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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梨树在壕沟两端都生了根。这些树还结了一些梨,但都结在了桥下面,不下到沟里就摘不到。
我也不记得这片亚热带的林薮。但这不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这是我自己告诉我的事情。比之别样的事情,这件事更可相信,所以,我宁可相信以前有一个薛嵩担着柴捆从两面生根的吊桥上走过,也不相信我骑在自行车上被汽车撞倒了──虽然我头上有个很大的伤疤,但它也可以是被人打出来的──假如大夫受了打人凶手的好处,就会这样来骗我,帮他开脱罪责。这样一想,我有觉得自己还不够奸诈。奸诈这件事,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够。
薛嵩挑着柴捆从吊桥上走了过去,在大青树的环抱之下,眼前是个小小的圆形广场。在阴暗的光线下,有座草棚,草棚下面,有个黑色大漆的案子,两端木架上放着薛嵩的铠甲、弓箭、仪仗等等破烂发霉的东西。这里是薛嵩心中的圣地。广场的侧面有夯土而成的台子,台上有木板房,这是薛嵩心目中的另一个圣地。这两个地方都是军队凝聚力的源泉,是凤凰寨的中枢。
他把柴捆卸在木板房的屋檐下,拉开纸糊的拉门,走了进去,坐在木头地板上,解开拴住龟头的竹篾,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就用手掌拍击起地板来了。假如我的故事如此开始,那天下午薛嵩没有回到自己家里,而是走到寨心去了。需要说明的是,这座木板房住了一个营妓。看到此处,我也恍然大悟:原来,薛嵩手下是一帮无赖。没有女人的地方,无赖们怎么肯来呢。
薛嵩坐在寨中心的木板房子里,用手叩着地板,从屏风后面跑出一个女人来。她描眉画目,头上有一个歪歪倒倒的发髻,身上穿着紫花的麻纱褂子,匆匆忙忙束着腰带,脚下踏着木屐,跑到薛嵩面前匍匐在地,细声叫道:“大人。”她愿意给薛嵩用黄泥的小炉子烧一点茶,但他拒绝了。她还愿意为薛嵩打扇,陪他坐一会儿,他也拒绝了。如前所述,薛嵩赤身裸体,像个野蛮人──虽然他已经把龟头从竹篾条上解下来了。这种装束使他决定使事情简单一些,所以他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左掌举平,掌心向下,朝前平伸着。这个女人平躺下来,岔开两腿,两手平摊,躺成一个大字形。于是薛嵩膝行前进,进到那女人的两腿之间,帮她除去脚上的木屐和袜子──她的脚因为总穿木屐,所以足趾变成了蟹爪形──并且解开她的腰带,让她身体的前半面袒露出来。她的身体当然像粉雕玉琢一样的白。至于模样,可能是这样:大腿有点过粗,腹部的皮有点松懈,乳头尖尖的,整个胸部是个W形,但也可能不是这样。薛嵩憋住一口气,插了进去,这仿佛是打开了语言的禁忌。那个女人开始和他聊起来:你怎么老不来呀?这么热的天,怎么还出来?等等。但薛嵩憋着气,一声都不吭。
这位妓女十分白皙:不但脸色白,连嘴唇都白。眉毛几近透明,只带有一点点淡黄色,浑身上下到处可以见到蓝色的血管。只是这些血管全都很粗,全都曲张着,好像打着滚。她好像笼罩在一团白雾里,显得比较年轻,实际上是个老太太。在凤凰寨的中心,一切都是绿色的:首先,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绿荫之下;其次,到处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就是呆在白色的纸门后面,浓绿的光线还是透过了窗纸,沁到房子里来。在这间房子里,薛嵩黝黑的身体变成了青铜色,而妓女苍白的身体上好像布满了细碎的绿点,好像某一种磁砖──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假如凑近了去看,却看不到任何的绿点。除此之外,空气也潮湿得像油一样,这使薛嵩感觉自己悬浮在绿油当中,一切都变得缓慢,甚至就要停止了。在这绿色的一团里,有一股浓郁的水草气。一切都归于沉寂,但真正沉寂下来时,又听到远处水牛在“哞哞”地叫,那种声音很沉重,很拖沓;近处的青蛙在“哇哇”地叫,这种声音很明亮,很紧凑。而那女人确一声不吭了。她还闭上了眼睛,好像一个死人。
