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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延想起人工湖边那摊肮脏的淤泥,想起周涛那天下意识拍着膝盖上的污渍,吃吃地笑,他真笨啊,他一定没听你的话吧?
这世上有谁,还有谁,会为了我,翻遍每一寸荒草,探遍每一处泥淖只有你,只有你,从来只有你
你知道死亡是一种极甜美的诱惑,一如那些昏迷的日子里,馥郁芬芳的黑所以后来下雨了,像那些流落在城墙上,湮没在秋风里,收藏在花瓣间的,那些压抑的哽咽可是这些还不够的,远远不够除了实实在在的你
所以,别再藏了,快回来吧,让我猜猜,还要等多久?许延转过身,背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默默地数:一小时?十分钟?二十秒?
光线渐渐地黯淡下来,房门‘咔嚓’一声轻响,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延抿着唇笑了,缓缓地抬起头,语声轻柔:“给我吧,不用忙了。”
“许延”丁珉看看身旁沉默无声的秦可可,困难地组织语言:“你说什么哦,封毅他”
许延微弱地笑了,嘴角在朦胧的光影里散开梦境般的温软:“昨天,还是前天?”
秦可可看着他,蓦然泪落如雨,垂下头,将包里那个深蓝色的瓷罐儿小心取出来,声音暗哑难辨:“前天。”她轻轻放到许延手上,拉拉丁珉,转身退了出去。
“真好,哥,咱们又在一块儿了。”许延感受着怀中那实在的轮廓,满心安逸:“你想我了吧?”他俏皮地弯起嘴角:“想藏到绿姬那儿,溜回我身边。呵,我就知道!你装得再酷,也还是从前那个,贪玩儿的,”他的嘴唇轻触着那一脉清凉,耳语般轻悄:“小屁孩儿”他在奔流的泪水中温柔微笑,他说:“小屁孩儿”
天完全黑下来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延延等了你那么久,都困了,咱们先睡一会儿好吗?哥好久,都没陪延延,睡过了”
他挪到床前轻轻缩上去,头钻进被窝里,轻触着怀中那一片光滑:“要是我没那坏习惯,哥是不是,就不用急着逃跑了?那哥就有时间,编个更好玩儿的游戏了可是,”他用力收紧手臂,边哭边笑:“我偏要,我偏要,我要哥哥,睡着了还想着我哥是延延心里,最man的男人啊”
长街上困顿着一辆辆交头接踵的车子,路灯在瓢泼的雨线里精疲力尽地晕开:“许延,他既然早知道,为什么还”丁珉又一次无奈地停下车,越来越不安:“可可,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
“他想,让他安心。”秦可可从包里掏出支烟,眯着眼睛点燃:“所以无论如何,都会熬下去的。”密闭的车厢里,幽蓝的烟雾,极缓极慢地飘起来:“这两个人”她微不可察地吸口气,伸手在烟灰缸里慢慢蹭去那层灰白,心底郁积良久的怨怼,也如那层浮灰,悄然地,松开,散开:“怪不得,封毅宁可吃那药,也不放心朱华非要亲自给他做手术。”
“那,紫菱的事”丁珉皱起眉,烦躁地拿起烟盒,也点了一支:“还好,他刚才没问。”
“要是,问了还好,”秦可可打开一线窗,烟气郁滞地漫淌出去,她看着窗外朦胧的街景,语音模糊:“瞒不住了”
二〇〇六年冬,许延去了趟北京,接了萧齐来G市,年假时,搭上了北上的列车。
两天之后,白河镇:“等久了吧?”许延走出站台,拉开车门,跳上那辆停在路边的军车。
“嘿,没事儿,”小赵踩住离合,发动车子:“我马上就退伍了,灾后恢复也搞得差不多了,呆在部队里又没啥可忙的。”
“哦,退伍了,”想起小赵过去总念叨着回去看媳妇,许延笑道:“就可以回家了。”
“唉,其实挺舍不得。”小赵难得地没开玩笑:“在部队,呆惯了”
“嗯,也是。”许延扭开头,看向窗外苍凉平坦的寂静荒原,小心护紧怀里的背包。
车子如履薄冰地颠簸,道路凹凸不平。曾经的村落已经夷为平地,山壁在寒风中豁开巨大的裂口。二十一公里那条沙石路面,也已被倾泻的山泥和肮脏的衰草覆盖。而河岸边那两匹一黑一白神骏的马儿,现在又去了何处安家
“许延,这儿已经不能住了,”半小时后,车子开进二〇五那条熟悉的沥青路,小赵放缓车速,避开一道未及修缮的裂缝,停在一村路边:“队上临时搭了宿舍,你过来跟我住吧。”
“好,”许延打开车门:“我回去看看就来,麻烦你了。”说罢跳下车。
