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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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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聘人的事却谨慎多了。吴正山是被视为吴家叛逆的,受的气自然也不少。石硼丁
儿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处境纵然令人同情,收到小桑园来也并没有多少理
由。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天了,吴正山不明白羸官何以重新提出来。
    “我想把他先收到咱这儿来,你看行不行?”羸官又问。
    “收是可以。”吴正山思谋着说,“只是那样一来,你和河那边又得一场热闹。
我寻思着,你们终究是父子,尽可能的还是别……”
    “这根本就扯不到热闹不热闹的事儿!”羸官跳起来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犯了什么罪了学上不成,活也不让干,这是什么王法?什么共产党社会主义?旧社
会碰上善人还收养孤儿味!咱们总不能眼看一个孩子受欺负不管不问吧?”
    好象觉出过于冲动,他缓了口气又说:
    “再说,咱可以作为招工,让他半天干活半天上学,等他父亲回来再说嘛!”
    透过羸官的冲动,吴正山感受到了一股动人心扉的浪潮。那浪潮中翻卷的是对
弱小善良的同情和对不公正、丑恶的嫉恨。他甚至猜出,羸官的决定和冲动,与方
才酒宴上摔碎的那只酒杯,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我同意收。妈个巴子,咱揣个党票总得像那么回事儿!……我这就找小玉去!”
    吴正山趿沓着一串脚步离去了。羸官整理了几下衣服,起身直向马雅河对岸去。
一次酒宴,使羸官心中生发起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愿望:他急于回到马雅河对岸的那
个家中,急于见到那个爱他、怜他也让他爱怜和同情的母亲。
    院门大敞而开,院里静悄悄的。羸官跨进家门时,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叫:
    “哥!你回来啦!”
    银屏从屋里跑出,勾住羸官的脖子,打秋千似的悠了一圈儿,又朝从墙角跳起
吠叫着的恺撒踢去威胁的一脚。
    “哥,你在家,我得温习功课去”
    银屏铁定要上高考班了,这几天已经开始给“摩托车”加油了。
    “爷爷在吗?”
    “没!”
    “妈呢?”
    “我怎么知道!”回答已经是在大门外了。
    一座院落,只剩下羸官和一位恺撒。
    恺撒后腿圈伏,前足支撑,两耳扌宅立,警戒地注视着这位似曾相识的来人。
羸官与这位昔日的伙伴早已生疏了。不惟生疏,作为一种象征,简直视若寇仇。尤
其现在,一见那副神气十足盛气凌人的样儿,就恨不得抓起一根棍子,给它留下几
记重重的教训。
    两对目光冷冷地对峙了不下两分钟,羸官才撇下恺撒朝屋里去。身后传来几声
犬吠,完全是威胁和警告的意思。
    “哎呀我的羸官子耶!”
    羸官刚踏上门阶,徐夏子婶忽然从厨房里冒出来。手里端一个药铫子,汤药已
经滗净,只把药渣倒进院子一角的垃圾桶去。
    “你这个羸官子呀!多长时候没回来了?你把你那妈和你这个姥,全都不要了
是不?”
    徐夏子婶快嘴如刀,羸官只好陪着笑脸。
    “姥,我有那么大胆子?人家事多嘛。”
    “事多就不能抽空回来几趟?你没见你那妈,想你都想得疯啦!”
    “我这不回来啦——哎,姥,你给谁熬的药呀?”
    “给谁熬的?你妈的呗。”
    “俺妈病啦?”
    “你说说你这个儿子!你妈病了这好几天,你还不知道!”
    “你和俺舅也不告诉我!姥,俺妈得的么病?”
    “么病,头晕,心口窝疼,血脉不齐。还不都是让你那爸给气的!你那爸呀,
真是没良心!在外边……”
    徐夏子婶把药渣倒了,又把药铫子在自来水管上冲洗干净。这才又说:
    “羸官子呀,待会儿见了你妈,好好劝导劝导她,让她想开点儿。啊!你妈心
里头就是有你。你劝劝,她定准能听。啊!”
