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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月亮湾后,封大夫的情绪比住院那会儿好多了,有时还教我做两道菜,我说:“封大夫,你手艺真不错。”
他笑了:“那当然,对了,别总大夫大夫的,叫我名字吧。”
“嘿,”我说:“我叫习惯了。”
他笑着说:“名字多叫两次也惯了。”
他那样带笑看着你,让人觉得像晒着刚刚好的太阳,身上暖烘烘的。我说:“封大夫,我要是个女的,叫你这么一看,魂儿准跑了,”然后我想起那个许延,又说:“男的也一样。”
“哦,那你,”他回过头很严肃地盯着我:“是不男不女呢,还是半男半女?”说完就大声笑了。
“咳,我”我也憋不住乐了。
他笑完揭开锅盖看看:“等学会了,回家给你爸和你媳妇儿露一手,让他们评评,你师父手艺咋样。”
回家我没吭声儿,他也很快就说开了别的。我觉得很多时候,不像我照顾他,倒像他关照我。我说:“封大夫,我怎么总觉着你像我兄弟。”
他笑了:“呵,是吗,那我叫你陈哥吧。”
我说:“不是,我倒觉得你像我哥。”
他笑得更欢了,他说:“那可不成,你别把我叫老了。”
那以后我才发现,他其实很爱开玩笑,跟他在一块儿,不知不觉就合不拢嘴了,哪怕后来病情加重那段儿,也少见他愁眉苦脸的。
他还教了我上网、打游戏:“诶,陈生,”有次他问:“以后你有啥打算?”
我没吱声,他又问,我才说:“回建筑队吧,”我说:“我又不会别的。”
“你可以拉些人自己当老板,先接些简单的活儿,有了钱再买设备,”他说得挺认真的:“给人打工,啥时候是个头儿。”
我说:“当老板,哪儿有那么容易,还不如实实在在攒点钱。”
“一辈子受穷容易?”他说:“连想都不想,怪不得了。”说完就不管我了。
那一年时间,不知道封毅感觉快还是慢,我觉得挺快的。他一直没让我守夜,我住在另一栋楼里,直到零六年那个特别闷热的夏天。有天晚上他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捂着嘴腰都直不起来,闷得满脸通红。
“别捂着呀,”我着急地收东西:“咳出来,咱们去医院看看。”
他好不容易忍住:“打电话,叫朱华调个车来。”
我才想到,这时候许延应该到家了,他怕他听见,叫朱华派车也是怕碰上吧。
他那次得的是肺炎,在二院住了两个月,回来天气已经是入秋了。
回家(三)陈生番外
零六年秋天,雨水特别多,日夜不停地下着,能把房子都浇烂了。他的身体明显差了下去,但还是每天早晚坐在阳台上,直到看见那人的车子开出去,或者开进来,才会再回屋。我知道劝也没用,别的事儿他都愿意跟我聊,却从没提起过许延。
我想了很久,找天拿了钱去找我那个当工头的同乡,他门道儿一向挺多,而且他爸爸,以前就是个锁匠。我叫他给我弄了几把万能钥匙,然后回工地转了一圈,碰见张健强时,我装作不在意提起,他果然问我要了两把。
我不知道另一把钥匙会不会到许延手里,也不知道许延会不会来开隔壁的门,我只知道要让封大夫发现,他一定会发火,也会赶我走。所以我很犹豫,但还是想找个机会,让他至少,见上他一面。
九月中旬有天下午,天难得放了晴。封大夫那天精神挺好,他让我给他找了件有帽子的风衣,自己戴上墨镜说:“好久没出过门儿了,你跟我出去转转吧。”
我没敢把车子开远,到了一个不太旺的广场,他说:“就这儿吧,还能晒晒太阳。”
他不想用轮椅,我就把他扶到一个带靠背的长椅上,擦了水让他坐下。那广场不大,隔条小马路有间商场,一楼开了几家餐厅。
那天其实没啥太阳,空气还是很阴很潮,但他挺高兴。特别是后来几个孩子结伙跑来放风筝,他看着就笑,说他以前也扎过风筝,还问我会不会。说着拿出口袋里的小飞机,看了看:“不过有了这个以后,就再没扎过了”
我看见一个交警开着摩托车过来,因为不想他走太远,车子就停在马路边。那交警已经开了罚单,正往雨刮上夹,我就没过去。他说:“你还是去把车停好吧,道儿本来就窄,别挡了其他人。”
我看广场里除了那几个孩子,没有闲杂的人,就往车子那边走,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叫住我:“陈生”他声音比刚才低,哑哑的:“给我多拿件外套吧,”他说:“我有点儿冷”我想倒回去,他却摆了摆手叫我走。
我想可能天晚了,在外面待长了凉,赶紧去停好了车,想劝他别坐那么久。可等我拿了外套跑回去,他已经不应我了。他还是那个姿势坐着,稍侧着身,像在想什么事情,手却从膝盖上滑了下来,手里握着的飞机也不见了。
来回才几分钟,就下起了毛毛雨,天完全暗了下来。广场里的孩子都跑没影儿了,他的手还很暖,我拼命打朱华的手机,却连响几声都没人接。
“走吧,许延,换一家,这都十分钟了,还没少一桌。”马路对面有个男的说:“诶,你看什么呐?”
