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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李敖:胡适评传-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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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这是我最大的痛苦。虽然这样,我还是想回大陆去,那里虽然不满意,可是总有一点『新』的气味,有朝气,对国民党 我是始终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现在我们的名册里并没有 你,可是我想带你回去,带你去共同参加那个新尝试的大运动,这个大运动是成功是失败不敢确定,但它至少牺牲了我们这一代而为 了另外一个远景,(多像丁文江!)至少比在死巷里打滚的国民党 痛快得多了!」 

  那时候,我答应了跟他走,我当时梦想我会参加一个重建中国的大运动,可是梦想毕竟是梦想,半夜里五个大汉惊破了他的 梦和我的梦,他被捕了,叶明勋也为这事丢了官,两年以後,严侨 竟死在火烧岛。在王蘧常「严几道年谱」六十八岁条下写着: 

  元旦,长孙以侨生,字曰彦国。先生有诗云:「神州需健者,勿止大吾门。」又云:「震旦方沈陆,何年得解悬?太平 如有象,莫忘告重泉。 可是神州的「健者」那儿去了呢?在「重泉」底下,他能告诉他祖 父什麽「象」呢?严侨死了,在他原来的神到自由主义的神的路中间,他倒下了。 

  「严侨事件」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受震撼的事件,他的离去 使我有很长一阵子心灰意懒,「严侨事件」对我是一个总结,它刺 激我,使我重新给我自己结一次帐。那时候的「李敖思想」是一个大杂烩,那时候的我,做过全台湾叁民主义论文比赛的得奖人、台 中市祝寿论文的冠军以及钱穆的忠实读者。一个中学生,收到钱穆 写的信、送的书,竟没有变成钱穆的徒弟,竟在几年後放弃了「钱穆的路线」,这不能不说是怪事吧? 

  如果我没有看过右派的左派的或是国粹派的书,而只看过 你的书,而受你深刻的影响,那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可是当我在右 派的书堆里打过滚、在左派的远景里作过梦、又在国粹派的本位论底下受过欢迎以後,转而拿起「胡适文选」,这该是一件很有味儿 的事。就老一辈的人说,在中国,没有第二个人能带给我这麽大的 变化,使我在迷乱里面,放弃了旧有道路那些使我着迷了好多年的老路。 

  不久,你的着作慢慢引起我很大的狂热,四十一年十月一日,我在台中车站递了一封两千字的长信给你,那时我才十七岁, 对你免不了多少有点「人身崇拜」。从四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我在 「中副」发表文章驳太希的「胡适旧诗词」起,我陆续写了不少介绍你的思想的文字,那些文字现在看起来虽然太糟太滥,但是动机 却很单纯,为了我深受过你的影响,我也愿意别的青年人认识 一下胡适之。 

  当时许多人笑我,奇怪我为什麽不写点别的?为什麽专门写关於胡适之的?甚至有的朋友开玩笑说:「李敖是吃胡适饭 的。」 

  对别人的误会我很难解释,他们不晓得我「宣传」胡适思 想,是因为我在右派左派国粹派中有过很长一段的矛盾,他们不晓 得我对胡适之有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情,这种感情使我不能容忍别人乱骂你或乱捧你,因此我很费力地写了一阵子文章,希望人们看 看胡适的真面目,虽然我那一阵子的表现可能费力不讨好。 

  等我又大了几岁,对你的看法已很少「人身崇拜」的痕迹了,我觉得我比较能够更清楚的认识你、了解你,你有许多使我失 望的地方,也有许多地方非常可爱,我觉得你有点老惫,虚荣心与 派系观念好像多了一点,生龙活虎的劲儿不如当年了,对权威的攻击也不像以前那样犀利了。我这种感觉只是感觉而已,我把它们多 少表示在我给你的信和诗里,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我没有用看 「太老师」的眼光来看你,我支持你,向别人为你辩诬,使我在军队中得到「思想游移,态度媚外」的纪录(我想你不知道军队中有 着很盛行的「枪毙雷震,赶走胡适」的革命理论,这种理论同时还 有蔓延成「枪毙胡适」的趋势)。同时我也批评你,我不忌讳,如果我远远站在一旁,诚惶诚恐地「执弟子礼」,或是满纸「道 席」、「钧鉴」,那未免太俗气。我喜欢你,为了你是一个 「人」,有尊严、有味儿,我受你影响和期望自己的,也无非是在权威和群众底下努力做一个「人」,不出卖自己、不低叁下四,我 喜欢麝,为了它们在必要时会毁掉自己,为了换取不妥协。有一次 我向殷海光开玩笑,我说:「殷先生,你在台大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几个自由主义者,一受军训,全都变成国民党了,据我所知,他 们有几个还是自愿的。凭这一点,你应该佩服我。」 