整个凤凰寨泡在一片绿荫里,此地又是绿荫的中心。就是呆在屋里,也感到了绿色的逼迫。薛嵩鹰勾鼻子斗鸡眼,披着一头长发,正在奋发有为的年纪。在做爱时他也想要有所作为──他在努力做着,想给对方一点好的感觉。所谓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干什么,只顾去做;与此同时,听着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对方感觉任何,他一点都不知道。这就使他感觉自己像个奸尸犯。那女人长了一张刀一样的长脸,闭上眼以后,连一根睫毛都不动,我想,这应该可以叫做冷漠了。后来,她在铺板上挪动了一下头,整个发髻就一下滚落下来。原来这是个假头套。在假发下面她把头发剃光,留下了一头乌青的发茬。她急忙睁开眼睛,等到她从薛嵩的眼色里看出发髻掉了,这件事已经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头套抓在手里,对薛嵩负疚地说道:没办法,天气热嘛。这话大有道理,在旱季里,气温总在三十七八度以上,总顶着个大发髻是要长痱子的。头套的好处是有人时戴上,没人的时候可以摘下来。薛嵩看到了一个既青又亮的和尚头,这种头有凉爽的好处。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她的小腿和身上的肤色不同,是古铜色的,而且有光泽。这说明她经常跑出去,光着腿在草丛里走过。这两件事使薛嵩感到沮丧,这样一个女人叫他感觉不习惯。他很快地疲软下来。那个老娼妓用粗哑的嗓子讲起话来:弄完了吗?快点起来吧,热死了!于是薛嵩说道:我就不热吗?然后就爬到一边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底在刺痛。
如果用灰色的眼光来看凤凰寨,它应该是座死气沉沉的兵营。在寨栅后面,是死气沉沉的寨墙,在寨墙后面,是棋盘似的道路和四四方方的帐篷,里面住着雇佣兵。在营盘的正中,住着那个老妓女,她像一个纸糊没胎的人形,既白,又干瘪。在她脸上,有两道牦牛尾巴做的假眉毛,尾梢从两鬓垂了下来。一开始,凤凰寨就是这样的,像一张灰色的棋盘上有一个孤零零的白色棋子。只可惜那些雇佣兵不满意,一切就发生了变化;这个故事除了红色,又带上了灰色以外的色彩。手稿的作者就这样横生起枝节来……
那个老营妓当初和这些雇佣兵一起来到凤凰寨,在前往湘西的行列里,她横骑在一匹瘦驴身上,头上束了一条三角巾,戴了一顶斗笠,脚下穿着束着裤脚的裤子,脸上敷了很厚的粉,一声不吭,也毫无表情。这女人长了一个尖下巴,眉心还有一颗痣。在行军的道路上 ,那些士兵轮流出列,跑到队尾去看她,然后就哈哈大笑,对她出言不逊,但她始终一声也不吭,保持了尊严。据说,薛嵩买下了湘西节度使的差事之后,也动了一番脑子,还向内行请教过。所有当过节度使的人一致认为,在边远地方统率雇佣军,必需有个好的营妓,她会是最重要的助手。为此薛嵩花重金礼聘了最有经验营妓,就是这个老婆子。当然,走到路上听到那些雇佣兵起哄,薛嵩又怀疑自己被人骗了,钱花得不值。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说,她对自己很有信心。任凭尘土在她周围飞扬──假如有只苍蝇飞过来要落在她脸上,她才抬起一只手去撵它;一直来到红土山坡底下,她才从驴背上下来,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作,自己一把手都不帮。顺便说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干事时,也是这样:不该帮忙时绝不帮忙,需要帮忙时才帮忙。
后来,薛嵩率领着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给她修好了房子,这女人就开始工作:按照营规,她要和节度使做爱,并且要接待全寨每一个出得起十文铜钱的人,不管他是官佐还是士兵,是癞痢还是秃子,都不能拒绝。一开始那帮无赖都不肯到她那里去,还都说自己不愿冒犯老太太。但后来发现再无别处可去,也就去了,这个女人埋头苦干,恪守营规,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开头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性交一次,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赚了不少铜钱。顺便说一句,这种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义上的,从身体意义上说就满不是这样,因为干那事时,她只是用头枕着双手躺着。虽然她也要用这些铜钱向士兵们买柴买米,但总是赚得多,花得少。后来事情就到了这种地步,全寨子里的铜钱全被她赚了来,堆在自己的厢房里,这寨子里的铜钱又没有新的来源,所以她就过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里睡大觉,到了傍晚,她数出十文铜钱,找出寨里最强壮、最英俊的士兵,朝他买些柴或米;当夜就可以和他同床共枕,像神仙一样快活,并且把那十文钱又赚了回来。就如邱吉尔①所说,这是她最美好的时刻,并且整个凤凰寨也因此变得井然有序。这位营妓从来不剪头发,也不到外面去。不管天气是多么炎热,屋里是多么乏味。由于她的努力,整个凤凰寨变成了长安城一样的灰色。
