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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儿看出来事情的严重性,暗下决心即使把这双脚剁下来也不再喊痛,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有妈了,并且落在大户人家,她得珍惜。
亭儿知道这时候得想点别的事,要不还是难以忍受,就问二太太,妈呀,干吗要裹脚?将来不好走路不好干活。
二太太反问亭儿,你看我不好走路不好干活吗?
亭儿回答不上来,就摇摇头,但是心里却想,要是二太太不裹脚恐怕要比现在利索得多。亭儿印象中在北京没见过多少裹脚的女人,乡下人似乎比城里人规矩要多。
忍着吧,刚开始都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些了,二太太还是这么说。
亭儿问,女人干吗要裹脚?男人干吗不裹?她找不出其他话题。
二太太说,女人裹脚是给男人看的,要不嫁不出去。
亭儿问,男人只看女人的脚不看脸蛋吗?
二太太说,看完了脚才看脸,有的男人只看脚不看脸,你没到过集上,南城寺集的人市上女人都是用席筒卷着,外头只露着一双脚,男人们就凭脚大脚小来出价钱,压根不看脸,做女人苦,也不值钱,下辈子别讨生女人。
亭儿感到很可怕,她想象不出被卷在席筒子里出卖是什么滋味,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去讨饭吃。亭儿心里想着事情,脚果然就觉得好受些了。
脚痛得好些了,那是被捶布石压得麻木了,但是尿来了,亭儿跟二太太说,妈,我要拉尿,我憋得慌。
出乎亭儿意料的是二太太没有板起面孔来训她,二太太很有耐心,用手把捶布石掀开,亭儿就把脚抽出来,跟二太太说,解开吧,妈,我没法儿下炕。
二太太不言声,出门去拿了个尿盆子来,放在炕沿下,对亭儿说,下炕往这里头拉,拉完了我给你端出去。
亭儿说,妈,这样子咋行呢?我可不敢。
二太太说,我是你妈,你是我女儿,给你端尿有什么不行?
亭儿还是不好意思当了二太太的面解开裤子拉尿,二太太又把脸板起来了,说,你是不是想着把裹脚布解开才行?
亭儿说,不是。就下炕解开腰带蹲下身子往盆里拉尿,忍着双脚钻心的痛。尿是拉出来了,可是很少,其实并不是尿憋,只是脚痛,故事眼就多。
二太太把亭儿扶上炕,又掀起捶布石把亭儿的脚压好了,这才端了尿盆子出去倒尿。二太太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亭儿解开裹脚布舒经过血,这时刻必须把得准,马虎不得。
二太太把别的事都收拾妥了,就脱了鞋上炕跟亭儿面对面地坐下来,说,妈陪着你说个旧事儿听听,或许就好些了,你姥姥给我裹脚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亭儿问,姥姥也给你讲故事吗?
亭儿想象中二太太说的姥姥必定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以讲旧事为手段将二太太的脚裹得像个扒了皮的小玉米棒子,要是不讲故事,二太太是不是也能忍受得住?
其实你姥姥就是不讲旧事儿我也能忍受得了,二太太看出来亭儿在想什么,说,不过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儿总是好过些。
亭儿说,妈,你讲吧,我想听。她再次感到捶布石下的双脚像被千万根针镩刺一般,疼痛得难以忍受。
从前,二太太用亘古不变的开场白开始了她的故事,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讨了一个泼悍的老婆,整日价受她摆布辱骂,男人总是不言声地忍受着,想着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有了儿子或许就好些了,可是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泼妇生了孩子对男人更加厉害了。说到这里,二太太的忧郁神情开始变得开朗起来。二太太接着说,上天有眼,有一天泼妇突然暴病死了,丢下了一个六岁的孩子,男人没办法照顾孩子,就又讨了一房,这一次交了好运,妇人很善良,也会持家过日子,对男人很好,对前婆落下的孩子也很好,后来妇人生了孩子,仍旧对前婆的孩子照料得很好,比自己生的还好。
亭儿想,这是为啥呢?为啥比对自己生的孩子还好?她的脑海里幻想着父亲有了钱,又讨了一个老婆,这个后妈对她很刻薄,用鸡毛掸子抽她,甚至用脚踩她的脚,踩得生痛。猛然间觉得有人摇撼,亭儿醒过来,原来是二太太。
二太太问,亭儿,你是睡着了?
