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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杯下肚,父亲的脸颊被酒精燃烧得像一片彩霞,郑重其事地问他:“你知道吗,这几年,我对你憋了一肚子的话?”
曾经海摇摇头。
父亲说:“你呀,一生下来,外婆见头顶两个漩,就说这小囝脾气倔。真的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只给自己选一条路走,不碰几个钉子不回头,劝也没用,叫人弄不明白到底是脾气倔,还是过份的自尊。我说得对不对?”
曾经海点了点头。
一个好开端。父亲高兴地举起酒杯来扬了扬:“来,我们爷俩干了这一杯,先祝贺你前程无限!”
曾经海机械地扬了扬杯子,应付般地跟着喝干了。
“不说你这脾气到底是好是丑,”曾宏发放低了声音,“我想说的是,进了社会,尤其是行政机关,就像红军走进沼泽地,随时都会陷进泥潭里,遭受没顶之灾的危险。这道理,我想你也应该琢磨到了一些。可说真的,这几年,还没有让你真正体会到这片烂泥潭到底有多深。……别怕,我这一辈子虽说不上成功,可对这块沼泽地也算摸透了,知道平坦的路铺在哪儿。”
儿子微微一笑。
当父亲的很敏感:“怎么啦?你听我说过了吧?”
曾经海本想点头,可马上又摇了头。他想,今天情况特别,不该扫父亲的兴,说不定老爸借助酒力,会说出一点新的见解来,让我受用无穷。于是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说:“没有没有,你说你说!”
父亲兴致来了,说:“这条路,就是两个字:乖巧。”
曾经海不住又要笑了:老爸今天炒的还是这一碗冷饭。这一套为人处世之道,当今三岁小儿都是懂的。无非是在权势面前耍花巧,如何讨领导的欢喜。比如在单位里,盘踞在你头顶的所有领导,小组长,室主任,科长,处长,局长,或者经理,总经理,包括这些长、这些经理的助理、秘书、老婆儿子,都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抬手动脚,都要学会看他们的脸色,他们说今天冷,哪管满头冒汗,你也得马上生炉子;他们说天气热,哪怕穿着老棉袄,也该赶紧送扇子!……如此这般,一开头就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也就是说,刚刚报到的这三年里,你就当作三年小媳妇,有一个二十四小时都用严厉目光盯着你的恶婆婆!特别要学会忍,还要学会熬,手脚勤快一点、嘴巴甜一点、对人谦让一点、碰到好处吃亏多一点、说话声气小一点、走路脚步轻一点……反正,开头的好印象,就像往银行里存钱,给你的利息必定会比普通人高出十倍二十倍,足够你亨用几辈子!提升,加薪,分房子,出国考察,都会优先考虑你,那才算没有白活一世呢,为了这,你得对自己委屈一点……说真的,对这一套,谁都反感,谁都鄙视,当众嘲笑它,可背地里,谁都想成为这方面的行家,悄悄地琢磨着,既达到目的,可又不让人知道在耍这种手腕,以免丢失身份。过去虽然没有点明,但从骨子里说,曾经海就是为了这,才不愿到这些单位里去的;到了那个独资企业里,也是因为比料想的还难以忍受,才逼他回来端这只饭碗的!唉,看得都引不起激动了,居然当作金玉良言来馈赠,真是!……
为了不让大不共恭的神态流露出来,曾经海拼命往嘴里塞着菜。
“你在听吗?啊?”父亲发现儿子心不在焉,忍不住停下来,盯着他看了一阵,不无失望地说,“好吧,千句并做一句说,若要好,大做小。好鱼游于海底!懂不懂?啊?”
曾经海耳目一新,停住咀嚼,抬起了头:这不是叫人想到《海底世界》的警句吗?啊,老头子这一盆炒冷饭里,还真有值得品味的东西!当年我真的不懂事,只看热闹,没有看门道,丝毫没有体会到这部科教片编导的良苦用心!
父亲见他认真起来,便加重了语气,而且希望当母亲的也来开导开导儿子,说道:“这些生活经验,是我跟你妈活一辈子积累起来的!对不对啊,老太婆?”
