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是怯于开放,也怯于走向窈窕和成熟。
在奇卉争艳的花丛中,我选择了这棵还未长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来,用一
点水、一点肥料和一点摩门教徒的神秘祝福,种它在我窗前的草地里。五月的湿风吹上这南
国的海岛,也吹开了这朵玫瑰的花瓣与生机,它畏缩地张开了它的身体,仿佛对陌生的人间
做着不安的试探。
大概我认识她,也就在这个时候。
平心说来,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与玫瑰同一拼法,这并不是什
么巧合,按照庄周梦蝶的玄理,谁敢说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种罕有的
轻盈与新鲜,从她晶莹闪烁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恶意的笑容里,我看不到她的魂灵深处,也不
想看到她的魂灵深处,她身体上的有形的部分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使我不再酝酿更进一步的
梦幻。
但是梦幻压迫我,它逼我飘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里,走来了她的幽灵,于是我们生
活在一起,我们同看日出、看月华、看眨眼的繁星、看苍茫的云海;我们同听鸟语、听虫
鸣、听晚风的呼啸、听阿瑞尔(Ariel)的歌声,我们在生死线外如醉如酲;在万花丛里长
眠不醒,大千世界里再也没有别人,只有她和我;在她我眼中再也没有别人,只有玫瑰花。
当里程碑像荒冢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驿站终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远远的尘土扬起,跑来了
“启示录”中的灰色马,带我们驰向那广漠的无何有之乡,宇宙从此消失了我们的足迹,消
失了她的美丽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可是,梦幻毕竟是飞雾与轻烟,它把你从理想中带出来,又把你向现实里推进去。现实
展示给我的是:需求与获得是一种数学上的反比,我并未要求她给我很多,但是她却给我更
少。在短短的五月里,我和她之间本来没有什么接近,可是五月最后一天消逝的时候,我感
到我们的相隔却更疏远了。恰似那水上的两片浮萍,聚会了,又飘开了,那可说是一个开
始。也可说是一个结束。
红玫瑰盛开的时候,同时也播下了枯萎的信息,诗人从一朵花里看到一个天国,而我
呢?却从一朵花里看到我梦境的昏暗与逗回。过早的凋零使我想起托姆普孙(Francis
Thompson)的感慨,从旧札记里,我翻出早年改译的四行诗句:
最美的东西有着最快的结局,
它们即使凋谢,余香仍令人陶醉,
但是玫瑰的芬芳却是痛苦的,
对他来说,他却喜欢玫瑰。
不错,我最喜欢玫瑰,可是我却不愿再看到它,它引起我太多的联想,而这些联想对一
个有着犬儒色彩的文人,却显然是多余的。
在玫园主人热心经营他的园地的开始,他收到我这棵早调了的小花,我虽一再说这是我
送给他的礼品,他却笑着坚持要把它当作一裸“寄生物”。费了半小时的光阴,我们合力把
它种在玫园的墙角下,主人拍掉手上的泥巴,一边用手擦着汗,一边宣布他的预言:
“佛经上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我们或许能在这棵小花身上看到几分哲理。
明年,也许明年,它仍旧会开的。
烟雾已渐渐消失,我从往事的山路上转了回来,主人走到桌旁,替我接上一支烟,然后
指着窗外说:
“看看你的寄生物吧!去年我就说它要开的,果然今年又开了。还是一朵,还是和你一
样的孤单!”
望着窗前低垂的暮色,我站起身来,迟疑了很久,最后说:
“不错,开是开了,可是除了历史的意义,它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呢?它已经不再是去年
那一朵,去年那一朵红玫瑰谢得太早了!”
