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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 阎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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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他说“才两百九十九,十个以上批发七折。一个月的工资就可以买这么一个高级保健品,真便宜啊。”我想着这玩意的成本决不会超过十块钱,我没说出来。到了展台前几个小姐披了绶带站在那里,是请的中医学院的学生。任志强说:“大家按说明书的介绍统一口径。”又示意一个小姐把一块标牌挂在我的胸前,上面写了我的名字,标明是了北京中医学院的硕士。我站在那里很不舒服,今天逃不脱要当一回骗子了。快九点任志强说:“马上就进场了,说明书看熟了吧?”我说:“看当然看熟了,只是……”他打断我说:“姐夫你等会千万别这样说话,只是一条,能治病,特别是脑血栓、肾病、肝病、胃病!”说着抱拳拱一拱,“拜托。”又说:“我们随便动一动都要钱,钱从哪里来?还是要从生意上来。”他没说装电话要钱,就是给我面子了,我还能说什么?我想,好在这玩艺儿也不会伤着人,骗只骗别人的钱,又不骗他的命,何况也不会有穷人来买。有人过来了,我站在一边,任志强对小姐说:“靠边点站。”我下意识地移动脚步,站到了最显眼的地方,用唾液润了润桑子,马上有小姐把垂在我胸前的标牌放在正中间的位置。有人走过来,站住了,小姐马上说:“先生,愿意试一试我们公司新开发的产品吗?您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的。”任志强说:“这是高科技的结晶。”有个人拿起一个回来翻看,仔细研究上面的图形。任志强望我一眼,我说:“产品的基本原理,是根据《黄帝内经》的经络学说,结合现代中医最新的研究成果生产的。”那人注意到了我胸前的标牌,我打着手势说:“中医把人看作一个整体,身体各个部位的信息在手掌上都有反映,经络是相通的。手掌的信息通过一个逆向的过程,可以传到全身。”那人说:“不知道是不是适合我?”我叫他坐下,仔细地给他把了脉说:“先生脉跳弱,是肾虚之象。”他马上信服了说:“是的是的。”我说:“强肾固本,一通百通。”又对着图形详细地给他说了一番道理,他说:“先生都说得对,我病了这么久,也是半个医生了。”任志强说:“池主任是北京中医学院毕业的硕士,他说不到点子上,那还有谁?”那人毫不豫,买了一个,一边说:“不到三百块钱的东西能治好病,我要舍不得,那我是对不起我自己。人为钱活还是钱为人活?”他去了马上有第二个人坐下来请我把脉。我把手指搭上去,微闭着眼,心想,一个骗局要形成也不是那么难的事,关键是形成一种氛围,那些披绶带的小姐也不是白站在那里的。记起有一次在大街上有两个人向我兜售手表,一唱一和,活灵活现,不由得我不信,竟失去了判断,买了一块。回来就知道上当了,那表果然只走了一个月就坏了。我一边讲解着一边不动声色四处看看,怕有熟人看见,如果有校友看见就更不得了,他不会骂我把母校给卖了?然后有一个汕头人被我说得口服心服,如果我说这气功魔掌能使人长生不老他也会相信的。他买了四个,解释说要送给这个那个朋友:“送什么别的东西都不稀罕,谁少了什么?”我说:“送礼送健康,心无忧虑就是消遥佛祖,身无病痛就是快活神仙。”他走了不久又返回来,要批几十个带回去做生意。任志强跟他讨价还价说:“真的打七折我们就没有一点利润了,别小看这么手掌大一块,你知道内部结构多复杂?七五折,再少我们就不谈了。”几乎不能成交。那汕头人的韧性也极强,不依不饶反复说:“我总要有一点利润吧,又不是一个两个。”小姐在一旁说:“别说你三十四个,昨天省医药公司一进就是二百五,也才是七折。”我听了在心里笑,真是个二百五啊。最后还是七折成了交,任志强说:“你肯定是个会做生意的人,还价还得我们要吐血。只有展销才有这个价,市场上是不可能的。”汕头人去了,我说:“广东人真的不把钱当钱啊。”任志强说:“反正他的钱也是骗来的。”我说:“肯定也是骗来的。”我把“也”字咬重了一点,“所以我们也不必客气了。”忙了一天,我心里计算着卖出一百九十七个。收展的时候任志强说:“成绩还不错,卖出了一百四十一个。”说着拍一拍鼓囊囊的皮包。我说:“讲了这么一天,连我自己都相信真是那么回事了。”他说:“本来就真是那么回事嘛。”我笑了说:“是那么回事,就是那么回事,的确是那么回事。一百四十一。”他开车送我回去,我说:“我没想到做生意的利有这么大。”他说:“主要是为了宣传,这点钱还不值得大张旗鼓。”我说:“你们赚大钱赚惯了。”快到卫生厅他说:“我就不上去了。”递给我一个信封,“八十八,发发发。”我犹豫了一下就接了。他说:“那些学生每人十五,嘴都笑歪了。”又说:“姐夫在搞宣传方面是有天才的,几下就把人说动了,学问摆在那里!下次还要请你,能者多劳,是吧?”我说:“还有人奉承我是天才?其实有时候我连数字都数不清。”他一愣,哈哈笑了。

