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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慢慢走回林婉的家门口,她跟他道声别,就准备上去,唐进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等等。”
林婉吓了一跳,他的手炙热而有力,又抓得那么紧,几乎要隔着衣服炙痛她的肌肤:“干什么?”
“阿婉,”他轻轻地说:“我知道或许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可是请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我真的有苦衷,你听一听好么?”
林婉沉静地看着,眼睛里闪烁着一泓清水,唐进带着痛苦与挣扎表情的面孔就反映在她的眼睛里,她静静地说:“我在听。”
唐进松开手,深深吸了口气:“那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把身边所有的钱都带到身上,又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第二天早上,我很早起来,去了她房间,那时她还睡着,背靠着门,一点知觉也没有,她的背影那么瘦小单薄,她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正在想着要何如离开她。我咬着牙准备把信放下来就走,当时我特别内疚,我爸爸已经去世了,这世上就剩下我和她相依为命,可是我为了自己就这么把她抛下,真不知道她会有多伤心难过。就在把信放到桌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份医院的身体检查报告,那是我妈妈前段时间做的检查结果,阿婉你知道么?拍的那个片子里,显示她的肺部有阴影,并且不排除癌症的可能性,要留院做更进一步的检查。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
“她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身上背着沉甸甸的债务,还要再承受这样的压力,但是为了怕影响我的高考,她竟然什么都没跟我说。而我呢?就为了自己的爱情,要把她丢下不管,阿婉,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一直站在那里发呆,后来她醒了,对我说进儿,今天考试,我送你去考场吧。我说好啊。那个时候,别说只是去考场,就是她要带我去地狱,我也会跟着她走。”
林婉呆呆地看着他,轻轻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她的声音遥远而缥缈,像是被微风轻轻一抚就会消散,这果然是个不错的理由,总算不枉费她为此几乎流尽了身体里的每一滴眼泪:“那后来呢?”
“后来,到了暑假,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几次三番去你家,都被你爸妈赶了出来,他们用最难听的话辱骂我,我想,他们真是恨毒了我。那段时间,我见不到你,打电话过去,你家里听到我的声音就挂,真是心急如焚,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想想我真傻,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就应该天天去你家敲门,他们赶我一次我就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为止。”
“再后来,暑假完了,我早拿了通知书,却一直拖着不肯走,到了最后一天截止报名时间,才上路。不久,我阿姨,就是以前给你提过的那个,他们前些年举家去了美国给我表姐治病,刚好那年回来了一趟,知道我家里的状况,就把我和我妈一起接走了。”
“这八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在想怎么祈求你的原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永远像个小跟屁虫似的粘着我,我早已习惯了你的存在,当我感觉自己可能要失去你的时候,心里真是像被剜了块肉似的疼。可是,你知道么?阿婉,有些事情一旦做错了,又失去了在最佳时刻道歉的机会,再想翻盘,就会特别艰难。我必须承认,后来我是有机会找你的,可是我不敢,于是一次次给自己找理由拖着,你说我懦弱也好、自私也好,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痛恨我,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他终于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林婉:“你那时候过得很艰难对不对?”
林婉一直在认真听着他的诉说,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悲喜不明,听他这么问起,她叹了口气:“是有些狼狈,不过还好,总算挺过来了。”
这当然是客套话,她自小娇憨美丽,在她这一辈的孩子里最讨大人喜欢,从没有挨过父母的打骂。可是当年她傻得够可以,没去高考的原因也不会隐瞒,就那么原原本本照实说了出来,一向对自己的教育方式无比满意的林父当场五雷轰顶,为此她受尽了皮肉之苦。当时林父在暴怒之下,把一本厚厚的《辞海》毫不犹豫地砸了过来,正中林婉额头,几乎把她打晕过去。
可是现在她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于是淡淡转了个话题:“在美国不好么?怎么又回来了?多少人想留在那里呢。”
唐进低声说:“我这次回来一是为了向你道歉;二来,是为了我的表姐,有人欠了她的东西,她身体不方便,嘱托我去讨回来。”
林婉点点头:“这么快已经完成了一个心愿,不错,希望你接下来的事情也一样那么顺利。”
唐进热切地看着她:“阿婉,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唐进了,现在的我,有能力承担一切责任。我不奢望能把时间退回到八年前,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如果你能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后天你生日让我陪你一起过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些年你的生日我都记得,我多希望陪着你一起唱生日歌、为你吹熄蜡烛,看到你的欢笑。”
林婉看着他,眼神中涌出一股悲哀,他当然是有苦衷的,她也会得理解他,这样光冕堂皇的理由怎么能让人不原谅?可是八年的时间,近三千个日夜,还有那曾经最深刻的伤害,他就凭什么这么笃定地认为她还在等着他?
