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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苦终于睁开眼,便对上晏泠亦疑惑亦愤恨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地转过头,看到古公公与几个小内官抬着满身是血的胡皇后入内来。
☆、第64章 得失
静华宫的后殿里生起了火,阿苦将一把铁扦子放在火上慢慢炙烤,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跳跃不定的火光,没有动静。
皇后还在哭叫,女人和太监来来往往,鲜血、布团、清水,进进出出,嘲哳一团。药在炉中,炉在火上,沸腾了,一点点地冒出水泡来,小心翼翼地,无法无天地。炉盖被水汽冲得顶了起来,烟雾四散,有人过来将药炉提走了,看也没看她一眼。
她是九坊来的汉人,纵是医术再高明,也不能近得了皇后的身。
她好像成了一块多余的东西。
浑浑噩噩间,只感觉外间的声息渐渐地歇下去——
没有人知道那群乱民如何了。
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或者一滴水升上了天空,没有痕迹。鸡蛋碰石头也不过如此。
小葫芦一向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样愚蠢的事呢?本来她与小王爷的婚事到底有希望了,圣上虽然不同意让她做正妃,但只要磨上一磨,她终可以守得云开。可现在娘娘小产了,这一迁怒,可是抄家灭族的祸啊!虽则小葫芦的母亲被舍卢人害死了……可真要细算起来,谁家不与舍卢人有几分仇恨的?莫夫人被害死的时候,小王爷才多点大啊?
难道可以因为对一些人的仇恨,就放弃对另外一些人的爱吗?
铁扦子在她手里发烫,她怔怔低头,对着那通红的扦子看了半晌,才猛然醒悟一般将它狠狠一丢。
“烫着了吗?”
温和的声音响起,阿苦突然转身,扑入了他的怀抱!
刚刚回来的未殊面色犹带疲惫,却认真地拥着她,认真地拍着她的肩道:“没事了,不要怕,我们回去。”
阿苦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他的胸前,忽然间,大声而用力地哭了出来。他听见她清晰的哭声,一下子慌了神,想推她的肩却推不动,她就如个小孩子一样赖在他的怀里——“怎的了?不要哭,小葫芦的事情——我们都在想办法——”
他的嗓音很涩。
不提小葫芦还好,这一提,阿苦的心便往深渊里坠落下去。她抓紧了他的袖子紧张地问:“外间怎样了?还在打架吗?”
未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圣上受伤了,现在是昂达在指挥。圣上留了话要活口,所以小葫芦他们不会有事的。”
阿苦听得脸色惨白,“我要去看她!你让我出去!”
未殊本就是来带她出去的,这会儿也不想拦阻,正跟着阿苦走出几步,身后忽响起一个冰凉苍颓的声音:“今天你们谁也别想出去。”
未殊转过身,便见到胡皇后被人抬着坐在了殿中央,她神容倦怠地倚着榻,身上的衣物换过了,簇新的锦缎包裹着全身,却犹散发出血腥的死气。她的脸色白得像鬼,一双浅色瞳仁却愈加冷而阴沉,像狼。
这一刻,她很像她的丈夫。
“我怎么就相信了你呢?”胡皇后盯着未殊冷笑,“你当年能背叛自己的父母族人,便一辈子是个叛臣贼子的本性,本宫怎么竟然还相信了你?”
未殊的手心冰凉,阿苦感觉到了,抓握得更紧。她一仰头,大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师父从来没有背叛过谁!”
胡皇后掠了她一眼,仿佛感到很有趣似地,笑得更加开心,“你对他倒是一心一意,可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他造了多少业?你知道他把自己的父母亲都逼死,你知道他一直认仇作父吗?”
许久,未殊安静地开口:“臣并不认圣上为父。臣只认圣上为君。”
胡皇后抬眼。
“臣没有父亲。”未殊又道。
胡皇后的眼中慢慢流露出不可得的哀戚,“你不是说过,你只求一桩婚事?本宫帮了你了,让你和她在一起,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本宫,这样对本宫的孩子?”
未殊慢慢地叹了口气。
“拉雅姑姑。”他轻声说出了幼年时的称呼,惊得胡皇后一颤,“您答应了我之后,转头便动用金衣侍卫来追杀阿苦,对不对?”
胡皇后睁大了眼。
阿苦目瞪口呆,望了望皇后,又望了望师父。接近黎明,宫室里灯火煌煌反而暗如无边的夜,寒冷彻骨,就如那龙首山上仓皇逃亡的一夜……
那时,师父与她说,是圣上的人,是圣上不甘心要抓她回去。
师父是何时就看破了,却不与她说?