  我把信封交给董柳说:“八十八,发发发。”董柳看了说:“任志强还不算抠嘛。”我说:“这点钱,你知道他那里有多少?”她说:“你管他?什么时候你一天赚过八十八?头一次!有这笔钱,这个月就可以松口气了。下个星期还会喊你?”我说:“你看我像个骗子还是像个天才?”她说:“都不像。”我说:“仔细看看。”她望也不望说:“看你我看几年了还看够?伸手不见五指,你的身子在黑暗里晃一晃,我都能感觉到你的动作。”我说:“没想到你把我了解到骨头里去了。其实你不了解我,我是个天才的骗子。”她不屑地一笑说:“别急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是半个骗子或半个天才,我和我一波也不至于住在这黑古隆咚的旧社会里。”我说:“我大声吆喝着骗人,这还是头一次,我把自己的自尊心挖出来,往牛屎里面踩。”她说:“没权没钱万事求人,还把自己的自尊心吊得那么高就没必要了吧,要说我不了解你,就是这点不了解。人家的尊严都建立在有权有钱上,你在空空洞洞上面建立什么?”我说:“那是虚幻的,别人尊他的权他的钱,又不尊他的道德文章,尊道德文章才是真的。”她说:“照你说那些大人物其实没有尊严?”我说:“他们退了位真相就显出来了。施厅长你也看见了。”她说:“满世界都是假的,那假也假得真,管他心里怎么想呢。”

  这件事给了我一点启发,一个人吧,只要他不把自尊看得那么重,放得下脸来,机会还是很多的。我一个小人物,把人格自尊吊那么高,那合适吗?太奢侈了,实在是太奢侈了。看着任志强那鼓囊囊的皮包,自己的心不也跳了几跳吗?我也不是个吃素的人,只是战胜不了自己。报纸上天天在说战胜自我,战胜自我,今天才明白了一点奥窍。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这话可不是随便能够说出来的啊。这是一切成功人士的心得,其中的精义,他们是秘不示人的,要靠自己去体悟。其它人吧,把这句话放在口里念一念,其实并不真正懂得。