“我原谅你,唐进,因为我没有任何不原谅你的理由,当年的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年少不懂事,是我们做错事的理由,但不能成为借口,我必须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买单。今天知道了答案,我已经心满意足,你也无需再介怀了。至于我的生日,可能不行,我丈夫现在出差在外,实在不方便背着他跟其他的男人一起庆祝,不好意思。”
她的鬓角有些发丝散落下来,掉到脸上,微微有些痒,于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唐进怔怔看着她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暗淡的灯光下光芒一闪,那幽幽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林婉睡得正香甜,手机突然嗡嗡响个不停,她睡眼惺松地接起来:“喂?”
那边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很客气地问:“请问是林小姐的电话么?”
林婉迷迷糊糊地说:“是啊,你哪位呀?”
结果让她有些吃惊,竟然是昨天在展览馆遇见的那位女郎真的派人送了照片过来,林婉连忙爬起来:“不好意思,我留的是另一个地址,可能得三十分钟以后到。”
她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急匆匆地跑去卫生间洗漱。
刷牙的时候,林母拿着她昨晚穿过的耐克过来,疑惑地问:“怎么把这套衣服翻出来了?你昨天那么晚还出去了?”
林婉含着一大口牙膏泡沫唔了一声,又吞了口水,漱一漱吐掉,方才说:“唐进回来了,下去跟他见了个面。”
林母愣了愣:“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他找你干吗?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么?”
林婉点点头:“也没特意说,就顺口提了提。”
林母很警惕:“他还来找你干什么?”
“叙旧吧,可能……”
“一走就是八年,现在还叙什么旧!林婉,你现在已经结婚了,可不能再和他牵扯不断。”
林婉说:“我怎么可能连这点都不知道。”
其实仔细想想,这并非不是个搞笑的事情,人家总说小说里的故事来源于生活,可不就是,阔别八年的情侣重逢在秋夜的星光下,微风轻抚着两人的发丝,曾经少年温柔多情的面孔已经染上风霜,多浪漫凄美,纵使一个已经是罗敷有夫,也不能不让旁的人浮想联翩。但其实呢?林婉自己都觉得惊讶,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她只是坐在床上微微发了下呆,心中竟然平静无比,然后连梦都没做一个就一直睡到大天亮。
那个男人祈求她的原谅。
做错事的男人总是觉得女人应该无条件的原谅他,哪怕她为他承受了千般委屈,流尽血泪,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只要他哪天浪子回头,说一声抱歉,她就应该心甘情愿、俯首贴耳地说没关系,然后当作没事发生一样与他重修旧好。凭什么爱上男人的女人就该这么卑微?经历了珠美的故事以后,林婉早就警告自己不能重蹈覆辙。唐进没有对她使用暴力,但是他对她的伤害,比暴力更加可怕。
林婉不打算把这件事的细节告诉妈妈和苏可,她们只会跳脚:“凭什么?你凭什么要原谅他?”
