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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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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在社会上的形象。
    谈话必须是随便的、讨论式的,必须使岳鹏程易于接受、乐于接受。为此,她
反复考虑,作为辞行和探病来到疗养院。
    问候过病情,汇报式地讲了这一段活动的情况,然后切入正题。
    “那天,我们还去采访了你儿子。他对你这个父亲还是尊敬的。说你从小受了
很多苦,创业时遭了很多罪,说他跟着你自小学到了不少本事。”这的确是羸官讲
过的,只是经过了程越删繁就简的提炼和归纳。
    岳鹏程感到十分意外,眸子缓缓地旋了几圈儿,厚嘴唇翕动了几下,道:
    “他没骂我的祖宗?”
    “哪能呢。你是他父亲嘛。他对你的评价,我觉得还是挺公正的。”
    “哦?”
    “他说你是个英雄,当代的农民英雄。你想改变大桑园的落后面貌,就把落后
面貌改变了,而且走在别人前头。还说,他从来不想否定这一点,也不相信别的什
么人能够否定得了。”
    岳鹏程惊讶地注视着程越,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或者是程越为了缓和他
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在编造善良的谎话。
    “但他又说,你的英雄带有悲剧色彩。”
    “悲剧……色彩?……”
    “是啊,起先我也不明白,问他这个悲剧色彩指的什么。”
    程越给岳鹏程递过一个桔子,自己也吃了一瓣,有意显出十分轻松和随便的样
子。
    “他说,你为了改变落后面貌,采取了一些落后的办法和行动。有时是以落后
反对落后,以错误反对错误;痛恨反对封建主义、专制主义,可自己又常常自觉不
自觉地搞起那一套,而且认定是最正确、最先进的。……”
    程越适时停住,又吃起桔子。这些话确是出自羸官之口,是在一片法难和质询
式的采访中被迫讲的。这些话,包括程越在内的作家采访团几名成员,都颇为赞赏。
    岳鹏程听懂了羸官的话的真意,也听懂了程越转告这番话的苦心。英雄!我岳
鹏程的英雄还需要有人来认证?而且是那么一个儿子!而且是什么“悲剧色彩”!
他想骂娘。但流露出的却是宽容和不以为然的一阵笑声。
    “他才吃了几碗干饭!他现在一时得意,就以为是喜剧英雄了?你看看社会现
实,哪儿没有他说的那种悲剧色彩?要是象他想得那么简单,中国早不是现在的样
子啦!”他只一摆手:“他那个话不听也罢!哎,程主任,这次回去你见了柳秘书……”
    程越感到一种悠远、深沉的悲哀。不是为了岳鹏程一个人,而是为了岳鹏程讲
的那个“社会现实”——那的确是社会现实啊!她觉得有一条长长的河流,从浑沌
初开、猿猴变人就开始了的长河,在缓慢而沉重地从她心头淌过。
    有谁讲得清楚,那长河已经流淌了多少年代、淤积了多少泥沙?有谁讲得清楚,
那长河还要流淌多少年代,淤积多少泥沙?
    啊,那长河!那长河淤积的泥沙啊!……
    那悲哀压迫着程越,直到告别出来,重新闻到海的鲜腥气息时,心情才逐渐得
到了宽释。
    岳鹏程心中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这类劝告他听得多了,从来这耳进那耳出。
只是在送走程越之后,要找小白鸽和病友们凑凑乐散散心,却得知小白鸽和病友们
都为十万花炮助兴去了时,他心中才涌起一重难言的辛酸和懊恼。

    十万花炮燃放,是从两串二百响开始的。当人们怀着难解的疑虑,焦急地竖起
耳朵,等待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二百响犹如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满野满山
坡的人群中引起一片欢乐的尖叫。并未等尖叫声平息,彩门两侧的空地上同时腾起
两枚礼花。礼花如同两个神奇的魔术师,在连续不断的、脆亮的爆响声中,在夜空
上布起两个美丽而耀目的圆阵。圆阵扩展,倏忽间两条偌长的、霓虹灯似的标幅飘
逸而出:“庆贺龙山水泥厂奠基!”“登海花炮厂向您致敬厂焰火尚在喷放,标幅
尚在飘摇,缀挂在彩门上的数不清多少彩泡一齐点亮,一幅“二龙戏珠”的巨型图
案,赫然地展现到人们面前。随着一片欢呼、一片焰火,两条龙尾被同时点燃了。
无数只花炮以饱满、雄浑的气势勃然放开歌喉。那声音一开始,有如一群骏马奔驰,
急促脆亮,细细地尚可分辨;只过了短短一瞬间,奔驰的骏马就被一片洪涛淹没了。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雷鸣、惊天地撼鬼神的狂飘呼啸。
    一切一切的怀疑,一切一切的忧虑,都被洪涛冲散了,被惊雷击碎了,被狂飙
卷走了!