    徐夏子婶出院门去了。羸官一屁股坐到院中的石阶上。
    ……你妈病了……让你爸气的……他在外边……如同天空中突然袭来一股风暴,
羸官的脑海立刻变成了一片波涛连天的汪洋。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惊和痛楚的情感,
迅猛地在他心中冲激着、汹涌着,形成了一股异乎寻常的感情的洪涛:刻骨铭心的
爱,刻骨铭心的恨,刻骨铭心的屈辱……
    这种爱、恨和屈辱,是从那件蝙蝠衫时就开始了的。
    那个夜晚他原本多么兴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呀!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
他的眼睛就经常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苗条婀娜的身影。那身影简直就是一
轮迷人的明月。从学校回村不久,那轮明月便深深地印进他心灵中了,那一举一动。
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甚至包括生气时陵起的秀目和掀起的红唇,都无不洋溢着动
人的诗情。小玉恬静、灵秀,如山中的一株修竹;秋玲则雍容华贵,像一朵盛开的
牡丹。修竹固然可爱,牡丹却更容易让人心迷神驰。对于心狂血热的小伙子,尤其
如此。
    羸官是真正爱上了秋玲,正像青山爱上了碧水,蓝天爱上了白云。
    那次他听秋玲称赞蝙蝠衫后,利用出差的机会,跑遍了大半个广州市区,用高
出几倍的价格买回了那件漂亮的蝙蝠衫。那天他与秋玲约好会面的地点时间,把改
了不知多少遍、抄了不知多少遍,才终于写成的一封求爱信,小心地放进蝙蝠衫衣
袋,要把自己的一片圣洁的爱,奉献给自己心中的安琪儿。
    走到街心拐弯的路口,他意外地听到了暗影中的一串对话:
    “看见没有,姓岳的把小相好的又找去啦!”
    “哪个姓岳的?”
    “还有哪个?除了天老爷数他大的那一个呗!”
    “小相好的是哪个?”
    “还有哪个?彭彪子的闺女呗。”
    “这可不敢瞎说!”
    “瞎说嘴上长疗!去年秋里人家就眼见了的!
    羸官被惊得魂飞魄散,心里仿佛喷出了血。岳鹏程与秋玲关系密切他是知道的,
却万没有想到……当他清醒之后,立即飞也似地跑回家中,抓起一根棍子便要去找
岳鹏程。棍子被夺下了,淑贞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儿,羸官只是放声大哭。他仇
恨!他屈辱!然而,他怎么能够把这仇恨和屈辱的真相,告诉慈爱的母亲呢?……
    他离开了那个毁灭了他的爱情、根本不配他称为爸爸的人。他用自己全部的生
命和才智去创造新的生活,去与那个人争雄斗法。那仇恨和屈辱被深深地埋在心的
底层。那无形的东西,正如同掩埋于地下的原子核,无时不挥发出巨大的能量。今
天的酒宴失态,酒宴后突然作出的收留石硼丁儿的决定,以及生发的急于回家和见
到母亲的愿望,便正是那深埋心底的“原子核”作用的显现。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企望回到母亲身边,用自己的爱和母亲的爱,去
熨平那仇恨和屈辱的创伤时,得到的却是更加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屈辱!
    他要彻底根除这仇恨和屈辱!他要等着母亲回来,坚决地劝母亲与那个人断绝
一切联系,搬到小桑园去!为了母亲能够免除屈辱和痛苦,为了母亲能够得到安宁
和幸福,他愿意终生侍奉在母亲膝前。哪怕需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割下,
去换取母亲的一丝欣慰,换取母亲所需要的一粒仙丹、一棵长生草,羸官也在所不
惜!
    一种崇高得近乎神圣的情流升腾起来。羸官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觉出了眼睛的
潮润。那潮润旋即便凝作了涔涔热泪,破眶四溢……
    那近乎神圣的情流很快升腾到了极致,随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和力量,
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仇恨。那仇恨使羸官以近乎疯狂的神态跳跃起来。
    一盆培植了六七个年头,被岳鹏程视为夸耀之物的君子兰,被猛地摔到院墙角
落。一声闷响惊起他撤,张牙舞爪直向羸官扑来。羸官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切罪恶的
元凶,抓起一根棍棒,便迎上前去。恺撒从未遇到过这样凶猛的进攻,不得不带着
一身鳞伤败下阵去,远远地站在院门那边,用惊恐燥哑的音调,发着警报和已经起
不了多少作用的威胁。
    羸官气犹未尽。他奔到屋里,拉开抽屉、打开箱子、掀开床单,把属于岳鹏程
的一切杯盘器皿、家什物件、书信古玩,统统丢进一个废旧物品堆里。做完这一切
之后,他又在房间里搜寻着,把搜索出来的一切物品,以最简便的方式或者就地毁
坏,或者丢到人眼不及的旮旯里。
    他进到会客间。墙上那幅旧式结婚照上,憨笑的岳鹏程好像在嘲弄他。他搬过
一把椅子把结婚照撤下,一扬手就要向地板上丢去。然而,那扬起的手突然僵住了。
那幅旧式结婚照在羸官面前微微颤抖着:那憨笑,那短刷子辫,那满身的泥土腥气……
一束神奇的电流从羸官心头掠过,两行水晶般的泪珠,缓缓地出现在面颊上了。结
婚照落到了地板上,羸官的泪滴也随之在地板上成串坠落。……爸爸,那是羸官的
爸爸呀!家,那是养育羸官长大成人的家呀!……
    仿佛过了很久,羸官被一串开门入室的响声惊醒了。他连忙爬起来,淑贞已经
站在面前了。
    四目相视。那是母亲的目光和儿子的目光,是探询和回答、抚慰和劝导、理解
和慈爱的目光。用不着一句话一个字,淑贞与羸官的心便彻底沟通了。
    “妈……”带着颤音的轻轻一唤。接着的,是与孩提时代几乎无二的一个动作
——羸官扑到淑贞面前了。
    淑贞身心一阵颤抖。她热泪盈眶,缓缓地抚摸着儿子坚实宽厚的肩膀。儿子已
经高出自己一头了,可依然还是那个挚爱着母亲的儿子!