原不原谅这个问题不需要讨论,因为不可能在已经时过境迁之后还去咬他一口。他没有她的原谅独自生活了八年,依然过得身光颈亮,这世界上没有谁会因为得不到谁的原谅而活不下去,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瓜葛,何必在口头上做得那么小气。已经分开的情侣最忌口舌相争,能笑着祝福是最高境界,实在不行,也不必勉强,但最起码做到不诅咒不辱骂,这是对方面子也是给自己面子。骂别人的同时何尝不是骂自己,当初没人绑住你去爱他,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林母兀自说:“我想起这个事情就有气,那天……就你们考试那天,我出门碰了唐家母子,还打了招呼。其实当时不同意你们两个谈恋爱,一来是出于年龄方面考虑二来也是因为他那个妈,他妈妈在院子里面是出了名的厉害、小心眼,老公又死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孤儿寡母,你这么懵懵懂懂的脾性要嫁给他,不知道要受多少气。”
林婉一怔:“你们当时说什么了?”
林母说:“就是让他好好考试,小孩子还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比较好这些的,我明明告诉他,你爸爸一早把你送去考场了。那个孩子啊,知道你没去,竟然也不告诉我,要不然怎么会弄到现在这样。”
林婉闻言半晌都不出声,她把手撑到洗脸台上,对着镜子直直看了一会,忽然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是啊,现在是真明白了,唐进昨晚说的那个理由,她不是不信,可要全信,又未必。时间这么公平,从不会为谁而停留,林婉只是在思维上比别人发育得慢一点,但是她不蠢。母亲那边的原因自然很重要,也无可厚非,但怕是唐进自己也有原因。他自己退缩了,又听说林婉和爸爸一起去了考场,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退缩了——他以为她跟他一样。
林婉叹了口气,原来两人最终不能走到一起,也不能全怪命运,他就这么小瞧她,又或者,他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可以为爱情牺牲那么多。她不敢百分百说自己从未有过萌生退意,毕竟那一脚踏出去,将要面临怎样的困难和风雨,谁也不知道。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一定比唐进爱得要深,对他的爱意战胜了惧怕,让她可以义无反顾地做出那件傻事。因为是傻事,所以当一个人不配合另一个人的时候,被丢下的那个人就显得尤其傻,所以——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不过还好,她再傻,也不会傻到被过去动摇到现在。
她转头对犹自愤愤不平的妈妈说:“妈,没什么好多说的,都过去了,如果没他,我就进了好大学了,那还不一定能遇着董翼呢。”停了停,她又轻轻说道:“这就是姻缘,万般不由人。”
林母停下絮叨,从镜子里看着女儿沉着的面容,突然有感而发:“阿婉,能嫁到董翼是你的福气,你看你现在,真是懂事多了,我原先还以为你会永远都长不大。”
林婉眼珠子一转:“这话等他回来你告诉他去,别看他平常不出声,其实虚荣心强着呢。”
她抬头看一眼时间,啊呀叫了一声不好,连忙换了身衣服匆匆赶回去。到了家门口,一眼望见楼下停着台黑色汽车,车里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走下来,交给她一幅裱好的相框。
她忙不迭地说谢谢,那人又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夫人嘱咐我,如果您收到了就请回个电话给她。”
林婉拿着相框一边上楼一边纳闷,夫人,多么资本主义的名称啊,派头真够大的。不过她还是按照那个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好几声后才有人接起来:“喂?”
林婉一愣,怎么是个男人?她迟疑了一下:“请问这是不是……”开了口暗暗叫糟,竟然忘记问人家姓名,她斟酌着开口:“请问这是不是一位会摄影的小姐的电话?”
说完以后就汗颜,这么白痴的对白,也就自己能说出来。
电话彼端静默了一会,那男人说:“这里没有一位会摄影的小姐,倒是有位爱生气的太太。”他的声音非常悦耳好听,但是国语发音明显不是很准,有点港澳台同胞讲国语的味道。
然后他扬声说:“方静言,你跟我发脾气就算了,自己的电话也不接了?要不要我跟她说你不在?”
那边终于传来一阵踢踢嗒嗒脚步走动的声音,接着一把漫不经心的女子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