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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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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仰头。
“我是这样的人,你还相信我吗?”
“相信。”
“可你根本不知道太烨四年之前的我是怎样的。我都告诉你了,我杀人放火,为人鹰犬……”
“我知道。我见过你。”
未殊顿住。
“你很好,我是来偷梨的,你不仅不拆穿我,还送了我一件白袍子。”阿苦说,“九年以后,我当街行骗,你也没有拆穿我,反而还收我为徒了。”
未殊抬眼,女孩的目光亮如灯火。
“师父,你不是坏人。”她低下了头,半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抬起头来,“你如果是坏人,我不会喜欢你的。”
星辰,灯火,风,月,夜。
都在这一刻,寂静如死。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未殊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强有力地,如同催命的符咒,如同搦战的急鼓,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是孩子气的一句话,他却这样地当真,而在这当真的一刻,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曾经千军万马中驰骋而过,也不曾给过他这样的幸福。
看着他的沉默,她却忐忑得声音都颤了:“师父——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侧着头,仿佛思索了片时,微微一笑,“我知道是真的。我是阿苦第三喜欢的人。”
阿苦咬了咬唇,感觉有些不对,又不知如何反驳。他却走到桌边,对她招手,“我来教你看浑天仪。”
她闷闷地走过去,跟着他一同肩并肩地蹲下,视线与那浑象上的黄道平齐,他伸手将浑象轻轻地一转——
“浑天仪由浑象和浑仪组成,这是黄、白、赤三道,这是天轴,指向天极星……这是子午圈,可以调节天极……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的经行轨迹,都在其上……”
阿苦听得虽云里雾里,却到底知道这是极厉害的东西,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全部被囊括在这一个小小的球体之中,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她侧过头,师父的神情认真而坦荡,她很熟悉这样的神情。每当谈到他的天空时,他就会变得很遥远,好像成了天边一个俯瞰红尘的影子。
“师父,”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那我们,在哪里呢?”
他微微一顿,“我们啊,太小了,浑象上看不到。”
“这样啊……”她有些沮丧。
“我过去被圣上关在考星塔上,很难受的时候,就会抬头看星星。”他安安静静地说着,岁月里的那些痛苦在他的话中都淡无痕迹,“日月星辰,都是无情的东西。与无情的东西相处久了,人也就自然变得无情。”
可是他现在知道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无情,而只是因为他孤独。
在孤独中太久,他不记得要怎样说话、怎样表情,日月星辰不会向他提问,也从不索取他的回答。身边的女孩却不一样。她总要追根究底,总要折腾胡闹,总要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盯出一个答案来。
比如此刻。
她沉默地望着他,眼神微微黯淡了,可她还是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他如果不继续说下去,她就会一直这样盯着他,直到把他的骨肉皮都看穿。
“阿苦。”他说,“你的朋友很多,你有很多喜欢的人。可是我不一样。”
他站起身来,高高瘦瘦的身影将女孩覆盖了,他低头看她,眼神清寂,好像永恒夜空。
“我没有朋友,我也只有一个喜欢的人。
“我用所有的一切去喜欢一个人,可是我所有的一切,也并不多。
“阿苦,你知道吗?我真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可是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我自己,不知道我自己是谁的,我自己。
“这样的我,你还要么?你要的话,就自来拿去吧。”

  ☆、第54章 衷情

一阵风过,极冷。高塔之上,没有鸟语花香,没有山光水影,在大部分的时光里,也没有人。
阿苦在寒冷中微微战栗,她想,这考星塔上,原来也很无趣。
这里虽是司天台的禁地,其实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夜空,在旁的地方都很难看到的广阔无垠的夜空,而已。
而就是这样的夜空,却成了他多少年来唯一信赖和依靠的东西。