  大学同学匡开平出差经过这里,一见面就说:“算一算毕业都八九年了,这八九年的!”又说:“我专门来看你,明天就走。飞机票都订了。”见了老同学我很不好意思,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个名堂来。我不想带他到家里去,就说住得很远。他说:“也不让我瞻仰一下嫂夫人吗?”我说:“还不是那个样子,一张脸,两个鼻孔两只眼。”我和许小曼的事他是知道的,我怕他看了董柳会暗中笑我。他看了我满桌子书说:“在机关还看业务书,少见。还要多看些政治方面的书。”我一问知道他当处长了,许小曼在部里也当处长了。我计算着带他到外面去吃饭,就说出去有点事,回到家问董柳要钱。董柳说:“充胖子吧,到家里吃吃算了。”我说:“这个胖子是打肿脸也要充的。”她把钱给我,我说:“晚上没回来就住招待所了。”她不高兴说:“家里又不远。”我说:“知道你只想跟老子睡了。”她说:“那是你身上某些地方绣了花。”回到办公室见尹玉娥正跟匡开平说什么,我一进去她的声音像被刀砍断了似的,掩饰地望了我笑说:“来了吗,来了。”我想这条长舌头又在说什么了。我带匡开平去吃饭,说到许多同学的境况。吃完饭他抢着把钱付了,我说:“就这样扫东道主的面子?”他说:“你也别替我着急,反正是工作餐。”要小姐开了票。到招待所他又抢着把房钱交了,我说:“什么意思嘛。”他说:“先公后私,公家的钱先用。”他要的是最好的房间,当年的同学,在这些细小之处,就看出差别来了。人在那么个份上,钱也跟着在那么个份上,这也是游戏规则。他这么几次抢着付帐,我觉得他把我也看得差不多了,没份量啊。我想好了明天一定请大徐开车送他去机场,多少也挽回一点面子。他靠在那里丢过来一根烟。我吸着烟说:“有时候抽一根,觉得烟也是个朋友。”他说:“我就少不了这根烟,寂寞了点根烟,就有了气氛。”他告诉我明年是大学毕业十年,留在北京的同学准备聚会,问我去不去。我说:“我不去我不是人民公敌?我以后还打算在同学面前做人吗?”他说:“那你一定去,我通知你。”他又问我最近干些什么,我怕他心里嘲笑我,就把自己的研究计划和思路说了一下。他似乎有点兴趣,跟我讨论起来。说到按现代分析方法进行中药分类,他还问了几个细节问题。他说:“其实我在机关多少年都没想过这些事了,天天想的就是谁和谁是怎样一个关系,你不把关系吃透,随口讲一句话就坏事了,搞得不好就玩完了。将来我们同学中最有成就的肯定是你,我们都是混混。”他只字不提我现在的处境,这使我感到更加惭愧,自己竟成了一个忌讳的话题。这种惭愧使我意识到,自己其实也还是在用流行的眼光看世事,看自己,不在份上就无法理直气壮。一个人他在精神上再坚挺,也不能创造一套价值来对抗潮流,而只能像浮萍一样被裹挟着,随波逐流。我自认为傲视世俗,人格根砥却不深,在不觉之中总是用了流行的标准与别人交流。我们说话说到很晚,他当了官也并不像我们厅里的官,有一套彻底的官僚气质和思维方式。我把自己的感想对他说了,他说:“谁在本单位,潜意识中都有一种表演的本能。”第二天我请大徐送他去机场,分手时我说:“明年聚会一定通知我。”他说:“其实聚会吧,也就是聚聚会而已,就那回事。”

  后来聚会的消息不是匡开平通知我的,是许小曼,她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来了。这么多年没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跳得厉害。她告诉我聚会提前了,因为有两个同学从日本回来。她要我星期五赶到,又问我坐哪趟车,我还没想好她说:“就坐四十八次。”放下电话我想,到底是当领导的,作起决定来就是干脆。这么多年不通音讯了,她竟没有问一问我现在可好,这叫我有点不舒服。可马上又想到她可能知道我大概怎么回事,不问实在是体谅我。我算一算去一趟北京,总得带几百块钱,问董柳要吧,她又像割肉似地舍不得。我到监察室向小莫借五百块钱,她马上答应了。晚上我对董柳说要到北京出差一趟,董柳说:“别人跑腻了,就轮到你身上来了,你说我讲得对吧?”我说:“那肯定是对,因为是你讲的,你是常对将军。”她说:“轮到你不会是什么好事,绝不会是去见部里的领导,你说我讲得对吧?”我说:“讲得对,太对了,怎么会这样对呢,不是董柳谁能对得这么厉害?”

  下了火车我往出站口走,听见有人在叫我:“大为,大为!”一看竟是许小曼。我没想到她会来接我,心中一阵温暖一阵感动,我没想到自己竟还是一个值得别人来接的人。她从人丛中挤过来说:“我找到那一头去了。”那一头是卧铺车厢。这样我感到非常惭愧,到北京竟是坐硬座来的。这时忽然来了灵感,我说:“就是你催得太急了,害得我卧铺票都没有买着。脚都坐肿了。”许小曼说:“大为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时间怎么把你给遗忘了。”我说:“我脑膜炎后遗症不想事,不会着急。”我看她确实变了,不再是当年充满青春活力的她,竟有了一点中年妇女的迹象。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你也一点没变”,可说不出口,那太虚伪了,就说:“你也没怎么变,许小曼还是许小曼。”她果然很高兴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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