    人们由新奇而震惊,由震惊而振奋,由振奋而平静。平静又随着各种新品类、
新花样的出现,而变成狂欢。
    “聋子叔!原先你说是胡吹海(口旁)!信了吧?”张聋子的那伙揣着一肚子小
算盘的同伴们,相互巴在耳边上大声地叫嚷着。
    “你哪!我早说过人家羸官一口唾沫一个钉!你们不信!”
    “谁想到姓安的那小子来?……”
    “那咱们哪?就让他给甩啦?”
    “他敢!说好的入股分红!不上法院告他才怪!……”
    下边的话,被又一个新花样激起的欢呼淹没了。“二龙”所戏的那个。珠”中
间,旋起一个巨大的光环;光环升到空中一声炸响,化作一条彩带;彩带上七色变
幻,出现了七个艳丽的大字:“李龙山人民万岁!”
    “噢!——”“万岁!——”
    欢呼声中,张聋子和他的那帮伙计们,想起埋在自家墙下。土炕里、猪圈外的
钞票,悄没声息地离去了——此时此景,他们是决不肯再错过入股的机会了。
    在人群背后的一片高地上,岳锐陷入了激动的思索。那天他执意要回城里去,
被淑贞和小玉强行拦下。他被逼不过说出十万花炮所引起的愤怒时,小玉扑到他身
上笑成了一团。
    “岳爷爷,你上当啦!那是羸官他们的计谋!”
    “计谋?”岳锐一愣,“什么计谋?那一万块、十万响是真是假?”
    “真是真,可那里面有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别的什么意思?”岳锐疑惑地问。
    “那当然啦!”小玉说,“岳爷爷,这么说吧。你们过去打仗,首先靠的是人
心齐士气足。要是人心不齐士气不足,就得想办法鼓起来对不对?眼下咱们李龙山
区这么穷,商品经济这么落后,可群众还象过去一样把自己门在山沟里。还有,水
泥厂明明建起来就能赚大钱,就能带动起很多村子,集资就偏偏集不起来。人家就
是不信服羸官这伙子人!羸官他们的意思是得干成一件事,把李龙山惊一惊、震一
震,也让群众看一看他们这伙子人到底说话算不算数!这跟商鞅变法,在城门口竖
一根杆儿,悬赏让人扛是一个道理。”
    “一个道理,就是一万块钱?”
    “羸官说,一万块钱眼前是让人心痛,可舍不得这一万就不会有以后的十万、
一百万、几百万。”
    “那,就算是你那十万响放成了,群众就肯掏腰包集资办厂啦?”听过小玉解
释,岳锐又提出疑问。“不见兔子不撒鹰”,对于山区群众的心理,他是再清楚不
过的。
    “岳爷爷,羸官他们还有办法哪!”小玉说。
    那天羸官从花炮厂出来后,把自己的想法又向董事会作了汇报。大家一致认为
十万花炮是个好点子,然而对于能不能马上产生效应不无疑虑。列席会议的苏立群
提出“以虚求实,以实补虚”人个字启发了羸官,他当即给“运贸”发去一封电报
请求支援。第二天一早安天生便回电表示,愿意全力以赴,为创建龙山水泥厂和进
一步开发李龙山区效力。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岳锐的怒气算是消了。但他怎么寻思,总觉得羸官这套做
法别别扭扭,不像是共产党的传统作风。他是带着满腹疑虑被淑贞和银屏搀扶到现
场来的。场上群众情绪的变化,他一丝不漏瞧在眼里。无形中,自己的心也变得滚
烫起来了。他从人群中寻找孙子的身影,同时不知不觉想起了自己。他十七岁时领
着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伙子上山当红胡子时,他的父亲和当时还在世的爷爷
简直把他视若寇仇。有一次他被两位老人缠住,差一点打断了腿。直到他当了游击
队长,父亲还对他耿耿于怀,把他看作岳家的“孽子”和“克星”。整整五十年过
去了,羸官这些孩子正处在自己当年那种血气方队雄心勃勃的年龄。自己这个当爷
爷的人,是不是还要重蹈自己的父亲和爷爷当年的旧辙呢?一种悲凉、苦涩而又混
合着某种甜蜜的情绪从心底泛起,岳锐觉得眼前有些迷蒙了。
    在岳锐、淑贞稍后的一个土包上,秋玲也被面前的场景震撼了。本来,有了向
云婶葬礼上与羸官的一面,她决然不会也来赶十万响花炮的热闹。她是来告别的。
向李龙山,向李龙山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父老兄妹,也向羸官——这个使他欲爱不
能、欲恨无由的刚毅决绝的小伙子告别的。
    决定了要离去,要远走高飞,秋玲的心境大不同往日了。站在李龙山的土包上,
望着面前的盛景盛情和众多乡亲,她不觉热泪盈眶,涕泅横流。
    淑贞今天是和小玉一起陪同岳锐来的,但她此时已经无心顾及岳锐了。只是把
急切渴求的目光,一次次投向人群前方的空地那边。作为母亲,这要算是她最为幸
福的时刻了。儿子的事业、儿子的成功,这其中包含着她的多少心血和寄托啊!水
泥厂奠基,十万花炮齐鸣,淑贞的命运原本就是与此相联的呀!