不,师父到底有什么事是肯与她说的?!
“娘娘的这个胎儿,本是另一条性命。”未殊微微叹息,“是娘娘杀掉的那个李继忠的性命啊。”
胡皇后惊恐地睁大了眼,忽然,虚弱的身躯从榻上一点点滑了下去,瑟缩着不断往后爬,满脸恐怖地望着他——
“你——你这个妖孽!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阿穆尔也是瞎了眼!大历有那么多孩子,他怎么就把你抱了出来?!“
手心里的那只小手渐渐地离开了。未殊转过头,阿苦脸上的泪痕都已干涸,剩下一双空洞的眼,像失了神的小猫。他心头一紧,低声问:“阿苦?怎的了,阿苦?”
阿苦愣愣地抬起头,“你……你为什么要害死娘娘的孩子?”
未殊一怔,“我没有……”
阿苦却摇了摇头,止住他未出口的话,“你让我想想,师父,你让我想想。”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宫殿顶上分割为四百二十八块琉璃平棋,遍涂彩绘,当破晓的日光照入,灿烂得令人晕眩。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啊,不知背后有多少痛苦和肮脏?
未殊看着她,目光里微弱的光芒如萤火窜动,最后却只能归于一片黑暗的虚无。
她没有指责他,没有嘲讽他,没有泼天泼地地骂他。她自己仿佛也很困惑,可就是这份困惑,令他全身心地发抖。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多么卑劣。
他是大历皇帝的孩子,他逼死了自己的父亲。他被老兵好意容留,他引来大军杀死了善良的陌生人。他由阿穆尔夫妇一手养大,他害死了皇后腹中的胎儿。
他做的所有事,似乎都是背叛、背叛和背叛。
是啊……还是大家说的对。
他应该去死。所有的死者都是无辜的,而生者都是罪恶滔天。
他应该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小心!”他突然抱住阿苦,那根掉在地上的烧红的铁扦子此刻重重地扎在了他的背上!
白衣立刻被烫得翻卷撕裂,肌肤在空气中灼烧的声音嘶嘶可辨。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的胡皇后一手拿着那根铁扦,桀桀怪笑道:“你不是会算命?你倒算算,你自己能活到几时?!”
昂达尼剌一步步走了出来,面色隐忍:“仙人,对不住了。”
金衣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未殊这才想起什么一般,转头看着胡皇后:“原来是这样……拉雅姑姑。”
胡皇后冷笑道:“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理应偿命。”
未殊却摇了摇头,“且不说我并未害死您的孩子,您原来早就将金衣侍卫收为己用,不知这件事情,圣上知道吗?”
胡皇后脸色一白,语气反而放得轻柔:“我与他是多年的夫妻,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但他儿子的东西,却不是您的东西。”未殊很平静。
“你——你放肆!”胡皇后尖声道,“都给我上!”
未殊一矮身一把夺过了胡皇后手中的铁扦,又是一声尖叫。他将阿苦护在身后,已经冷却的铁扦对抗金衣侍卫的利剑不知何时即会断裂,他匆忙对阿苦道:“你先走。”
阿苦两手抱着脑袋看师父与十余侍卫纠斗,她已经傻了,她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那铁扦上鲜血泼溅,一个个金衣侍卫倒下了,昂达尼剌那明晃晃的剑尖刺入了师父的肩胛,透骨而出,鲜血滴在了她的绿罗裙。
而师父也将铁扦刺入了昂达的胸膛。
“死于刀兵。”他面无表情地靠近昂达,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然后纤白的五指收紧,他拔出了铁扦。
这一刻的未殊,凉薄唇角竟微微勾起,眼神底里泛出了冷光。
阿苦呆呆地看着他。
她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扑通”一声,昂达尼剌的高大身躯重重倒了下去。未殊回过头,胡皇后已经疯癫,拼命地大喊大叫,外面却再无人进来。阿苦就站在他的身后,毫发无伤。
他松了口气,走过来,漫不经心地道:“我们走吧。”
阿苦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想抱她,却发现自己遍身是血,无奈地笑了一下,将铁扦扔掉,手在衣上使劲擦了擦,去握住了她的。
她的手冷得像冰,她任他牵着,像个无知觉的布偶娃娃。
也许是这里血太多了。他皱了皱眉,索性将她打横抱起,越窗而出。
☆、第65章 去留
能去哪里呢?