我抬起头,那个男的已经坐进车里了,许延背着我扶着门:“刚过去那几个孩子,手上拿的飞机,挺像我小时候玩儿过那种。”
怪不得封毅刚才我喊了他一嗓子,却被关车门的声音盖住。朱华的电话这时刚好接通,等我说完再抬头,那车子已经开远了。
朱胖子说,封大夫是心脏骤停,他的心脏半年前已经开始扩张,但他一直没跟我说过。
第二天早上,我把一张901的水费单放进许延的邮箱,希望他能看见。我知道现在再做什么,都已经晚了。我也知道,等以后我两眼一闭,跟封大夫见了面,他肯定会怪我,但我不能让他这样,没声没息的走哪怕来世要我做牛做马
之后我就去了火车站买票,天又开始倒水那样下雨,像扣着个黑锅盖。这个城市虽然在南方,但感觉真的太冷了,我得回家去。我把封大夫后来买的那辆车开给丁珉,他说他正要找我,然后给我个信封,说是封大夫以前嘱咐他,让他交给我的。
我上车后睡了一整天,起来才拆开。信封里是本,用我名字开的存折,还有封大夫的一个字条儿:“陈生,好好打算打算,让你爸过点儿好日子。我病的时候,多亏了你,就不说谢了。”
那字条儿的落款日期是去年底,那时候他的手还不太抖,那两行字很有力,也很好看,像他的人一样。我没看清那本折子上到底有几个零,我觉得眼睛很痛,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 番外 秦可可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在你走后,我收拾行囊,远遁他方
雨,倾盆浇注,天际,暗雷震怒,闪电,在模糊的车窗外硬生生撕裂视界
“糟透了这鬼天气。”司机烦躁地扯过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掉迅速凝聚的水汽。
“没关系。”我这样说。
是真的,这如临末世的宣泄,反倒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宁静。我正好可以,不受干扰地想你,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子里那样,安静地、悄然地,欣赏你,让形形色色的你生动地滑过时间的罅隙那是一种,类似甜蜜的苦涩与绝望,那是,仅属于我的,完完全全的,隐秘的幸福
我,竟然数不清,我究竟窃取了多少个你:温柔的,沉稳的,睿智的,从容的,诙谐的,冷肃的,深情的,残酷的呵,原来我并非一无所有,我竟拥有如许多的珍藏,在你离去后的荒寒里,我仍然可以,反复回味,不为人知地,爱慕你
哦,不,这一切,你都是清楚的,从最初的最初你已经明了,只是,你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由此至终,温柔而残忍地,守口如瓶。
那个轻软的黄昏,那间安静的教室,当淡金色的夕照穿越清风与绿叶,穿越简练的门框你的声线如潮汐漫上耳畔,深厚的低音,烟云般魅惑你敏感地查觉到了我的注视,却淡然撇开。你的眼睛,像寒夜里的两簇星火,温柔地,温暖地,笼向了他
原来,你的爱早已给了他,一笔一划深深镌刻,在我无力触及的漫长光阴里,串成了他颈上那道亮丽的风情
在那间喧闹的餐厅,在我强装平静畅言谈笑时,你轻轻旋转着指间的酒杯,凝视我,微笑:“ 延延很幸运,有个那么关心他的朋友,我替他,谢谢你。”
我喝下了那杯酒,从此,羁押了我的心。
这是属于你们的美满与幸福它理当得到祝祷,而不是怨怼。
当时日更迭、喧嚣流散,你与他的比肩,已成为我心中最绚丽的风景。它是证据,也是参照,它令我确信,这荒芜尘世仍值得期许。我希望,有一天,当我终于能走出你的领域,也能够迎来属于我的,那一片清凉
然而,造化弄人,我没料到,连这点微薄的窃望,也要被命运,一笔勾销
“你真要跟他分手?!”那天丁珉出差回来,猛地一拳砸向你:“我还以为你就是跟他吵吵架,你这个混蛋,枉费我把你当朋友,我真他妈看错了你!”