老伴正在闷吃昨晚剩下的小半碗肉丝炒茭白,见丈夫问她,却不开口,只是习惯性地朝父亲右侧那个空位子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永远空着的座位。曾经海的姐姐还没有出嫁,他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做出规矩:这个位子,家里的人是不能随便坐的。据说这上“上座”,是专留给贵宾的。他奶奶说,每年清明、冬至、除夕祭祖宗的时候,曾家最老的祖宗就是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平时则虚位期待着贵宾上门来。这位贵宾是什么模样呢?他奶奶说她看见过,他母亲也说看见过,不过两人所见的不一样,他奶奶见的那个头戴礼帽,穿长袍马褂;他母亲见到的那个,穿的似乎是中山装,也似乎是西装。她们所见的不是同一个贵宾,可都是一瞬间的事。曾经海,包括他姐姐曾经霖,长到这么大,都只有听他们说的份儿,“看到”,连“一瞬间”也没有。只记得,父亲厂里的支部书记来,就是坐在这把交椅上的;他母亲公司里的工会主席,也是坐这把交椅的,退休以后里委会主任上门来,也是坐这里的。至于宴请客人,客人不光临的话,那绝对是让它空着的。要是曾经海或者曾家的小辈,如外甥他们问起,听到的回答都是这样的:“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这一刻,跟着这一眼,他母亲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一家都指望着你了。”
确实与以往不一样,听到从母亲口里吐出的这一声老掉牙的话,曾经海的心弦,竟破例地一阵紧。他明白,从此以后,他真的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任着性子干了,不能不忍辱负重,实践自己和同龄人正公开鄙视着、嘲笑着,却悄悄在模仿着的那一套了。也就是说,从此他要改一改从娘肚子带来的那股子犟脾气,乖乖巧巧的,成为当众嘲弄、暗地里却在身体力行的“两面人”了!
曾经海想象不出游在海底的那一类“好鱼”是何等模样,但他已经能够猜度得到,而且身上感觉到了沉重,就像承载着千万吨重量的海水那样。
他真想再去看看《海底世界》。
《海底世界》没有看到,他却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游动都十分艰难的鱼,大鳍小鳍,都给粘稠的胶水粘住了似的,划不动;那张永远空着等待贵宾光临的空椅子,却像一片羽毛飘在他头上,那样轻,那样难以捉摸。醒过来了,怎么回忆,也没有弄明白那位贵宾,不管是戴礼帽、穿马褂的,还是中山装什么的,是不是光临了。
他就怀着这种沉重感,走上了新岗位。
“好鱼游于海底”!每见一位领导,每接触一位同事,每接受一份差使,他立即想这句警言。同时以一种竞争的本能,多长了一个心眼,观察同事是不是也在这样做,是否会成为自己的对手,并怎样制伏这些对手。
他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叫“扁头阿棒”的同龄人胶住了。
这个“扁头阿棒”姓边,名奉荣,“扁头阿棒”是他的外号。此人脑袋扁平,双耳招风,头颈细长,真可谓其貌不扬,不显山露水的,与曾经海一起进的“山门”。可不多久,此君的口碑却大大地超过了曾经海,据说有可能提升他当办公室的负责人助理。曾经海有点沉不住气了,心想,你“扁头阿棒”算什么呢?看看那德性。每逢学习重要文件,总是紧接着领导表态发言,都是坚决支持,积极贯彻;他好像牢记着领导的值班表,领导值班那一天,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单位里,不光打扫自己办公室,连左邻右舍的门前都扫到了。如果五个人在一起谈天,领导又不在场,旁人难免该笑就笑,该咒就咒,该嘲就嘲,该骂就骂,只有他,大家笑的时候也跟着笑,人家咒的时候就跟着摇头,摇得像是一阵无以言传的叹息,叹世道的不公,也像是对当事者的不以为然,但是始终不开口,旁人自然也注意有他在场。最神的是他那双眼睛,忙着在周围的人们眉眼上轮番打转,其速度之快,超出常人能力之上,据说,在一二十名高朋座上,一秒钟之内,他能够在所有人的眉眼上滚动一次。仿佛他的欢乐,他的叹息,就是周围人的情绪在他脸上的综合反应,蓄意将自己真实的态度掩盖起来。要是非要他开口的时候,他一定能使从皆大欢喜,当家人满意,旁人也舒服。领导找他办事,总是连声是是是,每一声“是”里所包含的谦恭,都好像弯了一次腰,鞠了一个躬。