从马厩中径自牵出了两匹马,也不问阿苦能不能骑,径自将她丢上马背,让马儿撒蹄奔去。他骑另一匹,控缰在数十步外遥遥追随。如此飞奔了数十里之后,终于远离静华宫了,秋天冷冷的太阳在龙首山上升起,山林里落叶舞动,全是腐朽的秋的气息。不知不觉间,竟然到了他们曾来过的这座废弃的烽燧。
他拴了马,抱着阿苦走到那熟悉的水潭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树下,阿苦睁着眼看他半晌,忽然一骨碌坐起了身。
他转头看她,眼里掠过惊喜的光,“你还好?”
她冷冷淡淡:“不好。”
他低头看看自己脏污的衣衫,道:“我去洗洗。”顿了顿,又犹疑地道:“你是不是也……?”
阿苦已背转身去。
他所有的话就此哽在了喉间。
少女青色的背影笔直而冷漠,散乱的长发垂落下来,三千丈都是无情颜色。他低下了头,看见她的发梢略微浸在了水中,缓慢地飘摇,安静地撩拨。他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衣带上,轻轻地扯脱了它。
伤重的手臂终究一件件褪去了衣物,他一步步地迈进水潭中去。白日里的山林不似夜晚那般幽深,却也不似夜晚那般温柔,鸟雀的声音、树叶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全都混杂在他的耳中。清澈的水流浸洗着伤口,却仿佛是无数蚁虫细细密密钻入那腐肉间,不断地啮咬,不断地啃噬,不断地往深处蠕动。
身体极难过的时候,不会在意心上的创口。四肢百骸的痛,五脏六腑的痒,似翻江倒海,似拉锯碾磨,可是他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能忍,就好像他已经这样忍过了许多许多年,而且他还要这样一直忍下去。
他拼命清洗自己身上的血迹,因为他知道血是肮脏的东西,阿苦从来都不喜欢。阿苦也不喜欢他杀人,可他毕竟还是杀人了。
虽然他每一次杀人,都只是为了带她走,而已。
但杀人,毕竟是很重的罪。
也许他,真如拉雅姑姑所说,是个妖孽吧?冷却所有温暖,封存所有光明,伤害所有靠近他的人。
直到满手鲜血。
直到遍体鳞伤。
他是深冬的积雪,掩埋生命和向往。过去他杀戮,后来他混沌,他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好人,更不要说好男人。而阿苦却是那么快乐光明的女孩,她的笑容就像冬日的晨光,他知道她会融化了他,让他从此消失于世。
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她会让他失去自己,他还是想留住她。
明知道她就在身后,可是她不会看他,他也不敢再拥抱她。
他不配。
他没有转身,反而往水潭深处走了过去。他不敢面对阿苦的眼神,她一直以来视他为无所不能的仙人,善良温柔的师父,但他并不是……他既非无所不能,亦绝不善良温柔,他自己到底是怎样,他自己想来都觉可怕。
深秋的风拂过,三两枯叶落在水上,冷,很冷……
“你在做什么?”一声仓皇的惊叫,像划破冰冷天空的雀鸣,“出来,你给我出来!”
他愕然转头,便看见阿苦一脸惶急地站在岸上,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想将他从水里拉出来,神色间仿佛都要哭了:“你的伤口都要烂掉了,你是想恶心谁?再泡水里,再泡水里我就不要你了!不是说好了要我对你负责?我没开口呢你往那边走什么走?!你给我回来!”
你给我回来。
恍惚间,竟觉这是一句极其美丽的情话。
他杀了那么多人、犯了那么多错,最后的最后,不就是为了听她一句挽留?她开口了,他便觉一切都恰到好处,高高的树伸向高高的天空,鸟儿振翅飞起,秋天将要过去。他的目光渐渐凝注在她的脸,嘴角微微一动,竟似是个微笑。
阿苦古怪地看他半晌,忽然脸红了,“你洗好了吗?”
隔着一潭碧水,隔着半林香风,他乖乖回答:“洗好了。”
她叹口气,“快出来,我给你上药。”
“哦。”他点了点头,听话地往岸上走。她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一跺脚又双手蒙眼转过了身:“你没有衣裳了,怎么办?”
他却在她身后道:“这样可以吗?”
她狐疑地回转身来,便看见他撕下一部分稍微干净些的白衣围住了下身,很是委屈地望着她。他的长发湿漉漉披散下来,晨光熹微,在他白皙胸膛上滚动的每一颗水珠都清晰可见。
这一次,她没有再回避。只是咬紧了唇,鬼使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