    然而,随着花炮燃放临近结束,随着场上气氛由热烈而凝重,淑贞的心不知怎
么变得有些空虚起来。是的,儿子是成功了,李龙山是有了希望了,可自己呢?那
孤寂、悲哀和怨恨交织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结束呢?
    一切仿佛都已经形成定局。羸官、小玉忙于他们自己的事业。银屏早起晚归,
面儿也难得见上,见上了张口就是:“妈,你怎么这么迂磨!”“妈,我急着考试
哩!”唯一可以说说话的老爷子,也搬走了。诺大的屋院里空空洞洞,只剩下她和
那个并不讨人喜欢的恺撒。也许恺撒与她遭受着同样的孤寂和折磨,晚间一缕风吹,
一丝草响,两声蛐蛐叫,一个黄鼠狼子或一只蝙蝠一闪即逝的身影,都会引起它的
一阵持续狂吠。那声音,远不如往昔或歌唱、或呐喊、或示威的嘹亮圆润,简直便
是嚎叫,便是乞怜,便是哭泣。每到这时,淑贞便从迷迷蒙蒙和恶梦中醒来,平静
地,一次次地重复起悲哀、怨恨和怨恨、悲哀。
    岳鹏程!这个让人怨恨、让人爱怜的负心郎啊!……
    岳鹏程病倒的消息,淑贞是上午刚刚知道的。上午上班只一会儿,淑贞正带着
人为越冬花木做清盆整枝,大勇来了。他不言语,不靠前,站在花棚外面,拿一双
眼睛朝淑贞骨骨碌碌瞅。淑贞被瞅得犯疑,走过去问:
    “上班时间,你不在办公室,到这儿逛游么个?”
    “我昨晚去一○一,俺大哥病了。”
    “病了?他怎么不死?”
    “病两天了,躺着。妈叫我来告诉你。”
    “告诉我干么个?他住的么个高级地方,妈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妈说……冲着那台洗衣机,就看出俺大哥心里对你还是……”
    “我才不稀罕他那个破烂玩艺儿!你告诉妈,说我正找人给他往大街上当破烂
扔呢!”淑贞似乎毫无来由地发泄着。本来那天回家见到洗衣机,她心里着实高兴
了一阵子,也觉出了一些宽慰。听大勇把徐夏子婶的话一学,倒觉得那洗衣机是岳
鹏程存心买回来气她似的。
    “反正我告诉你了。”大勇见她变了脸色,转身便走。走着,又递过一句:
“俺大哥这次可是真病了。镇委帅书记昨天也去看过了。”
    眼望大勇离去,回到花棚里淑贞犯起了寻思。岳鹏程的体质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的。虽说以前落下几种毛病,但没有一种是能够影响他欢蹦乱跳工作的。别的病,
不论大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沾上一点,更不要说被撂到床上一躺两天了。她
恨他,恨他背着自己跟别的女人干丢人现眼的事儿。但她平心静气时肚里也明亮,
岳鹏程跟那种为了另寻新欢,不惜把老婆孩子朝茅厕坑里丢期死里逼的男人——那
种男人有多少,天王老子说得清?——还有不同,算是良心和夫妻情义没有丧尽。
不凭这一条儿,那天她也不会起心去找曲工演那么出戏来。昨天听到秋玲与贺子磊
准备马上结婚的消息,她又暗自庆幸了一番。如今她对岳鹏程还是恨,但已经不是
那么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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