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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地，更无愧于任何人。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他死在抗日胜利四十周年纪念日，真可谓死得其时。他死在新中国的首都北京，也可谓死得期所。他的冤案已经平反，他总算死得清白。但是，我们这些后死者当如何呢？反躬自问，我们是否真的清白无瑕？是否问心无愧？我们何以安度晚年而后安然长逝呢？而且，综观王方名的一生，他自己虽然可以心安理得，死而无愧，但那些处理过他的人和组织，也能无动于中吗？其中不是有很丰富也很沉痛的经验教训吗？在悼词中对死者说一大堆好话固然也必要，但那有什么用处呢？重要地是认真吸取经验教训，让后人避免走弯路，少受些痛苦。因此，我把我所知道的一些情况，如实地直率地写出来，一则用以寄托我的哀思，一则可以引起人们的思考，至于我从中引出些什么经验教训，当另外写出文章来。
第七部分 怀友 9。雨歇凭栏怀念李成之（1）
作家李锐的父亲。
1980年7月，我在大连为教育部主办的革命史教师讲习班讲课。忽然得到一封电报，要我回京参加李直（李成之）的追悼会。我一方面感到欣慰，因为李直的沉冤终于昭雪；一方面又为失去了我参加革命的引路人和共同战斗多年的老战友而感到悲痛。因为当时课没有讲完，不能回京，只好由我在京的孩子们代我前去吊唁。
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大量的冤假错案得到平反，但李直问题却一直拖着没有解决。他的一个孩子来找我。我为此专门去找了王震同志。我见到王震时就问他：〃你还记得李直吗？〃他说：〃怎能记不得呢？那是一位好同志呀！〃我说：〃可他的冤案还没有解决呢。请你过问一下好吗？因为你最了解他。〃王震答应了我的要求。全国解放后，李直一直从事农垦工作，很有成绩。王震非常了解他、器重他。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北京西四一带，到处都贴满了〃打倒王震、李直〃的大字标语。李直是与王震同命运的。李直冤死于〃文化大革命〃中，王震出来为李直平反是义不容辞的。果然，在王震的干预下，李直的问题很快解决了。1980年隆重地召开了李直的追悼会，宣读了党组织通过的悼词，肯定了他革命的一生和他一生为革命所作的功绩。
对李直冤案的平反，我虽然感到欣慰，但未能亲身参加追悼会，总觉遗憾。那天讲完课，我到大连海滨公园去散心，极目海空，心渐舒坦。忽然一阵风起，急雨飘来。我忙到一凉亭中躲避，等雨稍停，东方的上弦月早已升到高空。我无心回宾馆，便倚着栏杆远眺。猛然间，45年前的旧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那是1935年的秋天，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下，华北形势十分紧张。一天午后课余，阵雨新晴，李成之（李直）、胡其谦、周极明、我和王方名等一些众志学会的同学们爬上教学楼顶，凭栏极目，畅谈国事。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又联句作诗。好象是李成之起的首句：〃浮图关上鸟纵横，〃马上有人续道：〃一带寒山浸夕昏。〃我联上第三句：〃雨歇凭栏无限意〃。这时马路上正走过一批摩登女郎，边走边哼着当时的流行歌曲《桃花江》。周极明当即骂道：〃国难当头，这些女娃还只顾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真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于是有人联上了末句：〃垂杨马路咒摩登〃。后来，我们唱起了救亡歌曲。谁知马路上的那群女士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原来，她们是附近一个中学的女学生，也都爱唱救亡歌曲。李成之事后批评了周极明，说：我们不能以衣饰取人，应该团结一切有爱国心的人都来参加救亡运动。
45年过去了，但当时的情景却永远铭刻于心，不能忘怀。那时我只有17岁，而李成之25岁，已经是一个各方面都比较成熟的青年了。他早年就参加过革命活动，社会经验和政治经验都比我们丰富。因为有了他，重庆学联在一二九运动中没有犯大的错误。我们这些人都在他的影响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参加了党。但谁知他一生却历尽坎坷，最后还冤死于〃文化大革命〃之狱。世事竟是如此的不公平啊！想到这里，我也不免生出好多感慨，于是步当年联句原韵，又诌成一首诗：
〃大连湾外岛纵横，
细雨蒙蒙海月昏。
今夕凭栏谁与共？
