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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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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一阵混乱不堪的情绪。 

  当我糊弄着检查完了以后回土坯房吃早饭,在半道上正碰见下田薅草的大队人马。 

  〃夜黑下雨白天晴,气得劳改犯人肚子疼!〃 

  一个尖鼻子犯人经过我身边,用押韵的顺口溜发牢骚。是的,要是白天接着下就好了,这样犯人就可以在号子里蒙头睡上一天。 

  可是天虽然还阴沉沉的,却并没有雨。劳改队里尽管经常出现意外,却从来没有过侥幸。当一个劳改犯,最好是对生活不要抱任何幻想;我幻想了,所以我就有了苦恼。 

  这里没有爱情,只有生理上的情欲…… 

  男队走过去了。后面。远远的地方跟着来了女队。我现在才知道我在等谁;我突然又体验到了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激动。 

  空气灰蒙蒙的,渠边青草上和水珠出呆滞无光。但是,这一切都因为能够见着她而具有了光彩。 

  走在前面的女犯都好奇地盯着我,直到从我旁边走过去才把头扭开。她走在最后。她的后面是扛枪的〃班长〃。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这是用来割草的,在草太密的田边上,干脆就用镰刀来割,反正那里也不会有稻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跳跃着一种嘲讽的笑意,但也含有仿佛跟我已经很熟悉了的、很亲切的目光。我们互相用眼色打着招呼:〃你早!〃〃你好!〃〃你早晨吃饱了吗?〃〃还凑合!〃…… 

  她有着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在那张脸上丝毫找不出来一点羞愧,于是我反而脸红了。她虽然也穿着和别人完全相同的黑色囚衣,没有领子,没有贴兜,跟一条直筒筒的面粉口袋一样;肥大的衣袖随着女人细小的胳臂来回忽搧,但在我的眼里她似乎还是赤裸裸的,还和昨天一样美丽。 

  然而,在她走到我旁边,要和我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她却突然举起手中的镰刀,在我脸前晃了一下,同时用只有我能听清的语声,迸出这样狠狠的一句话: 

  〃我恨不得宰了你!〃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跟在她后面的〃班长〃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也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一支枪筒发出蓝幽幽的光。 

  我等了半天,等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们用目光交流的那些无声的话语,全是我自己的想象! 

  吃完早饭,我在渠坝上呆呆地坐着。风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在远方,在天边,出现了橙黄色的阳光。老乡的庄子开始活动了起来,响起懒洋洋的赶牲口的吆喝声。一匹瘦骨嶙峋的枣红马跑出了圈,在黄萝卜田中又陡然站住,昂起头,用鼻子在风中嗅着什么。渠水浸到我的小腿。水流响着细微的潺潺声,含有一种扰郁而爱恋的调子。我忽然委屈地流出了眼泪。我觉得我受了伤害,她也受了伤害,但又说不出究竟什么地方受了伤害。 

  此后,在劳改队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三千多亩水稻田,一千多人薅两天也就薅完了。第三天,大队转移到场部北边的稻田区去了,等稻子黄熟,我们田管组都抽调回大队时,女队已经搬迁到别的站去,我们连在路边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只打听到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黄香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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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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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我们再次相遇,已是八年之后了。 

  也是一个刮风的天气。但不是那种湿润的风,而是砾石上干燥的热风;砾石上只能长耐旱的针茅草、芨芨草、沙葱和酸枣刺。这里不是劳改队的水稻田,而是农场的羊圈,在春天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发酵的羊粪味和薰人的羊膻味,时间流逝了,场景变换了,但我们的身分似乎并没有怎么变。 

  我用四齿筢搂着撒在羊粪上的干草。于草四处飞扬,草秸在阳光下翻滚,象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远方,山腰上弥漫着明晃晃的岚气,使重叠的群山失去了层次,失去了立体感,宛如镶在玻璃框中的一幅静物画。山脚下,有一条发光的小路蜿蜒而下,直达到这个羊圈,又从这个羊圈延伸到居民点。在那里,和一条通向场部的土路会合。 

