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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玩笑就是来源于苏东坡的疑问。这里,我提到杨伯峻先生的译文。他的翻译,见于他的《论语译注》旧版(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6月第一版)。在这个版本中,他有意调停旧说。他说,“古今人对这一句发生不少怀疑,因而有一些解释。译文加‘主动地’三字来说明它”。我猜,杨先生的意思是说,古人特自尊,好面子,不如己者如果找上门,还可以交朋友,但决不能主动去交(6页)。可是,后来的本子(1980年12月第二版)改了,译文是“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6页)。杨先生说,“译文只就字面译出”,“主动地”三字没有了。看来,杨先生也觉得加字不妥。元陈天祥有一种解释,说“如”乃“似”义,而不是“胜”,“不如己”是说对方和我不对等,人分不如己、如己、胜己三等,胜己者当师之,如己者当友之,不如己者既不是师也不是友,所以无法交朋友(《四书辨疑》)。这也是保护孔老夫子。他说孔子分不清师、友和不可交者,他替孔子分。这句话很简单,但解释起来,却一套一套,真让我们其乐无穷。(交友也讲经济学)注:〔1〕鲁迅《杂忆》:“孔老先生说过:‘毋友不如己者。’这样的势利眼睛,现在的世界上还多得很。”收入《坟》,《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321页。
孔子怎样做调查研究
1。9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慎终”,是对待死亡要慎。
“追远”,孔注有“祭尽其敬”的解释,“追”和祭祀有关,但“追”字本身却不是祭祀的意思,而是追随、缅怀的意思。西周金文常有“追孝于前文人”等语,“前文人”都是自己家的死人,八辈儿的祖宗,就是死了,我也跟在后面孝敬他。这里的“追”也是这个意思。古人不但尊老,还敬死人,不但敬刚死的人,还敬死了很久、离自己很远的人。此爱绵绵无绝期,今人比不了。
下篇,孔子说,孝敬父母是一辈子,“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为政》2。5),“葬之以礼”就是“慎终”,“祭之以礼”就是“追远”。
古有追谥,今有追称。现在时兴评奖,据说能评出很多干劲儿来。有一次,我们学校评奖,死人也参评。这种奖,可以叫“慎终追远奖”。(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1。10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欤)?抑与之与(欤)?”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欤)!”
“子禽”,陈亢的字。他在《论语》中出现过3次,除此章,还见于《季氏》16。3和《子张》19。25。《季氏》16。3是问于孔鲤(孔子的儿子),此章和《子张》19。25是问于子贡。《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没有单独的陈亢传,而是把陈亢附述于子贡之下,根据就是《论语》。《论语》三见,两次都是向子贡请教,学者怀疑,他是子贡的学生。孔子的学生,有些是学生的学生。
“子贡”,端沐赐的字。端沐赐,古书亦作端木赐。子贡,古书亦作“子赣”,汉石经和楚简也这样写,“子赣”才是本来面貌,“子贡”反而是简化。他是孔门二期的学生,孔门十哲之一,长于言语,擅长应对宾客,搞公关、搞外交。孔子死后,子贡威望最高,孔子当圣人,是他的功劳。
“夫子至于是邦也”,“夫子”,指孔子;“是邦”,是某个国家。这里的“是邦”是哪一邦,估计是孔子晚年周游列国到过的某一个国家。因为子贡比孔子小31岁,孔子早年适周、适齐时,他还是5岁以下的小孩,不可能和子禽讨论这类问题。孔子周游列国时,他24—37岁。此外,孔子没有出过国。
“必闻其政”,其实是必问其政。孔子喜欢调查研究,如“子入太庙,每事问”(《八佾》3。15)。闻、问同源,古文字,早先只有从耳从昏的闻字,没有专表问答的问字。闻是双重含义,他要打听的事,既可以是听来的,也可以是问来的。后来为了区别主动和被动,才另外造了个问字。这里的“闻”,到底是问还是闻,正是子禽所问。“求之”是问,“与之”是闻。子贡的回答是,孔子的消息,是靠“温、良、恭、俭、让”得来的,他和一般人问话的方式不一样,非常谦虚,非常和气,人家乐意跟他讲,说是打听,其实也可以说,是别人主动告诉他的。
“其诸”,是表示不肯定的语气,意如“恐怕”。(孔子怎样做调查研究)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1。11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可谓孝矣。”“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孔子认为,当儿子的是不是有孝心,要分两段来考验。爸爸活着,要看他怎么想;爸爸死了,要看他怎么做。这么讲的道理是什么?主要是爸爸活着,一切都得听爸爸的,什么都不能干。只能想,不能干。要干,必须等爸爸死了,而且刚死还不行,孝子要服三年之丧,服丧期间,不能违反爸爸,另外搞一套。这跟美国的孩子不一样。美国孩子,一过16岁,当爹当妈的就管不了,什么“无改于父之道”,说改就改。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三年”是服丧三年,并非虚指。孔子的话,放在当时,也许挺合适,简直天经地义,但1919年后,特别是现在,怎么听着怎么别扭。杨伯峻已经注意到这种阅读障碍,他说,道多半是指正面的东西,“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道”,其实是指爸爸的“合理部分”。但合理的,三年不许改,三年以后就可以改吗?我们要改的,难道不是爸爸的“不合理部分”,反而是他的“合理部分”吗?我猜,孔子的逻辑,说爸爸不合理,本身就不合理。爸爸还有什么不合理?“父之道”就是老子说了算,老子的话就是道。“五四”以来,大家常骂这一段。臣子替昏君尽忠,是愚忠;这样做,是愚孝。我们生活在今天,对爸爸的看法不一样,人们要问,爸爸如果是坏蛋,杀人放火,儿子是不是也不改其道。当然,我们可以假定,爸爸是好人;或宁愿相信,爸爸是好人。但世间的爸爸不一定都是好人,好人也不一定是爸爸。这是明摆着的事。我还记得,“文革”时期,很多人因为害怕,写大字报,用非常难听的字眼辱骂自己的父母,甚至带“革命”群众抄自己的家。这样做,太过分。父母就是父母,是好是坏,也是你的父母,这也是明摆着的事。(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礼之用,和为贵(1)