怜君跨鹤又先登！〃
我还记起了1938年我们在延安相聚的日子。特别想起与他在西安分别时的情景。当时我在八路军办事处招生组工作，他从延安出来，准备回四川。那时他正患严重的鼻炎，需要动手术。我劝他就在西安医治，等四川把他的组织关系转来，不必回四川去了。因为我知道胡宗南的〃战干团〃正在沿途拦截知识分子，路上很不好走。他不听我的话，俩人争论得很厉害。一天，我到火车站接学生回来，他竟自走了！没过几天，就得知他被扣留并被送往〃战干团〃的消息。因为我们招生组要营救被扣留的学生，所以对各处拘留学生的地方（包括战干团）都很熟悉，并有关系。我们很快就与李成之联系上了。他在〃战干团〃表现很好，做了很多工作，而且做得很出色。后来他借机逃离，回到了四川。我得知他脱险，非常高兴，但也恨他不听我的劝告，以致遭受一场磨难。
第七部分 怀友 10。雨歇凭栏怀念李成之（2）
他回四川后，从事地下工作，担任过汉源中心县委书记，自贡市中心市委书记和川康联委书记等许多重要职务。他在工作中，成绩卓著，为党作出了不少贡献。例如在汉源时，就为党提供了一笔经费，解决了党的困难。由于在整风审干中四川地下党被诬为〃红旗党〃，李成之1946年被调回延安审查，并停止了党籍。他在被审查期间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没有乱说，更没有牵扯别人。因此他对审干中经不起考验、乱咬别人的同志很看不起。因为战争期间无法调查，他的问题拖到1949年初还未得到解决。一天，他在报上看见华北人民政府拖拉机训练班招生，这时他已在中组部机关当了文化教员，却不辞而别，去投考并考上了拖拉机训练班。中组部知道这一情况后，索性让他去从事这一工作。因此他当上了华北人民政府农业部机垦科科长。新中国成立后，他到中央农业部担任机务处处长、干校校长，后又任芦台农场场长，1955年任双桥农场场长。就在这年国庆节，我们偶然在观礼台碰见了。当时的惊喜之情，实非言辞所能表达。他那时正医痔疮。我当即到医院去看他。他1938年回川后的情况，就是在医院里告诉我的，当时他还告诉我，已改名李直。
1953年以后，李直已患有严重的疾病，但他满不在乎，依然格外积极地工作。1954年他不顾东北严寒，申请到东北中苏友谊农场工作，在那里担任训练班主任、五分场场长。后来领导上见他身体实在难以坚持，才把他调回农业部任农场场长训练班主任。农垦部成立后，他又到农垦部干校任副校长、机耕总队任总队长。60年代初又开始任农垦部机械物资局副局长。
50年代末，李直的肝病更严重了，已由肝炎转为肝硬变。但他仍毫不在意地拼命工作。后来领导上硬是强要他到北京潭拓寺肝病疗养院去疗养。在疗养院，他不断地偷着下山，回去参与一些重要的工作决策。疗养院不见人，到处追查，就象捉拿犯人一样把他找了回去。尽管他回去后〃诚恳地检讨〃，但过几天又〃逃跑〃了。就这样，他的病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就在他振作精神，继续坚持工作的时候，他的病情日益恶化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他又住进了人民医院。我到医院去看过他两次，劝他安心养病，不要管事情了。但他不听，仍和以前一样，对一切问题都要问个真是非。但在当时情况下，哪里还有是非可言？于是他遭到残酷的折磨，终于在1972年含冤死于江西干校。
想到这里，心绪难平。雨后的海滩虽然空气清新，但我的心情却很沉重。在海边盘桓很久，直到弦月西沉。回到宾馆已是深夜，但还是不能入睡。我想，应该写点东西来纪念李直。通过他的一生，不但能了解中国革命的胜利来之不易，而且应该从中总结出许多革命和建设的经验教训来。为什么在整风过程中有人能制造出〃红旗党〃这样大冤案？而且有那么多的人（以至领导）都相信？为什么在〃大跃进〃的灾难尚未完全克服的时候，又会出现更大的灾难〃文化大革命〃？作为一个历史工作者，对这些问题应该有自己的答案。写纪念李直的文章，如果对这些问题没有答案，是写不好的，即便写得再多，也没有价值。因此我一直想写，却写不出来。
10年过去了，对这些问题，我仍然在不断探索。但答案呢？还是说不出来。然则就不写了吗？今年11月是李直80岁的冥诞，我非写不可了。因为我们一道去延安的周极明、罗义淮、陈寄宇、李直、王方名、胡其谦都已去世，仅剩我孑然一身，若不再写，将遗憾无穷。于是在病中写了这些，借此介绍一些情况，并提出了向题。一则用以抒发心中对故人的怀念，更重要的还是希望引起后来者的注意。希望他们在纪念前辈时，不止要学习前辈，还要研究前辈，从中吸取经验教训，以便把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搞好。
1990年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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