她朝他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然后,她踮起了脚尖,小巧的鼻梁几乎撞上了他的,他本该伸手揽住她,可就在这一刻,他却又变得笨拙,只手如千斤重——
突然间,她吻住了他。
他惊愕得忘了闭眼,只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乖顺地垂落,火光将她的脸庞映成昏暗的黄。
不知为何,他竟然想起了扶香阁中,他带她离开的那一个晚上。
长长的走廊上,少女如最纯洁的娼妓,又如最放浪的处子。她有一双不沾人世半分尘埃的眼,那双眼凝望他,或者闭上,他都抑制不住自己骤然狂乱起来的心跳。
她的吻不得其法,生涩、稚嫩,含着高塔上冷风的清冷,令人无法联想到她是出身自男人女人扎堆的扶香阁。可他却比她还要紧张,接受她第一次主动的吻,他于一切不敢置信的欢喜中又潜生出惶恐——他突然伸臂将她抱住。
她吓了一跳,睁开了眼,双唇略略远开,他抱着她一转身,便将她放倒在桌上。
“哐啷”一声脆响,是那小小的浑天仪摔落在地,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在灯火中一耀,旋即便清脆地乱了套。
他的呼吸很急、很乱,他的头很疼、很晕,有一种本能在指引着他,虽然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她惊慌地挣扎,却是搂住了他,他低下身细细地吻她,她却像砧板上的鱼一样绝不安分,他按住她的肩,她偏要后缩——
结果他碰到了她的胸膛。
他立即收回了手,那一瞬的柔软触感令他眩晕。
明明覆着衣料,可是他明明触碰到了她的心跳。她的血液曾经在他的掌下有力地搏动,他只觉掌心里好像有一团火烧起来了,他竟然想退却,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子。
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实在太过陌生,以致令他失措地抬眼望她,像在求助。
她眨了眨眼,眼光慧黠,显然是没有弄清楚状况。
他静了半晌,声音沙哑得可怕:“我们回去吧。”
她的手指攥紧了桌角,仰头盯着他,白皙的颈部露出一条撩人的弧线,似笑非笑道:“我不想回去。”
他低头,双臂撑在她的头两侧,目光逡巡在她的脸。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还有浅浅的绒毛,湿润的唇瓣被一行贝齿轻轻地咬住了。是个孩子,却又不再像个孩子。
她已是一个女人。
一个能令他心动魂消的女人。
“那就不回去。”他一个字、一个字,极慢地说道。
她轻轻笑起来,“你过去就是睡在这里吗?”
咫尺之距,他凝视着她的笑,“嗯。”
“很冷的吧?”她说,“连一床被子都没有。”
他说:“所以我很少睡。”
她扑哧一笑。她忽然觉得面瘫的师父有了几分幽默感。
“你要何时才放开我?”她笑说。
灯火幽明,她的肌肤是微晕的雪色,发梢泛出清亮的金,眸光深处,一片灿然。他似乎这才发现二人此刻的姿势十分奇特,身躯相抵,呼吸相连,目光相缠……他仓皇地后退了几步,她舒了口气,站直了身子,低头打理衣衫,却打理了很久。
“我要睡床上。”她低着头说,没有看他。
“嗯。”他淡淡地应,也没有看她。
她于是往床边走。这床甚是简陋,无帘无帐,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仰躺着,床板发响,后背上硌得慌。
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想睡了?”师父问。
她索性闭上眼睛。
师父在这窄小的室内走动了一会,而后停下,她听见他打开箱子,“咔哒”;然后铺开一张草席,“哗啦”;然后一盏一盏地灭掉了壁火,“呼——呼——”
她的世界一分分陷入黑暗。
星光烂漫地探进斗室,伴着萧萧飒飒的后半夜的风。她躺在他的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走去关窗。她这才转了转眼珠,望向他,那个夜色之中单薄的侧影。他却忽然转身,低声:“还冷么?”
他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听来更多一层金属般的冷感,轻轻震动着她的耳膜,刺探入她的心肺。痒,心底里窜出的痒,让她挠也挠不着,只能直挺挺地躺着,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走过来了,步履徐徐。
她的心里有个尖细的声音在喊:别过来!危险!——
可是他已经半侧着身子坐在了她的床头。
她立刻紧闭了双眼。
未殊并不害怕黑暗和寒冷,这是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东西。星光里他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轻咬的嘴唇,美丽得像个一触即碎的幻梦。她似乎很有些紧张,就如他一样。
这个时候,似乎应该开口,应该说几句话才对。
于是他说话了:“你……为什么想睡这里?”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莫名其妙。
她却回答得很认真:“我想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冷。”
他的手在褥子上轻挲,语气仿佛漫不经心:“所以?”