薛嵩和他的人在凤凰寨里住了好几年了,所以这里什么都有,有树木和荒草、竹林、水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处游逛的猪崽子、老水牛,还有一座座彼此远离的竹楼,这一点和一座苗寨没有什么区别;还有节度使、士兵、营妓,这一点又像座大军的营寨,或者说保留了一点营寨的残余。这就是说,老妓女营造的灰色已经散去,秩序已经荡然无存了。
在这个时刻,凤凰寨是一个树木、竹林、茅草组成的大旋涡,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木板房子,里面住了一个妓女──这是合乎道理的:大军常驻的地方就该有妓女。在木板房子的周围,有营栅、吊桥等等。所以,只有在这个妓女身上时,薛嵩才觉得自己是大唐的节度使,这种感觉在别的地方是体会不到的。而这个妓女,如我所说,是个奶子尖尖的半老徐娘,假如真是这样的话,等到薛嵩坐起来时,她也坐了起来,戴好了假头套,拉拢了衣襟,就走到薛嵩身边坐下,帮他揉肩膀、擦汗,然后取过那根竹篾条,拴在他腰上,并且把他的龟头吊了起来;然后把纸拉门拉开,跪在门边,低下头去。薛嵩从屋子里走出去,默不作声地担起了柴担走开了。此时他的柴担已经轻了不少──有半数柴捆放在妓女的屋檐下了。
我写过,这个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她是一个双腿修长、腰身纤细、乳房高耸的年轻姑娘,在这种情况下,她会不戴假发、穿上衣服,更不会给薛嵩揉肩膀。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这么年轻漂亮,何必要拍男人的马屁?她站起身来,遛遛达达地走到门口,从桑皮纸破了的地方往外看,与此同时,她还光着身子、秃着头;这颗头虽然剃出了青色,但在耳畔和脑后的发际,还留了好几缕长长的头发。这就使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后来她猛地转过身来,用双手捧住自己的乳房,对薛嵩没头没脑地说,还能风流好几年,不是吗?然后就自顾自地走到屏风后面去了。与此同时,那件麻纱的褂子、假发、袜子和木屐等等,都委顿在地上,像是蛇蜕下的皮。薛嵩自己拴好了竹篾条,心中充满了愤懑,恶狠狠地走出去,把那担柴全部挑走了。这个妓女的年龄不同,故事后来的发展也不同。在后一种情况下,薛嵩深恨这个妓女,老想找机会整她一顿;在前一个故事里就不是这样。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前一个故事就像一张或是一叠白纸,像纸一样单调、肃穆,了无生气;而后一个故事就像一个半生不熟的桃子。在世间各种水果中,我只对桃子有兴趣。而桃子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一种颜色鲜艳的心形水果……
① 邱吉尔的战时演说。
必须说明,“邱吉尔的战时演说”是原稿上的注。我现在不记得谁是邱吉尔,并且并不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羞愧──凤凰寨里原来只有一个奶子尖尖的老妓女。现在多出一个年轻姑娘,这说明情况有了一些变化。现在凤凰寨里不但有一个老营妓,又来了一个新营妓。理由很简单,那些二流子兵对薛嵩说:老和一个老太太做爱没说明味道。薛嵩觉得这些兵说得对,就掏出最后的积蓄,又去请了一个妓女。这样一来,就背叛了原来的营妓,也背叛了自己。因为这个新来的女孩一下就摧毁了老妓女建立的经济学秩序。除此之外,她还常在日暮时分坐在走廊下面,左边乳房在一个士兵手里,右边乳房在另一个士兵手里,自己左右开弓吻着两个不同的男人,完全不守营规。这样一来,寨子里就变得乱糟糟。那些二流子常为了她争风吃醋打架,纪律荡然无存。就连薛嵩自己,也按捺不住要去找这个年轻的姑娘。因为在做爱时,她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