“什么话”小赵低头转回身,从后座取过一件军大衣,向他递过来:“穿着吧,专门给你准备的,不然,”他嗓子微哽:“你哥该怪我了。”
“嗯。”许延接过来,没说什么,轻轻抖开罩在身上,就像当年在站台上,那人红着脸低着头,漆黑的发丝层层滑落,修长的手指,一颗又一颗,细心地为他系上纽扣。
雪,还是那么白,散着冷气在冬日的寒风里无声沉睡。剥落了墙皮的残垣断壁露出冷硬的棱角,黑瓦在砖石丛中积尘纳垢,不知谁家的锅头反扣在路中间,只冒出个巴掌大的,灰黑的顶子。蒿草蔫黄萎败,东倒西歪地吊着冰棱。
许延慢慢地走着,看着,那满目苍痍,越走越慢近了,近了他眼眶湿热,顷刻就化作冰凉的霜花。自家那间院子已经面目全非,徒留几幅斑驳的墙,门板埋进了雪地里,贴过窗花的那个窗户,如今只剩,空洞的木框,冷风呼呼吹过来,穿过去,吱吱呜呜地叫嚣。
他低咽一声,缓缓看向隔院,突然顿住,同样破败的断墙破瓦边,那一道红砖院墙,竟不可思议地,完好无损地安然伫立着。红红的砖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粉,糖糕一般,反射着耀眼的晶莹。
许延快步跨过去,收紧背带,把背包固定在身后,立刻弯下腰手脚并用地清理墙下杂乱的碎石草木,直忙了半小时才长吁一口气,看着那完整的墙体,欣快地扯出一丝笑,像那个下雪的晚上一样,伸出手指轻轻一拉,将那条糖糕切开一截,再轻轻一拂,雪粉飞扬中,那片儿被磨得光洁平滑的墙头,终于清晰地展露在阳光下。
他两手一撑稳稳地坐上去,擦擦颈上的汗将背包解下来,小心抱在怀里:“真好,哥,咱们终于回家了,”他欢快地笑:“今年冬天,咱们就留在家里过年好吗?”他琢磨着:“不过开春以后,还得去G市,等咱爸咱妈都老了,哥再跟延延回来,到那时,咱们就再也不用走了。”
“嘿,”他笑道:“你又该笑延延懒了吧?可是,延延真的有点儿累呢,就想天天跟哥窝在家里,好不好啊哥?”他轻声问:“哥,你答应不?延延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应一声儿呀我就想听哥,说一句话”
他压紧眼睛,吸着鼻子:“嗯,哥也累了吧,那还是听延延说吧,”他将下巴磕在背包上,低低地:“哥,你以后,别忘了来找我啊,你说过的,延延是哥的宝贝儿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这辈子,叫你先跑了,下辈子,你要多陪延延啊”
许延哽咽着,将脸压在冰冷的墙头上,砖缝里的雪末在温热的鼻息里雾一样散开。雪花,漫天飘洒,纷纷扬扬,落在泥地上,枯枝上,破瓦上,落在他弓起来的肩背上:“哥,我就哭这一次,真的,以后再不让你心疼了。”他深深地吸口气,擦把脸坐起来,都已经回家了,还哭什么呢?这儿再破再烂,也是咱俩的家啊
谁说不是呢,灾祸可以摧毁村庄,摧毁道路,摧毁文明,可是,这一片简洁素雅的广袤大地,是永不会被摧毁的吧。当积雪缓缓消融,当春风悄悄吹送,每一道剧痛过后的伤痕里,都会再长出鲜嫩的叶,开出灿烂的花所以,她是母亲,她是最慷慨无私的,生命的源泉。
而那些崩裂的山,那些倾倒的树,那些坠落的巢,都会在新的年轮里,汲取阳光雨露,顽强不懈地挣扎着,绽放出又一次耀眼的绚丽。那条颓瓦残垣后面的,他们曾手拉手爬过的山路,也会再度结出红红的梅子,铺满酥软的松针
一阵风,带着泥土的清新,跋山涉水而来,他仰起头远远望去,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轻快地走在前面,在温暖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对着他露齿一笑,那双明净的眼睛灿若星辰,他说:“你是我的宝,你是我的宝”
回家(一)陈生番外
我在饮马河滩一个偏僻荒村长大,除了寒冷和疾病,那里到处都是树林,落叶在河水里淤积成厚厚的污泥。三十年前,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只能靠打猎为生。
我从没见过我妈,见过也忘了。有次我爸进山回来,在邻居家的炕头上找到了我,那时我四个月大。据说我妈放下我后,跟着一个跑船的汉子走了。
在这个条件落后的村子,跑掉的女人不只我妈一个。我爸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儿,只在我七岁那年,有次喝醉了酒回家大力拍着我的背说:“儿子,爸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供你读书。”然后就嗷嗷地哭。