(后记)
一九五○年六月九日,我正在新化附近服役,突然接到Rosa给我的信,定了题目——
《红玫瑰》,叫我写一篇散文送她。六月十四日我写好寄出,后来才知道被她修改几个字,
发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学通讯》里了。退伍后我又把它稍加修改,发表在一九六一
年四月六日的台北《联合报》副刊。现在我又改几字,收在这本小书里。追想起来,这篇文
章前后被她改了一次,我改了至少六次。
如今Rosa已去美国,已经形同隔世了。我怀想这个使我眷恋不已的小女人,愈发对这
篇文章另眼看待。就文章论,它是我少有的一篇不说嘻皮笑脸话的作品,许多朋友读了,都
觉得它有一种阴暗苍茫的气氛,认为这“不太像李敖的风格”。
今晚深夜写这篇(后记),心情多少有点儿沉重,我抄出三年前意译的一首浩斯曼
(A。E。Housman)的小诗(曾经抄过一份送给Rosa的),用它来表达我内心的隐痛(一九六
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晨三时半)。
死别You smile Upom Your Friend Today
久病得君笑,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
沉疴似欲除;Today his il1s are over;
万语逢重诉,You hearken to the lover's say,
余欢若云浮。And happy is the lover,
意转何迟暮,'Iis late to hearken,late to smile,
慰情聊胜无:But better late than never:
生灵未忍去,I shall have lived a little while
柩马立踯蹰。Befor I die for ever。
一九六○年七月十九夜改稿。
“慰情聊胜无”是改写陶渊明的诗句
十三 旧天子与新皇帝
——元末明初的断片
十三年来,今年是头一天有黄气。
在那六朝金粉埋葬下的金陵城,街头巷尾,人人都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黄气来了!
黄气来了!”
十三年不见了,黄气终于来了!
黄气不但来了,人家还说,这回的黄气是一千五百年来最多的一次。
一千五百年前,秦始皇帝修长城,废封建,收民间兵器,铸了十二个大金人,外巡四
方,行封禅礼,一方面派徐福带了童男女人海求神仙,一方面听望气术士的话,凿方山,断
长堑,以泄王气,可是那次泄王气后,东方的气象好像受了损,从此一千五百年下来,气象
再也不行了。
术士们暗地里说,北方的王气不行了,王气开始南转,那些在北方的几个王气充溢的大
城,像邯郸、阳翟、北平、开封、洛阳、长安……一个个都气象衰败了,他们占星,看北方
玄武星座,星座尾部渐向南指,于是他们断言:“王气到南方去了!”
王气南移,第一个目标是金陵,这是东晋帝王的国都,上承三国时代的孙权,下延到宋
齐梁陈四朝,正所谓六朝金粉。虽然那几百年过后,王气又一度北移,有回光返照之势,可
是毕竟留不住了,每个术士家、星占家都承认:
北方不行了!
那年秋天快过去了,下了几场雨,可是却听不到什么雷声,老百姓们高兴了。因为他们
知道历代相传的:
秋后雷多,
晚稻少收。今年雷竟这样少,收成一定是不坏的,没有苦旱,没有凶年,天灾一少,人
祸自然就少了。
人人盼望着天下太平。
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希望,反正元朝是垮定了,人人再也不会受蒙古人的气了,靴子的势
力已经完了,汉族眼看就要抬头了。
无朝的顺帝像一只被打破了头的乌龟,缩着头,守着北京一隅,再也没有关外蛮子那种
“立马吴山第一峰”的气概了,他只想保住他北方那点老巢,只要汉人南人不向北打,他就
满意了。他最爱听宫女们成群歌舞,看她们那隔着轻纱的腰肢款摆着,唱着:
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
莫道江南恶,须道江南好。
顺帝满意了,他心中虽然有点悲哀,知道他不能到江南去,可是在大雪纷飞的天气,宫
中四面生满了炭火,满室生春,娇嫩的六宫粉黛们脱得半裸,有的给他倒茶、有的给他斟
酒、有的给他做肉屏风、有的在他面前载歌载舞,他也乐得不思江南,不想那些讨厌的红袄
