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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几个旋转,把一腔爱的温柔和粗暴一齐倾泻出来。小玉成了一只温顺的猫儿,
咯咯笑着搂住羸官的脖子,沉浸到一种令人心驰神迷的爱的激流中了。……
与羸官小玉享受爱河沐浴同时,淑贞正揣着一颗咸苦破碎的心,向“官邸”走
来。
晚饭后,徐夏子婶又找到淑贞,闺女长闺女短地劝导了半天。归结起来就是一
句话:忍了吧!忍?我徐淑贞为他岳鹏程忍的还少吗?远的不说,他成了“明星”
这几年,管过家里几件事?问过我和银屏几声冷暖?别人家,吃饭团团圆圆坐一桌
儿,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我做好了饭,有几次不是等,等!等到凉了,等到他打着
饱嗝或者东倒西歪地回来。别人家,晚上夫妻双双热热乎乎、欢欢乐乐;我多少次
还是等,等!等到过了半夜,有时等到天亮也不见影几。我忍受了多少孤单、孤零
和孤单孤零引起的痛苦,只有牛郎织女知道!人家牛郎织女每年还有个鹊桥相会,
虽说隔着一条河,心还是贴在一起的。我淑贞没有鹊桥相会也罢,盼望的那颗心,
竭尽精神维护的那颗心,装的全是欺骗和背叛!我凭什么忍?我怎么能够忍得下去!
即使为了银屏和这个七零八落的家,放弃那个打算,我也得让他得到惩罚吃够苦头!
让他老老实实低头认罪!让他规规矩矩,保证以后绝不再与那个骚狐狸精勾勾搭搭
眉来眼去!
实现这个目标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老爷子,当着老爷子的面儿,
逼迫岳鹏程拍一拍自己的良心,写保证书,签字划押。
淑贞拿准主意,几次要向老爷子屋里去,几次又都停住了脚。她不知道该怎样
跟老爷子说,不知道老爷子知道真情后,会不会按照她的愿望管教儿子……直到这
时淑贞才明白,自己的主意其实并没有拿准。她需要一个能够一吐肚中苦水、帮助
她拿定主意的人。可这个人在哪里呢?她想到了羸官,想到了与自己心心相印的儿
子。虽然她原本丝毫也没有把儿子也牵到这种事情中来的意思。
越过马雅河桥,那座小小的“官邸”便出现在面前了。“官邸”窗子上方,透
出几束柔和的光亮。那光亮把淑贞的心暖得熨贴了许多。
自从四年前羸官独自住进这所隔河相望的小屋,这所小屋和小屋中的灯光,便
时刻牵动着淑贞的心。夏天担心蚊子多、山洪下泻,冬天担心风大吹透了墙、雪大
压塌了房。做梦饮料厂着火,警车呜哩哇啦怪叫着(正是当年黄公望工作组的那辆
警车和那个戴着墨镜的警察!)铐走了羸官。她半夜三更不顾一切地蹚过齐腰深的
河水,跑到小屋门前。直到明明白白听清屋里那熟悉的呼吸和梦吃,才拖着冰冷的
身子,一步一步朝回走。听说羸官与岳鹏程斗得你死我活,他恨丈夫太狠心,也怨
儿子太倔犟。儿子胜利了,她可怜丈夫,又搂着儿子高兴得落泪。羸官成了一方人
物,她感到骄傲满足,却又担心儿子太嫩、太冒尖,说不准什么时候栽跟头……世
界上何曾有第二个这样的女人:她必须把自己无私的心、无私的爱,掰成截然不同
的两瓣;她必须独自吞咽这两瓣心所带来的无尽的忧郁、愁苦、惊惧和辛酸!
如今,这女人总算解脱了。她的那一瓣心和爱,被撕割得破碎不堪了。她只剩
下了一瓣心和爱,那就是她的儿子和儿子所在的这座小小的“官邸”。
敲门,不见动静;推,门竟然开了。室内有些乱,羸官正在水盆那边擦着脸。
“我还以为睡了呢。”淑贞说。经过一天一夜的熬煎,她比什么时候都想念儿
子。此时,儿子总算站在面前了。
掂量着怎么开口,淑贞坐到桌边的椅上。桌边开敞着的保温盒和凉成一团的饺
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小玉来过啦?”她问。
“嗯。”不得不应付的一声。
“小玉没说你肖奶奶的病,这几天强没强些?”
“没。”简练到不能再简练的程度。
“怎么饭盒也不带,小玉就走了?”