“真的很冷。”
他似乎笑了。他转头,她听见他的发丝在衣料上轻轻擦过,又稍稍落在了她的枕边。她经受不住地睁开眼,他正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
黑暗,一团黑暗。
他抬起手,很自然地抚过她的眉骨,一边说道:“我自小——不,我九岁以后便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她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怪不得你身上那么凉。”
他的手顿了顿,半晌,仿佛自言自语,“但我的心不是凉的。”
她说:“我知道。”
他看着她,少女的明眸像远方的星光闪耀,充满了信任和关切。当他过去躺在寒冷与黑暗之中,他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还能遇见这样的信任和关切。
想抓住,又怕失去。想攀援,又怕坠落。
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夜了,心跳得太快以至于难以忍受,过于沉重的眷恋会让欢喜都变得虚无。
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
“你……你不习惯吧?”他轻声道,“你家里,想必寻常都很热闹的。”
“是啊。”阿苦笑了,“嫖客们来来往往,我出生的时候我娘就是娼妓,我十五岁了我娘还是娼妓,我都不知道她睡过了多少个男人才把我养大……”
话是笑着说出来,听着却并不令人高兴。
未殊微微蹙了眉。
“我娘对我很好,可我一点也不孝顺。我喜欢折腾她,折腾窦三娘,折腾整个九坊。”阿苦漫漫然说着,“我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一点儿也不开心。我的朋友虽然很多,可除了小葫芦,并没有人在意我开不开心。所有人都是来了又走了,我记不住——在你之前,我曾遇见过一百二十五个白衣公子,你不知道吧?你一年下来,都不见得见过一百二十五个人吧?”
未殊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上朝的时候大约有这个数。”
“嗯,可是那些人,只不过是客人罢了。”阿苦忽然翻身坐了起来,双手给他比划出一个大圆,“客人,你知道吗?我是主人,我固然喜欢招待客人,可我更希望有人能陪着我,与我一起招待客人。”
不伦不类的比喻,可是未殊听懂了。他张开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也不知是他轻轻揽了一下还是她稍稍靠了过来,总之她依偎进了他的怀里。
“你……你喜欢穿白衣服的人?”思忖片刻,未殊凝着眉发问。
“我只是在找你罢了。”阿苦浑没在意。
“你一直在找我?”
“是啊。”阿苦在他胸前蹭了蹭,脑袋顺势滑到了他的腿上,整个人又懒懒地躺倒下去。她抱着他的手臂,好像抱着一个枕头。
他的身躯略微僵硬了些,小心翼翼地揽起她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而不是……
“唔,”她哼哼一声,他的心跳一下子乱掉。“师父,我找了你九年,你却全然忘了我,真是不公平。”
他咳嗽了半天,才道:“你当初说,你会来还我衣服的。”
沉默。
她仰躺着,眼睛里一切都是颠倒的。她看见他温柔地俯视着她,可是他的眼底有某种坚硬的东西,碎了。
她蓦地咬破了嘴唇。
“你——”声音干涩,乃至泛起血腥味,“你都想起来了?!”

  ☆、第55章 销魂

他微微叹息,“你还不睡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好像一定要从他眼底把那些坚硬的碎片扫出来。她突然抱紧了他的手臂,好像抓住一块浮木:“你想起来了对不对?你借了我你的袍子,我说我会来还衣服的,你还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可是你没有来。”未殊淡淡地道。
阿苦梗住了。
他慢慢地将手臂抽回,将她的身躯扶正。而后自己低下身子脱了鞋。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跳越来越快,快得令她胸腔发疼。
他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在她侧旁躺了下来,又伸出一只手臂。
她转过头,他自然而然地道:“你不冷么?”
关于冷的话题,他们已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了。像一种遁词。
她却讷讷地,犹不敢靠近他:“你、你怨我吗?”
他的目光微微静默。
“你、你是不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是不是在等我?你等了我……多久?”
他搁在枕畔的手渐渐握紧,又慢慢松开。
“我不记得了。”他安然道。
她拼命去回忆,却回忆不起当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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