按照父亲的教导,曾经海真的打算痛改前非了。诚挚而谦卑地要把这个阿棒作为老师,学到他的长处,然后击败他,攫取助理之类的职位。曾经海真不愧是有备而来的,活得真像一条游在深水底下的鱼,比谁都小心谦让,见谁都恭敬,尤其是一双手脚,阿棒在他跟前,简直变成了懒汉。每逢节假日值班,只要谁向他开一声口请他代替一回,总是有求必应的。久而久之,他都变成值班专业户了。要是碰到集体活动,人家围着搓麻将或打扑克,对此并无多大兴趣的他,总是站在一边观战,或者看看电视之类的,于是,他自然成了听差。这个喊一声:“小曾,给我买一包烟”。那个差他:“经海,我们肚子饿啦,有什么吃的吗?”于是,他不是出外采购,就是下厨去烧点心,并且一一送到他们手上。垫上自己的钱,给忘了,也算了。有时候,只要谁说一句:嗨,这时候有一瓶冰镇啤酒该多惬意!如果“扁头阿棒”在场,发现这种明打明地请求帮忙总是装聋作哑,可是只要有他曾经海在场,不出一刻钟,冰镇啤酒便会在大伙面前丝丝丝地冒气泡了。他于是成了无可争议的“大好人”。可是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精神没有真正领会,还是《海底世界》没有重新看一遍,作一番透彻的研究,解除了对人的戒备,曾经海见大家嬉笑怒骂得很开心的时候,居然会不知不觉间凑上几句,跟大伙一起嘲弄这个世道,用词往往比谁都尖刻,直到发现“扁头阿棒”只笑不说,才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失分”了。他急忙改口,以挽回影响,可是,到了另一个场合,总又被旁人那种肆无忌惮的调侃、挖苦、指谪的气氛卷裹着走。而且,好几次因为言辞的激烈,使他从附和者变成了主要角色,直到再次发现“扁头阿棒”只笑不说的当口,才说上几句补救性的话。可惜,这时候,无论是立意还是感情色彩,总远远不如先前嘲弄、挖苦那般强烈、生动而又深刻了。于是乎有了名气,他成了机关中最坦诚、最无矫饰的一副“尖牙利齿”式的唇舌。
开头他还不知道自己“失”掉的“分”有多少,直到听见“扁头阿棒”“领了先”,才发现自己有悖于父辈的期望了。他依然想采取挽救的措施,可一时间又找不到有效办法,只好向父亲讨教。
“好鱼游于海底。我是照你的话做的。可是'扁头阿棒'算什么呀!他做的全是浮在面上的东西!”曾经海用鄙薄的口吻,将这位对手介绍了一下,“你知道,我就是讨厌这些,才想到三资企业去的!”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到处一样!”父亲依旧是看破了一切的神态,“所以,我要你学的,正是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本事!你呀你,为什么这样没出息,连这种诀窃也要我手把手教啊!你……算了!”
父亲这种失望之极的样子,使他气得扭转了屁股拔脚就走。他想,好好好,你们既然欢喜这一套,我不做出个好样子来不再提这一壶!
从此他暗地里开始“卧薪尝胆”。主任给他派任务的时候,他也像“扁头阿棒”那样连声是是是。看到大家在一起发牢骚骂天骂地骂爹娘,自知学不到“扁头阿棒”那套修养的他,就只好溜之乎也。给人办事也不那么召之即来了。时间一久,人们发现他的变化,也都摸透了他的为人,冲着他嬉笑怒骂都来了,而且都是当面开销:“哦,经海,搭啥豆腐架子呀?来来来,帮我把这一车子材料运到淮海西路去!”“嗨,你故意躲着我们干吗?眼睛转向上头,可也不能转得这样快的啊!快,帮我去买三包打印纸!我们等着用呢!”碍于情面,他不能不做,先是应付,但敷衍到底投不进感情的,而且和对付领导的态度一比较,同事们开始从不满到背后直接嘲笑攻击了:“他妈的,这小子沽名钓誉倒是有一套的嘛,博得一个好名声,就远远躲开我们啦?门槛也太精了!”
这种话传到曾经海耳朵,自然苦闷,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弄成这样。那天,他被小高“教训”了一顿才明白了一些道理。在机关,他是游在海底的一条小鱼,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