没有回声。
淑贞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这才发现羸官一脸忧郁和沮丧的神情。
“你们怎么啦?吵架啦?”淑贞问。打从四年前起,淑贞就把小玉看作自己的
儿媳妇了。在她的印象中,羸官和小玉一向亲亲热热和和睦睦,闹矛盾的事儿还是
第一次碰上。
“你这个孩子这是怎么啦?到底出了么事儿,你跟妈讲嘛!”淑贞着急起来。
儿子的幸福毕竟是最重要的。淑贞把自己满肚子的心事,都抛到一边去了。
小玉出门一路跑,气喘吁吁回到家,扑到门前的老柿子树上,更觉一阵心酸。
老柿子树用遗体鳞伤的、苍劲的躯干支撑着她,好一会儿,她的心绪才渐渐平和下
来。
意外的情况几乎使她昏了头。她与羸官相爱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共同的命运
和事业把他们联在一起,这种爱也便升级了。但她从来没有允许(他也声明过绝不
试图)越过那道森严的。象征着爱情成熟和人生又一起点的警戒线。今天是怎么啦?
那个该死的坏小子一阵发狂,竟然敢……
小玉进到院里。最初的惊惧和气恼逝去了,小玉只觉得脸上一阵麻沙沙的燥热。
那燥热说不出是一种辛辣还是一种甜蜜。或许是辛辣中的甜蜜\甜蜜中的辛辣?
小玉不愿意让奶奶看出什么异常,把满脸的燥热浸泡到自来水管上了。
“玉啊,回来啦?”屋里传出肖云嫂的声音。
“奶奶,回来啦。”小玉连忙抹干脸,露出一副甜甜的笑容,进到屋里,来到
奶奶身边。
奶奶一辈子受过说不尽的苦难。二十五岁守的寡,不久又失去了唯一的、不足
三岁的儿子。打鬼子她是“堡垒户”,打老蒋她是“支前模范”。解放后当了三十
几年支部书记,领着全村老少爷们拼了三十几年的命。前任县委书记黄公望在一次
“三于”会上,曾经说过一番话:“论功劳、论苦劳,除了牺牲的先烈不说,在蓬
城县,包括我们县里的领导干部在内,没有一个人能够同咱们的肖云嫂相提并论的!”
他的话曾经博得了会场上几千人的浪潮般的掌声。虽然后来这个黄公望忘记了肖云
嫂——为奶奶的处境,小玉曾给他写过两封信,都没有得到的回音——他的这番话,
人们却都记住了,并视之为是对肖云嫂最公正的评价。
“饺子都吃啦?小官子没喜眯了嘴儿?”肖云嫂慈祥地抚着小玉的手。
“嗯……”小玉胡乱应着,问起奶奶的感觉。
“心口窝还是有点问,心跳比昨儿平稳多了。你不用记挂我,歇着去吧,啊!”
肖云嫂轻轻地摸着小玉的脑壳。一个卧病多年的老人,那一摸带着多少慈爱和深情,
仿佛一身的病痛和孤寂都随之化解消散了。
小玉端来水,为奶奶擦洗起手、脸和身子。擦洗着,跟奶奶又讲起了新鲜事儿。
“今天我去果园,你知道一个苹果有多大?半斤还多!”
“又是瞎掰!没听说苹果有半斤沉的!”
“你以为是小国光啦?富士!又甜又大,一斤卖到一块五!”
“那不成金子了?吃了,那牙还不得倒啦?”
“人家抢还抢不着哪!——俺国方叔说,隔天给你送几个来,让你也尝尝东洋
果子味儿。”
“可别!我还想留着牙吃饽饽干呢!……说来也玄,那鬼子长得黑不溜秋、跟
个小地梨似的,怎么苹果倒比咱们的大啦?…”
肖云嫂一辈子为村里的事操心费力,如今虽说家门不离,村里的事还是时刻记
挂着。为这,小玉经常把村里的奇事轶闻、家长里短说给她听。听这,有时比吃药
打针对肖云嫂的身体还有好处。
“哎,小官子没说么话儿?省里的大干部来,他那鼻尖上没流油儿?”肖云嫂
问,对于羸官,她是每天必定念叨几遍的。
“他?”小玉舌尖才要打卷儿,却笑着:“他穿了一件大红花袄去陪的人家!”
“这可是真个的?”肖云嫂一打愣,随即笑了:“你个小坏闺女子!等哪天我
好了,看我不揍你个屁股墩儿!”