我慌忙拦住他,从没见过他这样气愤,即使在我说了你的病情后,他难过之余,仍旧怒不可遏:“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你让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牵着走,这对他,公平吗?封毅,你这是爱护他吗?万一他以后知道了怎么办?”
“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了。”你伸出拇指,揩一下嘴角上的血:“我从没觉得他软弱,相反,一直都是他支撑着我。”你低低地说:“但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家属比病人更赞同安乐死吗?他们不坚强?还是你觉得,对他来说,眼睁睁看着我从站着到坐下,从坐下到瘫倒,然后又瞎又聋又哑地入土为安是件轻巧的事儿?挺过去又怎样?每个晚上靠做噩梦打发?”
“那总比以为你变心好,你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他现在就好过吗?”丁珉消了些气,紧皱着眉:“就算是我,也不愿被你瞒着,何况他?两个人应该甘苦与共,不管任何时候。”
“对,甘苦与共,在我们都能活下去的时候。”你突然冷冷地笑了:“那我死了呢?照你的意思,他该跟我一块儿去?”
“我没这么说,”丁珉烦躁地点支烟:“但我知道,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们之间”他挠挠头,有点难于启齿:“的爱,从来都是他的精神支柱。”
你笑了,轻声说:“也是我的”你的声音渐渐降低,再扬起,却徒然冰冷凌厉:“但,一个人,一辈子,是不是,只有爱?为爱生,为爱死,到底是伟大还是自私?”你紧盯着他,眼睛像两团幽黑的烈焰:“那样,我们是痛快了,可他的亲人呢?尹阿姨呢?白发人送黑发人?紫菱呢?她已经因为我的疏忽”你痛苦地截住:“如果她醒来,发现他哥陪我走了,她会怎样?你想过吗?”
“我”丁珉用力捻熄烟头,烦乱地划拉头发,立刻又点上一支烟:“也说不定他就真会”
“说不定,就是有可能,自杀往往是冲动的结果,只要多等一分钟,很多人都能活下去。”你穿上外套,语气冷漠:“丁珉,你是个男人,别让我,瞧不起你。他也是,除了感情,还应该承担属于他的责任。他会想明白的,”你的轻柔地笑笑,转身向外面走:“他比你,更坚强。”
“可是,他会一辈子痛苦!”丁珉冲着你的背影叫,喉头哽咽,眼睛通红。
“不会的”你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捂住抖动的唇,泪水再也无法阻拦,模糊的视野里,你挺拔的背影已毫不迟疑地,从容远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你的冷酷。那只属于男人的,绝望的,悲怆的美。
我原以为,你是那个月白风清的温柔男子,会为一曲缱绻,吹到花开。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你其实是棵峭壁上的树,孤独,寂寥,却仍然不折不扣地挺立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失势不折风骨我慢慢地擦去腮边的泪水,你从不曾,令我失望
可是,今天,你不在了车子缓缓滑向机场大门,我打开钱包,打开车门,水银样钝重的雨点砸痛了我的眼睛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在你走后,再无羁绊所以我收拾行囊,远走他方
而那些如血液般炽烈幽暗的感情,也终于可以,随风消散
出路 丁珉 番外
零七年四月份,我跟许延去接夏紫菱回家,他之前笑着跟我商量:“那里的护理可能更专业,但还是没家里放松吧,你觉得呢?”
我说好。我也这么觉着,紫菱不是那种狂躁型分裂症,我跟我妈经常去看她,看一次就难过一次,我妈是忍不住抹眼泪,我是心里不好受。她有点怕人,可一直很乖地坐在那儿,也不说话,跟从前一个样儿。我说:“在家里呆着,可能更利于恢复。”
我把车停在门口,没跟他一块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