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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城太郎!”
武藏停下脚步,回头叫他。
“是。”
城太郎扬起眉毛。
奈良的城镇已被抛在背后,离东大寺也很远了。走在两旁街树林立的月濑街,透过树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缓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么它更像丰满乳房般耸立———感觉都近在咫尺。
“什么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来到此地,城太郎只顾默默尾随在后,没露过一丝笑容。他觉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刚才,经过昏暗潮湿的东大寺时,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大叫一声,看到一群不怕人的乌鸦也觉得很讨厌。此时武藏身后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现了。
不管他们想躲到山里,或是寺庙,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会逃不了。可是,为什么非要去宝藏院众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难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测。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宝藏院众人道歉。
谁是谁非,也不是问题了。
正想到此,武藏刚好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城太郎。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他不想让武藏看到,所以故意抬头仰望天空。
武藏也跟着抬头。世上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城太郎孤独无助,心情沉重。
没想到,武藏却用再平常不过的声调说道:
“真是太棒了!从现在开始的旅程,简直就像踏着黄莺的歌声前行呢!”
“咦?您说什么?”
“黄莺的歌声。”
“嗯,也对。”
城太郎终于回到现实。武藏光看到这少年发白的嘴唇,心里就明白了。这小孩真可怜,而且这一回说不定要跟他永别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经过了奈良坡了。”
“我说啊!”
“……”
四周传来黄莺的啼声,但听在城太郎耳中,却觉得异常凄凉。城太郎眼神浑浊迷惘,抬头茫然望着武藏。他呆滞的眼眸,跟早上抢着要面具时充满童稚的活泼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差不多要在这里分手了。”
“……”
“远离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没理由为我受伤。”
城太郎一听,眼泪立刻汩汩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手手背不断揉着眼睛。他哭得肩部起伏,全身颤抖。
“哭什么?你不是兵法家的弟子吗?如果我杀开一条血路,你也可以往我逃走的方向逃。还有,要是我被杀了,你要回京都原来的酒馆继续工作———我会在远远的天上看着你,好吗?喂……”
“为什么哭?”
武藏一问,城太郎抬起湿漉漉的脸,拉着他的衣袖。
宫本武藏 水之卷(34)
“大叔!我们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的,你不是要当武士吗?”
“我好害怕。我怕死。”
城太郎全身颤抖不已,抓着武藏的袖子,死命地往后拉。
“你可怜可怜我,逃走吧!我们逃吧!”
“唉,你这么一说,我也想逃了。我从小就失去骨肉亲情。跟家人缘薄的程度,你也不输于我。我真的想要你逃走———”
“快!快!现在就逃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儿子吗?”
城太郎气力用尽,只好坐到地上。双手搓着脸,把泪水都染黑了。
“可是,别担心。我想我不会输的。不,是铁定会赢,赢了就没事了吧?”
虽然武藏这样安慰他,城太郎还是不相信,因为他知道宝藏院埋伏在前面的至少有十人以上。自己的师父不够厉害,即使一对一也不可能会赢的。
今天要赴这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里都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不,应该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了。武藏对城太郎虽然又爱又怜,但是他这样只会带来麻烦,让人心焦不已。
武藏突然把他推开大声喝斥。
“不行!像你这样是当不成武士的,给我回酒馆去!”
少年的内心似乎受到莫大的侮辱,被武藏的声音一吓,连哭也忘了。他带着惊吓的神情立刻爬了起来,对着大步走开的武藏的背影———
大叔!
他强忍住心中的呐喊,靠在身旁的树干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武藏没有回头。但是,城太郎啜泣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似乎可以见到身后那个无依无靠的薄命少年的身影。
我为什么带他出来啊!
武藏内心懊悔不已。
想到连自己都尚未学成,再加上自己也只是抱着一把孤剑、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修行的兵法家是不应该有人随行的啊!
“喂———武藏先生!”
不知何时,他已穿过杉林,来到一片旷野之地。虽说是旷野,但这里地形起伏,是山脚地带。叫他的男人好像是从三笠山的小路来到这旷野的。
“您要去哪里?”
他跑来,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然后并肩一起往前走。
这男子叫山添团八,就是上次到他借宿的观世遗孀家的三个浪人之一。
终于来了!
武藏立刻看穿这一切。
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
“噢,前几天我们见过面。”
“唉,前几天真是失礼了。”
那人连忙道歉,态度异常谦恭。他低着头,瞟了武藏一眼。
“上次那件事,还请把它忘了,别介意。”
虽然山添团八前几天在宝藏院见识过武藏的实力,心里多少有点惧怕,但是看武藏才二十一二岁,不过是个乡下武士,就像鱼长了一点鳍,才刚刚游入这个社会,因此并未真心尊敬他。
“武藏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先到伊贺,然后到伊势路。你呢?”
“我有点事,要到月濑。”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附近?”
“离这里四里处是大柳生,再走一里是小柳生。”
“有名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里?”
“离笠置寺不远,您最好也去那地方看看。现在老城主宗严公已经退休,住到别墅去了,一直专研茶道,不问世事;他的儿子但马守宗矩,被德川家召到江户去了。”
“像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区区游历者,也会传授武术给我们吗?”
“如果有人推荐会更好。对了,我要去月濑拜托的铠甲师父,就是一位经常出入柳生家的老人家。我顺便帮你拜托一下也可以。”
团八一直刻意走在武藏的左边。这里除了稀稀疏疏长着几棵杉树和桢树外,视野辽阔,绵延数里之广。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低矮山丘。那里的道路虽然多有起伏,但坡道和缓。
快到般若坡了。山丘的另一边冒出褐色的烟,好像有人生了火堆。
武藏停下脚步。
“奇怪?”