  也许我值得骄傲,为了我始终未曾放弃我的信仰,虽然受了不少苦、得了不少不方便,可是我不在乎,如果我有点才干而不 能照我的意思来「行道」,我会毫不费劲地背起我的「自毁主义」 下乡去。 

  我像不相信权威那样不相信传统,我是一个小人物,我不相信我能打倒什麽,但是他们除非很费劲,否则也很难打倒我。我 像一个王八,他们不理我,我可能冷不防咬他们几口,使他们气得 血压高一高,如果他们勃然大怒操刀而来,那我就只好缩头不出,任他们花言巧语,我也是不妥协,我可能是一个最没出息的 Cynic,在青龙偃月之下,自信不能做文文山或史可法,只好选择罗 素的??气论,不过套一句蒋总统的话即「不到最後毁灭关头绝不轻言屈服」,这一点总可得「最佳勇气奖」。好在我对自己目前的韧 性还算满意,我从军队里走回来,还是无党无派无宗教,还可以很 神气地写这封长信告诉你,我还坚守我们的岗位,在你大博士的领导之下,一同长期发展、一同宣传自由主义、一同歌颂马维君的美 丽。唯一不同的是你是头儿,我却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助 理,想想「宁下勿高」的哲学,也许我比你还痛快。收到你限时寄来的一千元,开心之至,温源宁、朱文长他们都记述过你慷慨解囊 的故事,今天我竟身受其惠。裤子既赎回,可说句大话,就是钱本 是身外之物,你对人的体贴该考第一,你用你收下我送的书的事来「诱」我收下这钱,其实这是不能相提并论等量齐观的,钱是可爱 的,可是我若收了,我不能找理由说这是不「苟取」,老祖宗们鼓 吹「一介不苟取」,何况一千元乎?所以在这件事上,我要坚守固有道德不能收。你既然这麽好心帮我一个大忙,那麽就让我把 它做为一项借款,用它救一下急,周转一下,缓一口气。我决定在 明年叁月十二日还你,「你千万不要推辞」,这样办,又不过分贪财、又不过分狷介、又没有利息、又穿上裤子,真是再好没有了! 

  如果「谢谢」两个字能表达我的感动,我一定毫不迟疑地用它来表达;如果我不用这种字眼,请你允许我寻找另一种表达的 方式。 

  李 敖 六一年十月十日夜深。 

  〔附记〕  这封信中关於我父亲那一部分,由於吴焕章先生 提供出文件,我已修正我的看法。我在「李敖自传」(「千秋评 论」第二十一期)中说:「爸爸在沦陷区背『汉奸』之名,做地下工作,为了安全,他并不澄清他的形象,我那时太小,也不清楚细 节,我对他也一直有所误会。一九六一年十月十日,我写信给胡 适,提到爸爸做地下工作,『可是我颇怀疑他对工作认真的成绩』。」後来吴焕章签署了一封他证明爸爸清白的秘件,转到我手 中,我才明白了真相。」我希望读者看了我给胡适的信以後,重读 一下我那篇自传。(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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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

  魔鬼们坐了冤狱。地狱里都是冤气。 

  魔鬼们不耐烦了,他们需要一位辩护士。 

  释迦牟尼佛怕了,他召集御前会议,决定人选。 

  文殊菩萨说:“我太聪明了。不干这傻事!”普贤菩萨说:“我太老了,不愿意走动。”观音菩萨说:“我大慈悲,不忍进冤狱平反。”弥勒菩萨说:“我太胖了,我想做做官。”最后,地藏菩萨只好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地藏菩萨一到地狱,立刻被阎王收买,整天装聋作哑,卖痴卖呆。 

  地狱的冤气更浓了!魔鬼们更不耐烦了! 

