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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传统时代,无数最高统治者着实是些当之无“愧”的撒谎高手。他们面对臣民,大撒其慌,脸不变色心不跳。宋高宗即是一例,他明知乃父徽宗、乃兄钦宗“父子之间,几于疑贰”,'1'但出于维护其一家一姓统治的需要,尊钦宗为孝慈渊圣皇帝,幷对这一尊号作了这样的解释:“少帝事上皇,仁孝升闻,爰自临御,沉机渊断,圣不可测。”'2'所谓“仁孝”与“渊断”,便是颠倒黑白,愚弄臣民的虚言假语。
“靖康岌岌,外猘内讧。”'3'靖康年间,北宋王朝内外交困,不仅金军兵临开封城下,而且徽、钦父子反目成仇。某些士大夫甚至以为,“内讧”之害大于“外猘”。有人惊呼:“江浙之变,萧墙之祸,不可不虑。”'4'有人认定:“靖康之世,大病有一”,即徽、钦“两宫之间不能无间言也”。'5'金军攻灭北宋后,徽宗对钦宗报怨之语颇多;诸如“汝若听老父之言;不遭今日之祸”'6'之类,即是徽、钦当年几乎成为仇敌的明证。
赵宋王朝行将国破家亡,徽、钦父子之间的矛盾居然愈演愈烈,实在是对统治者所提倡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悌等传统伦理道德的莫大讽刺。这对高宗来说是家丑,对大臣来说则是国耻。多数大臣面对徽、钦内讧,在尽力调解之余,与高宗一样,力图予以掩盖,乃至矢口否认,说什么“两宫未尝不和”;'7'“上皇之于陛下,陛下之于上皇,天性至爱,本无纤毫之间。”'8'因而在史籍中有关靖康内讧的记载较少,内中又颇多抵牾之处与掩饰之词,加之靖康内讧始终处于明争暗斗状态,虽然几度剑拔弩张,毕竟尚未演变为公开的武装冲突,以致此事长期以来若明若暗;至今仍有加以解析的必要。'9'
上篇 兄弟阋墙
徽、钦矛盾由来已久,靖康内讧渊源有自。早在政和、宣和年间,围绕皇位继承问题,赵桓、赵楷兄弟阋墙,徽宗厚此薄彼,权要卷入其中。靖康内讧在很大程度上无非是这场皇位继承权之争的继续和发展而已。
一、徽宗偏爱赵楷
如所周知,预立储君的制度确立于西汉时期,其原则是: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可是这条原则弹性极大,此后舍嫡立庶的事情屡见不鲜,废立太子的现象不时出现,甚至还发生了唐玄宗“一日杀三子”一类的极端事件。政和、宣和年间的问题在于:赵桓即后来的宋钦宗虽然是宋徽宗赵佶的嫡长子,但其爱子恰恰不是赵桓,而是三子赵楷。'10'换言之,即徽宗个人的特殊感情与传统的皇位继承制度发生冲突。
徽宗的皇子达31名之多;其中长大成人者25名。在这25名皇子当中,只有赵桓即后来的钦宗一人系嫡出。他生于元符三年(1100)四月;其生母王氏是徽宗的东宫原配夫人和第一位皇后。哲宗“以无子致纷纭”,而徽宗即位仅三月即得子,“中外闻而大喜”。徽宗对此子起初“甚爱之”。'11'然而其生母王皇后不久即失宠,宦官“妄意迎合,诬以暗昧。”徽宗“命刑部侍郎周鼎即秘狱参验,略无一迹。”虽然“狱止”,据说徽宗“幡然怜之”,'12'但王皇后从此长门冷落,幷于大观二年(1108)九月含恨去世,死时年仅25岁。赵桓这时尽管只有8岁,但此后每忆及此,心中难免隐隐作痛,乃至愤愤不平。可是赵桓毕竟是嫡长子,政和五年(1115)二月;年届十六;徽宗依然按照常规,将他立为皇太子。此后,徽宗究竟有无废立储君之意?当时人的答案截然相反。一说:徽宗“仁慈,本无移易太子之意。”'13'但其根据不足,显系掩饰之词。尽管有记载称,大观二年九月,赵桓的生母王皇后死后;徽宗“欲再立后;前数人有宠者当次立。”他“一日尽召语之曰:‘汝辈当立;然皆有子;立之;恐东宫不安。’遂立郑后;郑无子。”照此说来,徽宗似乎竭力维护赵桓的太子地位。然而郑氏早在大观四年十月已正位中宫,赵桓立为太子已是四年之后的事。此说之不可信,显而易见。另一说:“道君(即徽宗)尝喜嘉王(即赵楷);王黼辈尝摇东宫”,'14'则颇有依据。