第二天爸把我托给邻居,开始出门四处给人打短工,干些力气活。八岁上,我进了饮马河镇小学。
我不是念书的料,玩儿命用功也只念了个初中结业,虽然在当时那个村子里,已经算是个登科状元。邻里们把我夸上了天,我自己却苦恼得不行,心里觉得对不住我爸。我爸没为难我,说这就是命。
我不信命,就算念不了书,也不是非要留在这受穷。十七八岁上,我出门干起了泥水工,一干就是十来年。我有力气,手艺也还行,维持温饱之外,还攒下了一点钱。干活的工地也不再限于附近城乡,有次听一个工友说,G市建筑队给的工钱高,我就来了这里。
二〇〇三年,我进了张健华的工程队,这人很义气,没架子,也不拖欠工资,我打算留下来。当时队里包建的是G市最大的楼盘,新天国际公寓,位置在沙岗镇。我们住在工地的简易房里,张健华挺大方,让两三人用一间,所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十几人混睡在地板上。
因为住得宽裕些,零四年秋天,我答应我爸来看我。我没想到,他一来就被工地掉下的砖头砸了脑袋。因为这事儿我认识了封毅,我的生活从那以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我爸手术后昏迷了两个月,签同意书时,医院就告诉我,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昏迷不醒,长短不一定,有些再也醒不过来。
封大夫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听其他病友说,他是这里技术最好的脑外大夫,比那个胖主任还强,而且马上就要提职。他负责的都是疑难病例,如果没有张健强的关系,我想我爸的手术不会由他做。
封大夫跟别的医生不一样,中西医都耍得漂亮,他没有那种冷冰冰的味道,从不说含含糊糊的场面话吓唬你,让人觉得很踏实很放心。还有就是,他很好看,不是那种小白脸的好看,他身条瘦一些,但个子比我还高,长相很硬气,很爷们儿。
他每天下班都来给我爸做针灸,还嘱咐我不要着急。我开始以为他是看张健强的情面,后来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人都那样儿。
他是个好人,有次一个打工仔让车床轧了胳膊,没钱做手术,血淋淋躺在急诊室外,他二话不说就给人垫上了。因为都是东北人,他有时会跟我唠上几句闲话,我知道那事儿后给他说:“封大夫,这没钱的病人多了,您有善心,也接济不过来啊。”
“我没想要接济谁,人都得靠自己,靠人一点接济顶个啥。”他边给我爸扎针边说:“那天赶巧儿碰上了,俗语不是说吗,救急不救贫。而且啊,”他拔了针笑着说:“手术费我让医院找他老板追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是那种老好人,有时候还做得很绝很狠,比如对他自己,但这是后来的事儿了。
十一月中旬,有天半夜我还没睡着,那时我爸已经醒过来了,说实话,有封大夫看着,我还真没担心老头子不醒,我担心的是钱。G市的物价太高,医药费更高,我爸住这几个月院,把我攒给他养老的钱都花空了。
睡不着憋得慌,我起来到小卖部买烟,经过手术室侧门突然听见很大声的吵闹,这偏门一般没有病人家属。我回头一看,竟是朱胖子黑着脸在骂封大夫,手指头都快戳到人鼻梁上了。这朱胖子平时还算和气,我第一次见他怒成这样儿,我心想别是封大夫口碑好压了朱胖子威风,他要找碴。我马上跑过去。
“你还要不要命?等不及坐轮椅了吗?肝功能本来就受损了,又在服用丁螺环酮,怎么还能吃卡马西平?!”朱胖子吼道:“肝中毒怎么办?诱发心肺并发症怎么办?”朱胖子气得手指发抖:“FRDA最怕这个你不知道?!”
坐轮椅?我大吃一惊,虽然不明白那药名病名,听朱胖子的口气,好像很严重,封大夫身体看着挺好呀,虽然今天神色很不对。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脸色铁青,眼睛黑得没底,脑门上还冒了一层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