贼,不理睬什么大明王和小明王,以及那些南蛮子的游击队……他穷耳目之欲,在美人醇酒
与清歌面前,他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了!他宝座旁边坐的是那西土的番僧,贼眼溜溜的,顾
盼于美女与皇帝之间。番僧是皇帝的精神指导人,每个皇帝即位,都要先受佛戒九次,才登
大宝,他们掌握着“君权神授”的力量,所以皇帝们都得让他们三分,不然抓破了脸,掀开
了底牌,在老百姓面前丢了丑,反倒不好看。何况番僧们也颇会拍马屁,他们精研丹砂,深
通房中术,在歌舞声中,他们看到皇帝的兴致快到顶点了,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们立刻就看出
今天晚上皇帝属意于哪个女孩子了,于是,一个眼色与一个暗号,一切立刻就准备好了。等
到皇帝对歌舞的满足快饱和了,微微露出意兴阑珊的时候,他们便把皇帝拥到内室里去,去
行他们的“延彻尔”。
“延彻尔”是蒙古话,翻成汉语是“大快乐”。
“大快乐”是真真正正的快乐。
“大快乐”的获得并不简单。
获得“大快乐”需要硬功夫、真本领,这真本领就是房中运气术。房中运气术若行得
好,可以夜御数女,极尽人间之乐事。
在四面伴奏的是“天魔舞”,由十六个如花似玉的宫女,全裸着,头带佛冠,在小小的
密室中,俯仰为舞,或行瑜伽之术。
在这个小密室中,即使近侍与宦官也很难入内。里面除了女孩子,就是皇帝与番僧。
番僧测量皇帝的体质,如果发现他今晚意兴甚浓,他们就给他吃丹服药,然后按摩,行
“双修法”(“秘密法”),双修法一行,一直到天亮才罢休、
皇帝高兴了,亲笔挥毫,用蒙古文题了一块金字匾额——“济济斋乌格依”,就是汉文
中“事事无碍”的意思,他命左右把它挂在密室门上,表示这是高度愉快的“事事光碍
室”。
在日上三竿,不能早朝的时候,他不知道番憎们早已去胡作非为去了。
番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人物,他们是人人知道的西土大喇嘛,他们仗恃着皇帝的佞佛奉
释,而他们正是佛释的化身或代言人,所以更横行无忌。
他们辱及王妃,殴及留守,把宋代的皇坟挖了六个,盗取金银珠宝,甚至把宋理宗的头
骨切下,中间挖空了,用做酒杯。他们还借检查户口为名,奸淫民家妇人和女孩。
在北方,除了元朝的皇帝外,他们是最红得发紫的人物。
他们坐在皇帝的龙舟里,煞是威风,龙舟长十二丈,宽二丈,行起来的时候,头尾眼爪
都能动。
他们又找到一个善做奇巧的工人,给皇帝做了一个大钟——“宫漏”,高七尺,内有一
个女孩,两个金甲神,六个飞仙,这个钟能每小时报告一次。
“宫漏”一小时一小时的报告,一小时一小时,无情的岁月流过去了。
在灰色的岁月里,南边的消息愈来愈恶劣,皇帝有点悲观。
番僧们劝他及时行乐,几乎每天都有新选的秀女人宫,每天都有新乐章、新的歌舞节
目。
皇帝当然也是有女必玩,可是玩过后,他似乎愈来愈烦。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了。
皇帝的心情和局势一样的糟。他常常把双脚放在一个女孩子的裸背上,两眼没神,望着
南方发呆。
番僧们也没有好法子,他们只是轮班辅助皇帝,一些人陪皇帝玩,劝皇帝开心,往远处
想,别为眼前这些小动乱操心;另一部分就跑到外面去做好犯科,贪贿舞弊。
秋天眼看就过去了,一年真容易!
深秋的时候,消息来了,朱元璋已打进了姑苏城。
那真是一场鹰战,结果朱元璋到底把张士诚打垮了。当朱元漳派徐达做大将军进攻的时
候,张士诚叫熊天瑞做了许多飞炮,徐达的军队因而死了不少,可是朱元璋还是命军队死
攻。最后,城里的木头石块都用完了,徐达终于打进了葑门。
张士诚知道大势已去,决心自杀,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接受朱元璋的招降,朱元璋不是劝
他全身保族吗?——“图王业、据土地,及其定也,必归于一,天命所在,岂容纷然?”他
把麻绳扎在梁上,他知道天命是什么了!
“砰!砰!”一群人冲倒房门,直拥到他身边,蜂拥而上,把他从绳上解下来,他的两
眼前面一片模糊,他依稀看到叛将李伯升正在旁边指手画脚,他气愤极了,在迷茫中,他更
迷茫了。
星象愈来愈对朱元璋有利了。
“金火二星会子丑分,望后,火逐金过齐鲁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