,写项羽“大怒”,表现了项羽在秦亡之后,看不清自己和刘邦的关系已由并肩作战的友军,转为互争天下的敌人,政治上的幼稚令人扼腕。全篇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俨然一部小说,竟令很多人怀疑它的历史真实性。其实,《鸿门宴》在历史上确有其事。纵观《史记》洋洋洒洒五十三万言,此类描述,比比皆是。对于人物的刻画、场景的描写、事件的记述,司马迁都显示出高超、多样的文学技艺。
第三,《史记》平民视角。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平头百姓不入史,这是《史记》之前的一定之规。但是,到了司马迁这里,“鸡鸣狗盗”之徒也有了一席之地。《刺客列传》《游侠列传》《滑稽列传》《货殖列传》写的都是社会底层的人物,或忠义,或智慧,五彩斑斓,妙趣横生,以至于有学者认为这些篇目就是中国通俗文学的鼻祖。
司马迁非常善于寻找一般史家忽略了的、而普通平民喜闻乐见的传主。正是《史记》的不拘一格,填补了我国古代人物史上的许多空白。随手举两个例子。《论语》记载孔子的言行,司马迁在《史记》里专门写了一个《孔子世家》,第一次完整地勾画了孔子的一生,这是迄今为止有关孔子第一篇、也是最权威的一篇人物传记。中国人历来讲究“知人论世”,所以,今天要读《论语》,首先要读《孔子世家》,了解孔子的生平,才能正确地解读《论语》。再比如屈原,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伟大的诗人,但是,在《史记》之前,先秦的所有典籍中,都没有屈原的记载,有些人竟以此否认屈原的存在。幸而有《史记》的《屈原贾生列传》,才印证了中国历史确有一个忠直爱国、九死不悔的屈原。
秦王嬴政元年(前246),原本一片静寂的骊山脚下突然热闹起来。一群身穿官衣的人领着几个方士、拿着些千奇百怪的家伙绕着骊山走来走去;大队的士兵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使得围观的人只能远远地眺望。耳尖的听到里面的人嘴里念叨着“咒语”:什么“王曰”、“卦云”等等不知所言的“之乎者也”,唯一能听懂的两个字就是“风水”。对此人们猜测纷纭:方士!风水!是不是有什么大人物看上了这里,想把这里变成他的长眠之地了?这里的风水确实不错:南依骊山,层峦叠嶂,山林葱郁;北临渭水,逶迤曲转,银蛇横卧,而且离秦都咸阳(今陕西西安)也不算太远,后世子孙的凭吊也方便得很。只是哪个尊贵的人物能享受得起这块宝地?疑问又一次引起了人们的争论。
“要我看,这恐怕是大王(嬴政)给自己修的坟哩!”一位老者捻着花白的胡须说道。
“不可能!当今大王刚14岁,去年才登基,哪能这么着急呢?”有人反驳道。
“那可不好说。”老者对自己的猜测明显信心不足,抛出了这句有气无力的反驳后也就不再言语了。
“是不是给去年五月刚刚升天的老大王(秦庄襄王子楚)修的啊?”又有人提出了一种猜测。
“别胡说了,老大王死了都快一年了,哪有才下葬的?他早就葬在苣阳了。再说修坟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老大王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哪等得了那么长时间?”
“我倒是认为,”又一个白胡子老者压低了声音说,“这坟,是给当朝相国吕相爷(吕不韦)修的。”
“何以见得?”这句话引起了周围人的好奇心,纷纷挤到老者身边要听个周详。
“如今朝上谁说得算?秦王吗?一个14岁的小孩子,毛都没长全,哪有说话的份?自从老大王登基后,国家大权都落在了吕相爷的手里。可以说,现在是吕相爷的天下。吕相爷岁数也不小了,恐怕该为自己百年之后做些打算了。”
“此言有理,”许久未发一言的花白胡子老者赞同道,“我听说,当今大王其实是吕相爷的骨血,老大王不过是白捡了一个儿子。有人说,老大王其实是被吕相爷和太后给气死的。”
“真的假的?这不可能吧?”
“你们没见过大王吧?去年他登基大典、满城巡游时我见过一次。他长的一点也不像老大王。老大王长的虽不算好看,但也没有马鞍形的鼻子、鸡胸脯吧。大王长的倒跟旁边的吕相爷有些相似呢。而且吕相爷看大王的那个眼神,嘿,倒还真有几分看儿子的感觉!大王管吕相爷叫仲父,恐怕也不是白叫的吧!”