  释迦牟尼佛一狠心一跺脚,决定将地藏菩萨撤职查办,另谋人选。 

  这时候,正好“黄泉社”拍来电报,说阳间有胡适乙名,劫数已至,遽归道山,何不请他来补遗缺? 

  释迦览奏,觉得有理。但他问道: 

  “听说胡适是无神论者,死后漆黑一团,身相不属四大,心性难归六尘,这等好汉,如何能为吾人所用?” 

  左右大臣面面相觑,列子里闪出唐僧,合十顶礼,献策道: 

  “胡适当年考证西游记,与孙行者颇熟,何不派孙行者一行,以示天朝怜才之意?况中国大陆上清算胡适,密锣紧鼓,捉拿‘胡适的幽灵'。胡适有‘幽灵'在,足证其精神不死,虽为无神论者,庸何伤乎?” 

  释迦大喜,立派孙行者携亲笔函,敦聘播种者胡适到地狱做“魔鬼的辩护士”(Advocatus diaboli),向那十八层顶上胡帝胡天的阎王老爷吹吹风。 

  孙行者按下云头,火眼金睛,老早望见胡适先生一道阴魂冉冉而来。行者趋前,迎面唱个大喏,笑道: 

  “博士久违!想当年你写《孙行者与张君劢》,害得我好苦!如今他老头子竟不先你而来,还在阳间为中国文化抱残守缺,可恶可恶。你在阳间不信宗教,反正天堂是进不去了,与其一游魂无归,不如到地狱去,与阎罗抗礼,同陆判分庭,为穷酸吐气,给异端热情,不知尊意如何?” 

  胡适先生正被那些新闻人物哭得难过,见孙行者拿出聘书,立即欣然同意。 

  于是,地狱的魔鬼们齐声欢呼。 

  于是,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七日 

  (后记)这篇文章原登在《文星》第五十三期(一九六二年三月一日出版),是《追思胡适之先生专号》。执笔的有陈立峰、毛子水、梁实秋、叶公超、徐复观、黎东方、胡秋原、李敖、蒋复璁、王洪钧、余光中十一人。其中我这一篇又惹了麻烦,请看下面的附录。 

  附录 

  文章忌刻薄(刘星) 

  胡适先生逝世,文星杂志为了表示悼念,特别出了一本追思特大专号,用意至为可贵。主编先生并能以他熟稔的人事关系,向国内各权威的名流学者迅速地拉稿,因而汇集了不少篇有价值的宏文,并复蒐集了胡先生生前未曾公开发表的诗及其最后遗作。此一优异表现,值得喝彩。 

  唯其中之李敖先生的《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一文,令人看了颇不舒服。故不论此文的涵义如何,即仅就标题言,便甚刺眼;而文中所述似有责怪胡先生生前未能多做诤言之意。其实就把这意思明说好了,又何必提出阎王、观音、释迦等神祗而在胡先生死后,尖酸而刻薄地加以冷讽热嘲呢?很多人都深感到:李先生这篇毫不幽默而富有恶意的“游戏文字”,实不配与那几位的文章并列。《文星》主编先生在《编辑室报告》里,表明该杂志的态度时说:“我们所能做的,是把《文星》这一座小小的讲台贡献出来,让大家登台演讲,各抒高论。”此固然为每一个刊物所应持有的基本原则,但如李敖先生这种无益于世道人心,污辱一代学者的文章,怎可能称为“高论”呢?我奇怪为什么要把这座“讲台”借与这种人,容他胡说八道? 

  我们并没有“崇拜偶像”的观念,我们愿极公正地说:胡适先生也许不是一位圣人、完人;但他是一位贤人、伟人。他是有很大成就和贡献的学者,终其一生,其治学和处世的态度,都可作为国人的楷模;最后并以年老体衰,多病之身“鞠躬尽瘁”于工作岗位,我们又何忍心苛责于胡先生呢?他实在是非但没有对不起国家民族,而相反地还是国家之瑰宝及民族之光荣。 

  因此我觉得李敖先生实在缺乏儒者的气质及士人的仪态,“刻薄”为文章之大忌,希望大家引以为戒才是。(《新闻报》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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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是个〃寂寞的人〃

  胡适先生死在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在他死的那天晚上三点钟,我写下了这几段文字:〃别看他笑得那样好,我总觉得胡适之是一个寂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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