“什么事?”
“你看那烟。”
“那烟怎么了?”
团八紧随在武藏身旁,看着他,表情有点僵硬。
武藏指着:
“那烟看起来有一股妖气。你觉得如何?”
“您说妖气?”
“就像———”
指着烟的手指,这回转向团八的脸。
“藏在你眼中的东西———”
“咦?”
“我让你看看,就是这回事!”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春野寂静的天空,团八的身体飞得老远,而武藏已抽身回到原位。
有人在某处惊叫:
“啊!”
声音发自武藏刚才走过的山丘,他们的身影依稀可见,是两个人。
他们的惨叫声,就像在说:
“被干掉了!”
他们挥着手,不知往何处逃走了。
宫本武藏 水之卷(35)
武藏手上握的刀刃,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飞出去的团八已经无法起身了。
血沿着刀棱垂直滴了下来,武藏再度跨步出去,神态安宁,踩着野花,往烟的方向走去。
暖和的春风,像女人柔细的双手,抚着武藏的鬓毛,但他觉得自己怒发冲冠。
一步一步地,他的肌肉绷紧,硬如钢铁。
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平缓的原野上,有一片宽阔的沼泽。烟就是从这片沼泽里升上来的。
“他来了!”
大声喊叫的,不是围着火堆的一大群人,而是和武藏保持距离,往火堆方向跑去的两个人。
现在,已经可以看清那两人就是被武藏一刀击杀、此刻躺在武藏脚边的团八的朋友———野洲川安兵卫还有大友伴立。
众人听到他们的呼喊,立刻问道:
“啊!来了?”
围着火堆的人,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还有离火堆不远的地方,聚集在向阳处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总共有三十余人。
其中有半数僧侣,半数浪人。武藏的身影出现在山丘对面,从这片平野沼泽通往般若坡的道路上。
唔———
虽然没出声,一股杀气已凝聚在那群人上空。
再加上他们看到武藏手上的剑,已经沾满血迹,显然在双方尚未照面前战火已点燃。而且这不是由埋伏的众人所引发,而是由大家认定会出现的武藏先对他们宣战。
野洲、大友两人叫着:
“山添,山添他……”
他俩似乎正夸张地转告众人,他们的同伴已经遇难的消息。
浪人们咬牙切齿,宝藏院的僧侣也大骂:
“可恶!”
大家摆开阵容,瞪着武藏。
宝藏院的十来个人,手持单镰枪、菱形枪,黑色袖子绑在背后。
“我们今天铆上了。”
寺院的名誉,还有高足阿岩的受辱,这些旧账都要在此时洗刷的想法,让他们简直与武藏不共戴天。就像地狱里的鬼卒般,一字排开。
浪人则自行聚在一起,打算一方面包围武藏,防止他逃走,一方面看热闹。其中还有人在心底冷笑。
可是,根本不必如此,他们只要站在原地,围成自然的鹤翼形状就行了。因为武藏一点也没有逃走的迹象,反倒神态自若,稳如泰山。
武藏继续走着。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粘土地上,步伐扎实。经过柔软的嫩绿草原,一点一点地———虽然如此,但他带着老鹰般随时可以窜起攻击的姿态,对着眼前的一群人———应该说面对死神———慢慢靠近。
———来了!
没人开口说话。
但是,只手拿剑的武藏,却恐怖得犹如一片蕴含丰沛雨水的乌云,即将降在敌人的心脏地带。
“……”
这是风雨前的宁静,双方心中都想到了死亡。武藏脸色苍白,好像死神借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窥伺眼前众人。
———谁先送死?
以众击寡,不管浪人或是宝藏院的人,在人数上是占优势的。也因此,没有人的脸色像武藏那么苍白。
反正总会赢的。
这让他们太过乐观,只知道互相警戒武藏那死神般的眼神。
突然———
一名站在宝藏院行列最旁边的僧侣,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人影,长枪攻姿一致,喝———地大叫一声,阵式不变,跑向武藏右侧。
“武藏!”
那位僧侣开口叫他。
“听说你学了一些雕虫小技,趁胤舜不在打倒门下的阿岩,而且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还在各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嘲笑我们。有无此事?”
“没有!”
武藏的回答简明扼要。
“你们当和尚的不只用眼看,用耳朵听,还要多用点脑筋!”
“你说什么?”
武藏的话简直如火上加油。
除了胤舜之外,其他的僧侣异口同声道:
“不必多言!”
排在武藏左边,和宝藏院僧人形成夹击之势的浪人也大叫着:
“没错!”
“废话少说!”
骂声吵杂,浪人们挥动着自己的大刀,想煽动宝藏院的人动手。
这些浪人动口不动手,武藏知道他们只是乌合之众。
“好!不说废话———谁先上?”
武藏眼光一落到他们身上,这些浪人便不自觉地往后退缩,其中有两三个人大吼一声:
“我们先上。”
他们手握大刀,摆出架式。而武藏突然对着其中一人飞跃过去,犹如饿虎扑羊。
噗咻———随着一声犹如瓶塞飞出的声音,当场鲜血四溅,那是生命与生命碰撞发出的声响。不像单纯的呐喊,也不是话语,是人类从喉咙发出最怪异的叫声。正确地说,那是人类言语无法形容的接近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吼声。
刷、刷———武藏手中的剑强烈震动直达心脏时,也正是他击砍人骨的时候。一剑砍下,刀锋随即喷出如虹般的鲜血。接着脑浆迸射,手指四散,白萝卜般的手臂,飞向草丛。
宫本武藏 水之卷(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