  她就是从这条小路来到羊圈的。 

  前天,我把羊从山上赶回来,羊圈已经颓败得一塌糊涂。没有羊蹲的羊圈,和没有人住的房子一样,会很快地坍塌掉的。所有的柱子都歪歪斜斜,哪个旮旯里全结着蜘蛛网,喂羊的槽也不知让谁偷跑了。槽是木板做的,拖回家去可以打一个柜子。在农场,除了野地里的石头没人偷,凡是生活中能利用一下的东西,一撂下转眼就不见。到快入冬的时候,连建筑用的青石片也有人偷——家家的咸菜缸上盖的都是青石片。 

  槽不见了,羊棚上的椽子也丢了好些根,怪不得羊棚塌下来了一个角。我要我们生产队的书记派人来帮我收拾。〃这个圈连羊都不敢蹲,砸死了羊可别说是我搞破坏!〃羊比人重要,如果说人住的房子坏了,对不起,你也别想生产队会派人来给你修。可是羊,那就不同了,尽管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书记还是答应派一个女的来。 

  〃是刚来咱们连队的。原来在白银滩农场。她不愿在那儿呆,我就把她要来了。〃书记说着,露齿一笑。〃她过去也劳改过,是跟你在一个劳改农场哩。〃 

  〃哦?叫什么名字?〃我心中一动。 

  〃叫黄香久。〃 

  果然! 

  和我同期劳改的女犯人有一百多名,我劳改过的那个农场,前前后后总关过上千人次女犯,但我还是一下子想到了她。我再一次坚信自己有一种神秘的预感,过去,现在,无不应验。可是,好的预感从来没有应验过。也许是我命中根本就不可能有丝毫的幸运。 

  但愿这次能出现奇迹。 

  我看着她从生产队的居民点慢慢地爬上坡来才转过身去。她扛着两根细木棍和一把铁锹。风使劲地掀动她蛋青色的头巾,把一身军绿色的衣裳——这是最时髦的颜色——紧紧地裹住她的身躯。她低着头,迎着风走到羊圈,哗啦一声撂下她肩上的东西,靠在栏杆上喊道: 

  〃喂,我是在这儿干活吗?〃 

  我耳边又响起〃我恨不得宰了你!〃那是一个遥远的声音,可是现在一下子变得这样贴近。是的,就是这种语气:任性而又有撒娇的意味。我微微一笑,迎上前去。 

  〃你没走错。可是你带来的椽子太细了,〃我踢了踢她脚下的木棍,〃这样的火柴棍能支得起棚子?〃 

  〃管它呢!扛细的轻松点。〃她撇撇嘴。接着,眯着眼睛看着我的脸。我紧张地等待着,几秒钟后她吸了一口气: 

  〃啊,是你?〃 

  〃是我。〃我很高兴她还能认出我来。 

  〃你咋也在这里?前些天你在哪儿干活?怎么没见你?〃她一边从栏杆上爬迸羊圈,一边问我。我手插在她腋下帮她翻过栏杆。在无边的干燥的空气中,只有她腋下有一点温暖的湿润。 

  〃我怎么来的?象我们这种'打了号的羊',除了这样的农场还能分配到哪儿去?〃我抑制着突然迸发的喜悦和兴奋,但禁不住变得饶舌起来。〃劳改队不是实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原则吗,我是这个农场送去劳改的,所以一释放就回来了。一冬天我都在山上放羊,前天刚回来。你是怎么来的?〃 

  〃哟,你还会放羊,真不简单!〃她在羊圈里站定,抻了抻衣服,把沾在衣裳上的干草秸一根根地拈掉。这种仔仔细细的爱整洁的动作是十足女性的动作,我的眼睛里一定放出了奇异的光彩。但是,我却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嘿嘿!我什么不会干?从五七年到现在,十八年过去了,要是上大学,都毕业五次了。农活里,我就是不会开拖拉机。他们不让我开,要让我开我也学会了。〃 

  她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嘻嘻地笑着说:〃真是巧!想不到咱们又在这儿碰见了。〃 

  〃巧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说,〃象我们这号人。迟早会又凑到一块儿的。世界非常非常大,可是对咱们来说,却非常非常小。这些年,我磕头碰脑地总遇见过去一起劳改过的。比如说吧,这次在山上放羊的五个羊倌,是从各连队调上去的,可除了那个啥也不会干的班长是复员军人,四个人全是从我们原先的那个农场出来的,有一个还跟我蹲过一个号子。你说怪不怪?来吧,把锹拿着,咱们开始干活吧。〃 