赵楷生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十一月,大观二年正月进封嘉王,政和八年闰九月改封郓王。他之所以最受徽宗钟爱,据说是由于其“母王妃方有宠”。'15'其实,这幷不是事实,至多只是极其次要的原因。赵楷的生母王贵妃'16'与郑皇后原本都是宋神宗向皇后近前的宫女。徽宗即位后,向太后“以二人赐之”。起初,“郑、王二妃方亢宠”,但郑氏“有异宠”。从进美人到封淑妃、迁贵妃,王氏均晚于郑氏。郑氏此后被立为皇后,而王氏在大观元年四月以后始终是个贵妃。何况大观末年、政和初年徽宗宠爱的嫔妃不再是王贵妃乃至郑皇后,而是郑皇后的养女、死后被追封为皇后、谥号为明达的刘贵妃。政和三年七月刘贵妃死后,徽宗最宠爱的嫔妃则是刘贵妃的养女、生前被目为九华玉真安妃、死后被追册为明节皇后的又一刘贵妃。她“朝夕得侍上,擅爱颛席,嫔御为之稀进。”'17'事情很清楚,赵楷的生母王贵妃虽然幷非如《宋史·后妃传下》所说,已于政和七年九月死去,'18'但早已失宠。可见,赵楷10岁以前,其生母已不再是其父皇的宠妃。
然而赵楷本人确属徽宗最钟爱的儿子。其原因在于他的性情和爱好与其父皇相近,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才华较为出众。词臣在亲王进拜制书中,秉承徽宗旨意,一再夸奖赵楷,诸如“二仪毓粹,四序禀和,学造渊深,贯群经而自得,文摛赡丽,该众体以兼全”'19'云云。这类充满阿谀奉承之语的官样文章虽然不足为凭,但南宋人邓椿同样称赞他“禀资秀拔,为学精到”,“多士推服,性极嗜画;颇多储积。凡得珍图,即日上进,而御府所赐亦为不少;复皆绝品。故王府画目,至数千计。又复时作小笔花鸟便面,克肖圣艺。乃知父尧子舜;趣尚一同也。”'20'所谓“父尧子舜”虽属令人作呕的吹捧之词,但其父子“趣尚一同”则近乎事实。赵楷是清人厉鹗《宋诗纪事》所着录的唯一的一名宋朝亲王。其传世诗作虽然极少;但从中也可以看出,其水平不算低。如果说徽宗称:“桂子三秋七里香”;他对道:“菱云九夏两歧秀”,'21'此对比较一般;那么徽宗称:“方当月白清风夜”,他对道:“正是霜高木落时”'22';则相当佳妙。诚然,赵楷的才华不及其父皇。元人夏文彦指出,其花鸟画的缺陷在于“用墨粗,欠生动。”'23'但他在其兄弟当中,实属鹤立鶏群。徽宗于政和八年三月;诏“嘉王楷令赴集英殿试”,'24'其目的无非是让他到大庭广众之中去显示才华。考官极尽奉迎之能事,果不出徽宗所料,赵楷唱名第一。赵楷中省元'25'与梁师成中进士一样,均属史无前例的稀罕事。当时人指出:“内臣及第,始于梁师成;亲王及第,始于嘉王楷。”'26'徽宗一面降诏,表示谦让:“嘉王楷有司考在第一,不欲令魁多士,以第二人王昂为榜首。”'27'一面又指使词臣,趁机大肆吹捧赵楷:“殖学贯三才之奥,摛词搴六艺之华。顷偕射策之儒,入奉临轩之问。条万言之对,挥笔阵以当千;发内经之微,收贤科而第一。”'28'这些过分夸张的言词,实有为赵楷取太子赵桓而代之,制造舆论之嫌。
徽宗尤其钟爱赵楷;表现在各个方面。赐宴大臣总是让他作陪;如在保和殿曲宴蔡京、王黼等大臣;皇子之中仅有赵楷一人在座;蔡京奏其庭院之中喜生芝草;徽宗“幸其第赐宴”,仍由赵楷作陪;而“太子却不在”,以致人们不免揣测徽宗“已有废立之意”。'29'政和六年二月,赵楷官拜太傅,即使太子赵桓也无出任此职的经历,实属破例。按照惯例,“皇子不兼师傅官,以子不可为父师。其后失于捡点,乃有兼者。”但英宗治平年间早已改正。陆游后来指出:“皇子乃复兼师傅,自嘉王楷始。”'30'赵楷虽然按照惯例,已于政和八年(1118)闰九月,18岁时,迁就外第,但徽宗特许其“出入禁省,不复限朝暮”,幷“于外第作飞桥复道,以通往来。”'31'徽宗还不时亲临其府第;皇九子康王赵构便曾跟随其父皇,“习射于郓王府”,且号称能“挽弓至一石五斗”。'32'宣和五年(1123)七月,王黼等大臣上表,为徽宗上尊号。“自是内外群臣;皇子郓王楷以下,太学诸生耆老等上书以请者甚众。”'33'在皇子当中,领头的居然不是太子赵桓;而是郓王赵楷。足见,徽宗与赵楷的父子关系异乎寻常。