亭儿不记得自己刚才是不是睡着了,就摇摇头,说,没有。
二太太把捶布石掀开,把亭儿麻木的双脚抽出来,一层层地解开裹脚布,亭儿的一双小脚丫被缠得青黄黄得不见一点血色。亭儿这会儿却觉得没有什么知觉了。
二太太把亭儿的双脚放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揉搓,好一阵儿才有了血色,亭儿却觉得像用开水烫了一般,火烧火燎地痛,口中又忍不住要叫,想起自己发过誓,就是把脚剁了也不哼一声,于是又忍住了。
二太太揉搓了好一阵儿,又用裹脚布将亭儿的双脚紧紧地缠了,用捶布石压起来。女人裹脚最关键的是除了大脚拇指以外的四根脚趾头,必须硬生生地拗断了贴伏在前脚掌的下面,同时要把整个脚掌拢住,不得散开,不得发育,从始至终都如刚裹出来时一般大小。二太太这一点把握得毫不含糊。
第二次裹起来的疼痛并不觉得比第一次好些,但是亭儿发了狠心不叫,对二太太说,妈呀,你还讲刚才那段旧事儿吧。
好,我还给你讲那段旧事儿,二太太接着说,有一天,妇人牵了自己生的孩子,背着前婆生的孩子到地里去,路上遇着了一个骑马的兵,那兵问妇人路,玉斗在哪个方向?妇人说,你看着的,过了大西河石桥就是,我就是玉斗人。
亭儿很惊奇,问二太太,妈呀,你是说的咱们这个玉斗镇吗?
不是咱们这个玉斗,天下哪有第二个玉斗呢?你听着,别打岔,二太太说,那个当兵的见这妇人有些奇怪,背上背着个年岁大的孩子,而手上却拉着年岁小的孩子,那个小孩子一边走一边哭,兵就问妇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妇人说背上背的是前婆生的,地上牵的是自己生的,当兵的就明白了,顺手从地上揪了一把艾蒿给妇人,说大嫂是个好人,把这艾蒿拿回家去,挂在门头上,可以辟邪免灾,千万记住。
亭儿第一次听到辟邪免灾这句话是在北京街头的一个卦摊前,那个尖嘴猴腮的算卦先生用手摸着一位面容娇好的妇人的手说,辟邪免灾。算卦先生最后把一条画着神秘图形的黄纸条塞到妇人手中,嘱咐她贴在门头上。算卦先生在肆意抚摸妇人白皙皙的手时发现了亭儿,亭儿的目光让他感到心虚,就十分厌烦地冲她吼,你个小穷命鬼子,瞅什么?滚到一边去!别耽搁爷做生意,要不就让恶鬼妖怪缠上你!亭儿就吓得走开了,从此记住了辟邪免灾这几个字,她觉得是一件非常神秘的事。
二太太仍然在继续讲她的故事,她说,那妇人听了兵的话,接过那把艾蒿,但是妇人多了一句嘴,问兵,这位大哥,到底有了什么灾祸了?兵犹豫了一下,告诉妇人说,不瞒这位大嫂,我是燕王的探子,到这里探道儿的,燕王下令今天夜里要将玉斗这一带的人杀得鸡犬不留!妇人问,这是为了什么?兵说,传言玉斗人都是梁王董资建的后代,没有好玩艺儿,可是我见你这么善良贤惠,怕是传言有误,我给大嫂这把艾蒿挂在门头上,到时我会让兵以艾蒿为记保护大姐一家周全,可免血光之灾!那妇人给兵叩头谢恩之后,也不下地了,急急地回村,将艾蒿拿在手中串家走户,将消息告诉了全镇的人,玉斗人家家在这一天傍晚门头上挂了艾蒿,夜里果然过兵,马蹄声中就听得有人在喊,燕王有令,见到门头上挂艾蒿不可入,以免惊了大嫂!最后燕王的兵走了,玉斗无一人伤亡,为了纪念这位妇人,玉斗人在镇东北的计鹿岭下修了一座贤德牌坊。
二太太讲的当然仅仅是一个传说,而不是历史,玉斗人甚至很少有人记得这个传说,更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过贤德牌坊。如今,在玉斗镇东北的计鹿岭下沿山根的地方,除了杏树椿树之外更多的是核桃树和榆树,还有几十棵古柏郁郁苍翠地保留了下来。古柏林中是一座坍塌的寺庙,残垣断壁之下,满地的基石烂砖和琉璃瓦,香火盛景已荡然无存,想象不出传说中的贤德牌坊是竖在什么地方的,二太太讲的只是个故事。
讲完了故事的二太太亲自提了挑盘到灶上提晚饭,正碰上黄嫂,黄嫂说,咋能让二太太你亲自来端饭呢?田嫂呢?