“快别说了,这话传出去可是掉脑袋的事!你什么都没说,我们也什么都没听见。快散了,那帮兵老爷过来了。”
日子在骊山脚下居民的猜测中平静的过去。那些当官的走后,骊山脚下又押来了许多囚犯、奴隶,一个个光着膀子,在骊山北麓挥锹舞镐,不管冬夏,都干得热火朝天。一车车的木料从陆上、渭河水不断地向这里运来。等到秦王嬴政二十六年(前221),这里已经初步奠定了陵寝工程的规模和基本格局。
这26年对中华大地来说可谓是天翻地覆:秦王政九年(前238)九月,嬴政的母亲子楚夫人与嫪毐通奸并生下二子的丑闻东窗事发,嬴政怒不可遏,车裂嫪毐、放逐母后,并迁怒于一手导演了此事的吕不韦。后在群臣的解劝之下,才强压怒火,暂且作罢,只是罢免了吕不韦的相国之位。等到了第二年十月,年已27岁的嬴政颁下问罪诏书。吕不韦畏罪,服毒自尽,被葬于河南北邙山。
吕不韦死后,嬴政开始了一统中国的脚步:秦王嬴政十七年(前230),秦军攻破韩都新郑(今河南新郑),韩王举国投降;十九年,大将王翦破赵;次年,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失败,嬴政震怒,以此为借口大举进攻燕国,二十一年,燕都蓟城(今北京)落入秦手;二十二年,秦军掘开黄河大堤,河水倒灌魏都大梁(今河南开封),魏王束手就擒,当场处死;二十四年,王翦率倾国之兵,横扫楚国,楚王被迫投降;二十五年,秦军北进,将燕与赵的北逃政权彻底绞杀;二十六年,独立无援的齐国在秦军重重包围下作了拼死一搏,但终挡不住秦军的铁骑,为战国时代做了最后的谢幕。
此时,脸上已经挂不住的汉武帝强忍羞愤,询问身边的史官司马迁,该如何看待这件事。司马迁算不得大官,一个太史令,吏禄只有六百石,却直言以谏:
首先,李陵是一位国士(只有一国之中最优秀的人才可以称之为国士)!他一心想的就是报效国家。
另外,李陵率领五千步兵深入匈奴腹地,与数万匈奴军队奋战多日。虽然战败了,但是,他立下的战功足以告慰天下。
再有,李陵这次迫于形势“诈降”,他是留得一命,日后见机报答汉朝。
司马迁还未说完,逆耳之言已让汉武帝怒不可遏,立即将司马迁投入监狱,定为死罪。
本来这场朝议是商量李陵之事,为什么汉武帝要迁怒于司马迁呢?
原来,汉武帝任命李广利出征匈奴,本就怀有私心,想让李广利立功封侯,自己好向爱妃李夫人卖个人情。可是,李广利这次率三万军队出兵,杀敌一万多,损失近两万,这样的战果让汉武帝无从加封。司马迁此时盛赞李陵,在汉武帝看来,就是借李陵之功指责李广利无能,讽刺他误用李广利。
司马迁被捕入狱,定罪“诬上”。诬陷皇上,这是非常严重的罪名,当处死刑。司马迁秉性耿直,贸然为李陵开脱,招来劫难。
汉武帝时代,触犯死刑的犯人,有三种选择:一是“伏法受诛”;二是拿钱免死;三是自请“宫刑”(指阉割男子的生殖器)。拿钱免死需要五十万,司马迁“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拿不出五十万为自己赎罪免死。因此,只剩下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死刑,二是“宫刑”。如果选择死刑,已经开始著述的《史记》必将夭折;如果接受“宫刑”,一个“刑余之人”,必将被天下人耻笑为贪生怕死。
司马迁却最终选择了宫刑。
西汉时期,很多人甘愿一死也不愿接受宫刑。司马迁也深知,屈辱的生比惨烈的死更加可怕。因为:
身份另类,终身受辱。
接受宫刑之后,就成为不是太监的太监,再不能入士大夫之列,这对于一个血性男人、一位饱读诗书的文人,都是奇耻大辱!
司马迁最为可敬的一点是,为了撰写《史记》,决然选择宫刑,去承受人生屈辱的极限。
“自宫”(自请宫刑)不仅仅是身体的伤残,更是心灵深处永远的伤痛。从此之后,羞辱与难堪将伴他一生。用司马迁的话说: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自宫”之后,他的肠子一天到晚在转,坐在家里精神恍惚,外出常常不知道该去哪里;一想到“自宫”的耻辱,背上的汗立刻将衣服浸透(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才命相违,动辄得咎。
司马迁自视甚高,抱负极大。但是,“自宫”之后,即使有珠玉般的才华,圣贤般的品行,也因为戴罪之身、刑余之人,再不能以此为荣耀了(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司马迁的“才”和“命”形成了极大的悖反,让他深感锥痛,以至于“动而见尤,欲益反损”。动不动就受到无端指责;不做事则已,做了事反而更糟糕。可以想见,司马迁后半生背负着“自宫”的重负,如何孤苦飘零,无所适从!
伟大灵魂成就历史地位
“自宫”之后,作为男人的司马迁死了,作为士大夫的司马迁也死了,而激扬文字的太史公新生了。“新生”的太史公突然具备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认识,开始以饱受歧视的、社会最底层的眼光,去看待事物,看待人生,看待历史。对那些是非成败、灰飞烟灭、否泰强弱、日月盈亏,司马迁难免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感喟和智慧。从此,在他的笔下,不论是儿女情长的项羽,还是老谋深算的刘邦;是出使西域的张骞,还是抗匈建功的卫青;是工于心计的王美人,还是不露痕迹的汉景帝;都因融入了自己的理解而血肉丰满,这就是所谓“成一家之言”。
这种改变后的“一家之言”,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谈。
1。生死观。
脍炙人口的名言“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源自司马迁《报任安书》。而《史记》之重,亦重于泰山。司马迁置屈辱、生死于脑后,成就史书中的“王者之作”,更是作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