    但仅仅一会儿,淑贞便一抹面颊,把羸官推开了:“羸官,你快歇着去。”
    淑贞麻利地把结婚照收起,放到电视橱后的墙角,又拿过笤帚,扫起破碎的玻
璃片。同时似责备似掩饰地说:
    “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那么毛毛躁躁!”
    好象是为了弥补过夫,羸官赶忙把扫起的玻璃碎片送到屋外。
    “你从哪儿回来的?小玉怎么没一块来?后天是她长尾巴,可别忘了让她回来
过。”淑贞说。蓬城习俗,过生日又称长尾巴,不仅要喝长尾巴面,还要用面捏成
鸡狗猪兔等生肖物,蒸熟吃下。长尾巴的日子,对于尚未成家立业的孩子们,一向
是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
    母亲形容憔悴,有谁知道她忍受了多少煎熬啊!然而……羸官觉得咽喉一阵堵
塞。方才发誓赌咒要劝母亲离婚弃家的念头和决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羸官和小玉两天前就合好了。那天羸官重新跨进那座旧屋院时,小玉正在煎药。
听到羸官故意递过的咳嗽,她迎过的是一把冰冷的雪雨:“你来干什么?”
    “小玉,……怎么家门都不让我进啦?”
    “就是!就是不让坏小子进!”小玉一手隔着门框,两片红而簿的嘴唇好看地
绷紧着。
    “这么说我成坏小子啦?小玉,你听我说……”
    “你还是说你这大经理登门有什么公事吧!”
    “……报喜”
    “少耍贫嘴!”
    “不信?按照你的建议,‘二龙戏珠’很快就要上马啦!”
    “上马管我什么事儿?”
    “没有你还不知拖到猴年马年哪。胜利他们说了,等开工那天,要把你当做第
一功臣供到城隍庙里,给你烧香磕头呢!”
    两天没到河那边去,小玉盼的就是这个“坏小子”的到来。她不去找他,怕的
是会助长他的“坏气”;更重要的是要考验考验这个“坏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坏小子”两天按兵不动,把她那颗柔嫩的心如同放进油锅里。羸官的几声咳嗽和
似真似哄的话,带给她的是多大的喜悦和欣慰啊!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非要羸官认罪讨饶不成?那样的羸官小玉才恶心呢!
    “听小玉说,你又兴隆着要建水泥厂。那贷款的事儿有门了吗?”淑贞转了话
题。
    “我跟县里和农行一说,人家乐得蹦高。市里也开了口,只等批文下来啦。”
讲起二龙戏珠,羸官立时神采焕然,把方才的种种心绪都丢到一边去了。
    “怎么听说今年银行紧缩,贷款也很有限——哎,你坐着,妈给你做饭去。
    “我刚吃了饭回来。
    “小孩子丫丫,过个门槛就是两碗。我做晚饭。”
    “那,你歇着,我去做。”
    “你还想把我的锅底烧炸啦?做饭,等着饭做你吧!”
    淑贞翻起的是多少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次淑贞去姑妈家伺候病人,家里只剩下
九岁的羸官和岳鹏程两人。岳鹏程爹妈一起当,忙得不亦乐乎。一次饭没做完有人
找,便吩咐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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