徽宗尤其钟爱赵楷,其主要表现还在于破例令其担任实职。按照宋朝的制度,在通常情况下;“宗室不领职事”。'34'徽宗在政和七年二月“诏以王子嘉王楷为夏祭都大提举行宫使”,'35'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礼仪性临时差使。赵楷长期兼任神霄玉清万寿宫使,地位尽管崇高,无非是宫观官而已。可是,提举皇城司则是相当重要的实职差遣。赵楷何时出任提举皇城司?《东都事略·徽宗子郓王楷世家》称,始于政和八年三月中第之后,显然有误。政和六年十一月十九日,徽宗降诏:“(喜)'嘉'王楷差提举皇城司,整肃随驾禁卫所;兼提内东门、崇政殿等门。”'36'从这时开始;终徽宗一朝,他均提举此司,任期达10年之久。皇城司的主要职责是拱卫皇城幷侦察臣民动静;率领数千名被称为亲从官、亲事官、内等子等不同名目的禁卫与侦探。值得注意的是,这支特种部队不受殿前司节制。'37'宋人认为:“皇城司在内中最为繁剧;祖宗任为耳目之司”;'38'“皇城一司,总率亲从,严护周庐,参错禁旅,权亚殿岩。”'39'赵楷提举皇城司前夕;皇城司亲从官的编制由四指挥增加到五指挥;员额由2270名增加到2970名。这或许幷非为赵楷出任此职铺路;而是出于对付社会矛盾日益尖锐的时局。然而赵楷上任后;皇城司的权势明显增大。此司从此不隶台察,即是一例。所谓台察,是始置于元丰二年(1079)的御史台六察司的省称。此前;“上自诸部、寺监,下至仓场、库务;皆分隶焉。”皇城司同绝大多数在京机构一样;接受台察的监督。当时人指出:“崇宁以后,因人废法。故皇城司以郓王提举,……申请不隶台察”,以致成为成例,南宋初年仍然“因之”。'40'赵楷出任此职不久,徽宗即在政和七年元月“降诏奖谕”。'41'次年八月,徽宗大享明堂,赵楷“以提举皇城司职事当宿卫”。'42'宣和元年十二月,徽宗降旨为赵楷加官晋爵时,再次褒奖其拱卫皇城、保卫父皇的功绩:“自董宫城之政,益崇宸极之尊,虑每及于未然,事必形于有备。重轩载肃,克宁莞蕈之安;交戟无哗,爰整爪牙之利。属就郊而蒇事,乃前跸以启行。”'43'可见,赵楷所任幷非虚衔,而是实职。岂止如此而已,宋朝“无亲王将兵在外故事”,'44'而徽宗有意命令赵楷统率大军,北伐燕山,建功立业。据《宋史·郓王楷传》记载,“北伐之役;且将以为元帅,会白沟失利而止。”徽宗对此子格外关爱与赏识,实属有目共睹。
二、权要动摇东宫
徽宗如此赏识赵楷,人们难免认为他有废立太子之意。某些好事者甚至在林灵素的所谓“神霄府”中,将赵楷尊奉为“长生帝君”。'45'林灵素虽然一度深受尊重,但毕竟只是个方技之士。他居然敢于诬蔑“京师大水临城”,“水自太子而得”,'46'甚而至于“冲太子节,不避。”'47'宣和年间,翰林学士赵野在春贴子中,更是公然吹捧赵楷:
复道密通蕃衍宅,诸王谁似郓王贤。'48'
如果说好事者的尊奉乃至赵野的吹捧,均可视为区区小事,那么对政局颇具影响力的权要几乎无不偏向赵楷,则十分引人注目。如王黼因赵桓“在东宫,恶其所为”,他见“郓王楷有宠,遂有夺适之意。”'49'杨戬“谋撼东宫”。'50'童贯“数摇东宫,力主郓邸,与蔡攸俱奉诏,结郓邸为兄弟。”'51'他负责修建诸王邸宅,特意将郓王邸“视诸王所居,侈大为最。”据说诸王邸宅赐名“蕃衍宅”,出于童贯之意,取自《诗·唐风·椒聊》序:“知其蕃衍盛大,子孙将有晋国焉。”人们由此“知其旨意之属郓王而已”。'52'后来钦宗惩处童贯,列举其十大罪状,其中之一便是“朕在东宫,屡为动摇。”'53'问题在于:梁师成与蔡京是否偏向赵楷?
《宋史·梁师成传》载:“郓王楷宠盛,有动摇东宫意,师成能力保护。钦宗立,嬖臣多从上皇东下,师成以旧恩留京师。”梁师成曾保护东宫之说虽然在其时便较为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