  岁月好象在她身上井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也许是过去我并没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她现在总有三十多岁了吧,和我记忆中的她比较,她似乎胖了一点,脸色比过去好得多,黄白但有光泽,过去,她不可避免地和大家一样,脸上有一股晦气;眼角和鼻梁间虽然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但却比我印象中的脸更为生动,表情更为丰富。因而,在我看起来,她仿佛比过去更年轻了。 

  〃从那时候算起,有八年了吧。〃她替我扶着羊棚的柱子。〃这八年,你都在这个农场?〃 

  〃可不是。〃我用铁锹埋着土,我们要把塌下的棚子支起来。〃不过这八年可真不容易过。先是'群专'了一年,以后又蹲了两年监狱。头一次是刚释放,就被'文化大革命'裹了进去;后一次在七○年'一打三反'里头。你呢?这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八年啦,别提啦!'〃她笑着,学了一句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唱词。随后,两脚倒着把我埋下的土踩瓷实,眼睛看着地面说,〃这八年,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就这些。幸亏没生娃娃。〃 

  我不停地干着活,一点也不惊奇。我看见、听见的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到后来,竟没有一件事能出乎我的意料。她不那样生活还能怎样生活?幸福是一种奇迹,不幸才是常规。她对我的坎坷也没有感到惊奇。这样,我们倒是真正地相互理解了。她不说那些安慰的话语也好,这些年,我最怕那种老太婆式的絮絮叨叨的同情。 

  〃你别笑话,〃她接着说,〃你蹲了两次监狱,我结了两次婚,其实结婚跟蹲监狱一样,有的时候比蹲监狱还要难受。前一次,我没告诉他我劳改过,成天提心吊胆的,怕他知道了。可他还是知道了,跟我打了离婚。后一次,在白银滩农场,我一开始就跟他说清楚了,可他老把这事拿捏我,我受不了,跟他打了离婚。前一次是人家不要我,后一次是我不要人家,一比一,平了!唉,人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我以后再不结婚了!〃 

  〃你打定主意再不结婚容易办到,我打定主意再不蹲监狱可不容易。〃我笑着和她打趣。〃结不结婚由你,蹲不蹲监狱可不由我。这么说来,你还是比我强。〃 

  我们一见面就象老朋友似地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友谊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格局,有的格局是一见面就自然地很亲切,有的是必须在一段时间里逐渐啮合好齿轮,如果啮合不到一起便不能运转,我们都无视对方的痛苦,因为我们各自的遭遇就够自己心烦的了,但我们却能真正地同情对方,因为我们都亲身经历过那种痛苦,虽然在形式上不同——蹲监狱和结婚二者虽有区别,但感觉的实质和程度是一样的。 

  干草秸飞扬了一会,飘落在地上,羊圈里满地闪闪发光。风吹着吊杆吱吱嗄嗄地响,水桶乒乒乓乓地磕碰着井沿。我从井里提了几桶水,和了一滩泥,跟她慢慢地修补围墙。其实,书记不派人来我也能把羊圈收拾好。但多年当农工的经验告诉我,给你派一个任务之前你先得喊叫,派一个人来你自己就省一分力。在劳动中入迷,和在接受劳动任务时的狡猾,二者并不矛盾,劳动,是自己的生活,而任务却是属于别人的。只有雇佣工人才能分得清它们之间的差别。现在,我们两人干着一个人的活,干得很轻松,很默契。这突然使我想到:小农经济给人最大的享受,就在于夫妻俩一块儿干活!中国古典文学对农村的全部审美内容,只不过在这样一个基点上——〃男耕女织〃! 

  我们谈着各自认识的熟人。所谓熟人,绝不是失去的那一个、已经成为梦幻般的世界中的熟人,而是曾经一块儿劳改过的人。因为我们两人的生活只在这一点上有过交叉。他们中,有的又一次折腾进去了,有的丈夫跟她离了婚,有的妻子跟他离了婚,有的自杀了,有的被杀了……谈来谈去,我们发觉我们俩的遭遇还是比较好的;命运特别宠爱我们两人。我们虽然感叹着、惋惜着,但我们还是更高兴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呆在白银滩农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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