1。12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这段话,有点绕,如何标点是问题。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这是一层。有子的意思是说,礼的功用主要是调和,先王之道是以和谐为美,即俗话说的“和为贵”。
“小大由之”,是总结上文。这里的“由之”是顺道而行的意思。《泰伯》8。9:“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由之”也是这个意思。上文说,礼是为了和,和最重要,所以小事大事都要依照和的原则来办。
“有所不行”,是另一层意思,和前面相反。前面说,小事大事都要依和而行,这是基本原则,通常要这么办。这里是说,情况也有例外。什么是例外?我在这句话的下面点了冒号,冒号的下面是说明。它的意思是说,和当然很好,但也不能太过分,为和而和;即使是和,不以礼节之,也不可行。
礼是处理差别的,通过差别,建立秩序,秩序就是和。和不是平等,而是不平等,或曰以不平等求平等。真正的平等只是理想,古人叫“大同”(《礼记?礼运》)。孔子也梦想大同,但他知道,礼是大同讲不成了才讲。所以他讲“君子和而不同”(《子路》13。23)。和谐社会是小康,不是大同。
商周社会,好比一个大村子,里面有宗族祠堂,王就是族长,定下家规家法,管这个村子,协调村里的各种关系,长幼尊卑,井然有序,这就是和。人是生下来就不自由,也不平等,和卢梭的说法相反。礼,最重要的用途,就是和稀泥,想方设法,把不平等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不至闹出乱子。礼和德不同,不是个人修养,而是习惯和传统,约束人的行为规范。(礼之用,和为贵)
1。13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这六句话,“信近于义”、“恭近于礼”、“因不失其亲”,都是条件句。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复”的意思是践行诺言,这种用法的“复”,也见于《左传》僖公九年、哀公十六年。自己说了的话,就一定要做到,这是信。但信有大信和小信。孔子认为,只有近于义的信才是大信,必须践行;不关义的信是小信,可以破例。他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子路》13。20),“君子贞而不谅”(《卫灵公》15。37)。在他看来,言必信,行必果,死心眼,尾生之信,是小人的信,不足取。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下》),“大人”是君子,君子有特权,只讲大信就够了,小信可以打折扣。可见同一种道德,有两种标准。人类社会,只要不平等,就有双重标准,人和动物,就是双重标准。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恭是脸色谦恭,说话客气。客气当然好,但过分的客气,其实是肉麻,难免自取其辱,只有节之以礼,才能远耻辱。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读为姻。古代社会,最重血缘关系,血缘关系就是“宗”。其次是婚姻关系,婚姻关系就是“因”。前者也叫内亲、内宗,后者也叫外亲、外宗。孔子的意思是,姥姥、舅舅家,虽然比不上爷爷家,但如果不失亲近,也等于宗。(君子只守大信)
1。14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是安贫。
“敏于事而慎于言”,是干事勤快,说话谨慎。
“就有道而正焉”,是向有道德学问的人求教。(什么叫好学)
1。15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欤)?”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诸”,犹之。
钱对人是个大考验。守道过日子,难免饿肚子。当君子,就要准备挨饿———不当官,吃什么?总不能种地。孔子可不主张自食其力。他论贫富,着眼点是贫。孔子说,枕着胳膊喝凉水,乐在其中;富,往往是不义之财,“于我如浮云”(《述而》7。16)。
子贡是买卖人,孔门最阔的学生。司马迁讲古代大商人,子贡是其中之一,“七十子之徒,赐最饶益”(《史记?货殖列传》)。现在时兴讲儒商。企业家,不仅会做买卖,还有文化、道德,多好。难怪有学生说,要做学术界里最有钱的人和有钱人里最有学问的人。如果说,真有儒商,子贡就是祖师爷。〔1〕
但可惜的是,全国老百姓,只知关老爷,不知子贡为何许人也。
孔子跟子贡论贫富,是找对了人,因为子贡和其他学生不一样,他们多是寒门,不足论贫富。子贡有钱,孔子周游列国,有人猜测,就是由他赞助。有钱,才能看透钱。但有多少才看得透,不知道,恐怕因人而异。反正没钱,往往看不透,见钱眼红,穷凶极恶,一点办法都没有。历史上,农民造反,到头来总是失败,多半都栽在这上头。
对钱,子贡的态度是:穷,不低声下气,巴结阔人;阔,不趾高气扬,欺负穷人。孔子赞同他的态度,但补充说,更好的态度是,穷要开心,阔要好礼(怎么叫好礼?不知道,没准是当慈善家吧),即在贫富问题上,该怎么样比不怎么样更重要,自己该怎么样比对别人怎么样更重要。子贡引《诗》为喻,问孔子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这个意思吗?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