几年前,村里的青年们时兴穿新潮服装,一次羸官穿了件蓝格衬衫,肖云嫂看
着怎么也不顺眼,非让小玉去买一件新的给他换下来不可。哪想小玉买回的是件红
格衬着蓝色图案的广州产品。这一下把肖云嫂气得不轻。偏偏羸官对那件广州衫格
外垂青,有时来见肖云嫂和小玉也穿着。小玉为了不惹奶奶生气,有几次不得不让
他临时换上粗布褂进屋。一次羸官故意还光着脊梁,说是没有衣服可穿了,逗得肖
云嫂哭笑不得,说:“别装啦!你穿大红花袄我也不管啦!”那是过去的事了,肖
云嫂如今也早已开化多了。小玉旧事重提,完全是为了逗奶奶乐一乐的意思。
为肖云嫂收拾完,小玉才回里间屋里去。肖云嫂又叮嘱说:“玉啊,这一阵儿
忙的你不轻,可别误了学习功课,啊!”
小玉放弃了进大学的机会,肖云嫂一直觉得是自己的罪过。她不允许小玉把学
过的功课丢了,今年以来盯得越发紧了。不知为什么,她总说小玉今年是准定要上
大学的。
“误不了!奶奶。”小玉应着,掀开了里屋门帘。
这是三间屋子。原本做饭的正屋在中间。为了照顾奶奶方便,小玉让羸官把伙
房改到西间,让奶奶住向阳宽敞的一间,自己挤在放着粮食和一些杂物的里间屋里。
里间东西又多又杂,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床靠在临窗的墙边,被面、
床单、枕巾都是小玉自己挑选和缝制的,淡雅而又素净。窗台的镜子后面,摆着唯
一的一件奢侈品———一只纵身跳跃的瓷免:小玉属兔,性情温柔而又欢跃。那是
羸官特意送给她的礼物。
想到羸官,小玉薄薄的面皮又变得火烧火烧了。她扑到床上,散发着淡淡香皂
味的枕巾上,立刻湿了一片。
小玉倘若是城里开放型的姑娘,或者是心灵没有特殊创伤的姑娘,羸官的“发
狂”或许压根儿算不上一回事情。然而,小玉是个苦命的姑娘。
二十一年前早春的一个清晨。天上有雾。浓雾象淡蓝的涂料:把远山近野融为
一片湖泊。当时兼任联村人片片长的肖云嫂路过一道岗子时,忽然听到路边草丛里
传出婴儿的哭声。她循声觅人,抱起一个眼睛睁开不过三五天的婴儿。她大声呼喊,
恍惚中看到一个人影在树丛中向这边探望,跑去时却只见树枝轻轻摇摆。显然,这
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而从孩子的体态和襁褓看,并不是穷苦人家养活不起丢下的。
肖云嫂抱着婴儿找到公安局、民政局,找到妇联,终于未能找到婴儿的父母。她自
己却被那婴儿的娇态揪住了心,死心塌地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抚养起来。吃奶,这
家一天那家一次;开会外出,能背着抱着就背着抱着,不能背着抱着扰托给亲戚邻
居。多亏她人缘好,村里人情淳厚,那孩子没吃多少苦。三四岁上便长得伶俐乖巧,
逗人心疼喜爱。名字起下了,称呼就是奶奶。妈妈爸爸呢?死啦,为了人民公社,
修马雅河,被大水冲走了,那要算是英雄哩。小小玉为奶奶骄傲,也为爸爸妈妈骄
傲。直到上小学时,邻村一位喂过她奶的婶子,无意中把真情告诉了她。她跑回家,
抱着奶奶的脖子放声大哭,直哭得奶奶也跟着抹起酸水。
“玉啊,那不是正经男女。正经男女丢不下自己的骨肉。你就当他们死了,人
世上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两个人。别哭啊!奶奶就是你亲生的妈和爸,你就是奶奶的
亲骨血!奶奶把你养大,你去做个正正经经的人、有出息的人,像你小官子哥的爷
爷那样的人!玉啊,听奶奶的话,别哭,啊!”
从那以后小玉对奶奶情意更深。老少二人相依为命。上中学时,有人去找过小
玉,据说是在上海工作的一个好大的干部。说小玉是她的女儿,想见上一面。小玉
立时躲了起来。那大干部留下手表和许多衣物,说是第二天还要来。小玉连夜让人
退了回去,一口一个钉地说:她死也不见那个人!如果再送东西,她就一点不剩扔
进茅厕坑里喂蛆!
小玉好恨也好怕。她恨那个人生下她却又把她丢掉了。她怕见了那个人、收了
那个人的东西自己会哭、会心软。可当那个人住过两天终于没有见到小玉,怅然而
去后,小玉何尝没有心软地大哭了一场啊!就连那恨,也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另外一
种滋味。
小玉毕生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有出息的、正正经经的人。她发誓一辈子都不同那
种没出息的、不正经的人来往。她怎么能够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