二太太说,田嫂今儿回家去了,就我和亭儿的饭菜,不费事。却不说亭儿裹脚的事。
黄嫂说,可不呢,有这么多使唤丫头和打杂的,还能让二太太来端饭?你回去,我一会儿就给你送过来。说着也不管二太太同不同意,硬是把挑盘抢在手里了。
二太太不好再坚持,只得说,那就麻烦黄嫂了。二太太的威信不是靠对下人的严厉建立起来的,尤其像黄嫂这样上点年纪的,二太太一贯都是很尊重的,这一点与大太太多少有点区别。
二太太回来的时候,亭儿正在发呆,捶布石还压在脚上没有动,这却比二太太自己当年要好,二太太在母亲离开之后曾经几次把捶布石掀掉,把脚上的裹脚布解开,后来母亲发怒了,二太太才没有再这么做,不过二太太那时候比亭儿要小,她才五岁。
你想什么呢?亭儿,二太太问。
亭儿说,我在想丝红姐和杏花姐的脚都挺大的,一定是妈妈裹得不好。
二太太说,也不是这么回事,她们都没有父母了,跟你一样,孤儿。
亭儿说,我不是,我有妈,你不就是我的妈妈吗?
二太太自觉刚才说得莽撞,忍不住搂住亭儿说,亭儿说的是,真是妈的好女儿,乖女儿,妈疼你。
这时候黄嫂提了饭来,见了亭儿在炕上坐着,一双脚放在捶布石下压着,还以为是亭儿惹得二太太生了气受罚,末了儿才知道是在裹脚,心里也就多了几分羡慕,想着这丫头真是交好运了。
交了好运的亭儿在裹脚之后坐在炕上不动窝地呆了三天,连睡觉时都不能解开,只是不压捶石布,吃喝拉撒都是二太太亲自伺候,有时候田嫂过来帮着料理些事,事实上也没有多少事。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大太太带着丝红过来了,丝红当然是抱着大少爷。大太太的手里托着一砣东西,是用帕子包着几颗红线梨。
让孩子吃着玩,消磨消磨工夫,大太太说。
二太太说,这么着都把孩子惯坏了。然后又对亭儿说,还不赶快谢谢大娘。
亭儿接了大太太递给她的一颗红线梨,说,谢谢大娘!这称呼对亭儿来说着实有点不大习惯,但是她的身份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大太太见了亭儿脚上压的捶布石,对二太太说,我的天!这还动了真格的了,弄得太急了,让孩子受不了。
二太太说,没怎么着,咱们不都是这么着过来的?二太太并不知道大太太小时候裹脚的时候是否也像这个样子压上捶布石。
大太太说,我听丫头们说亭儿裹脚呢,就过来看看,我说这男人留辫子女人裹脚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这会儿又有别的说法了,要是都这么废了,老辈子的规矩就败完了。
二太太附和着大太太说,没规没矩天下就乱了。其实二太太并不知道大太太说这番话的真实背景,就跟着问了一句,有人说闲话?
大太太说,没有,谁敢说闲话?就是大当家的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你别在意,我要不提你什么也不知道。
可我还是想知道大老爷怎么说,二太太说。
他说如今山外面的男人都不留辫子,女人也不裹脚了,大太太说,山外头是山外头,山里头是山里头,种庄稼都有不一样的时候,人哪说是一样?像他那样留个二刀毛子,好看死了!说了便笑。
二太太也笑,在这方面她和大太太的意见一致。说实在话,这二刀毛当然不是大老爷要这么留的,那也是因为段四。二太太想起去年的娘娘庙,后背上总有股凉风。
可说呢,段四那土匪,当初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大太太除了心有余悸之外还有耿耿于怀,就那么长的大刀,抓把过来噌的一声,一条大辫子就这么给割了去了!大太太满脸愤怒,好像就是刚才发生的事一样,说,可这会儿段四成了好人了,来了就八碟八碗的吃,当家的还陪着喝酒,我就不想理他,要是以后再惹了保和堂呢?他这种人备不住。
二太太说,段四好歹说起来也算是官面上的人,大老爷现在也是官面上的人了,都是常共事的人,哪能没有个礼尚往来呢?再说段四当时也不知道是咱们保和堂的人,老爷子在的时候就待他不薄,做人哪能没一点情?言下之意是说当时也幸亏是段四在场,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细想想大太太也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是说起来总是气愤难平。其实最不能忘记的应该是正月十五遭了二老爷和苗树梁的土匪算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