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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 作者:刘震云
刘震云的长篇新作《故乡面和花朵》创作时间历八年之久,长达二百万言,几经修改,终于由华艺版社出版。这应该说是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坛引人注目的一桩盛事。
我们把它看作是世纪之交的我国文坛上一部具有承上启下意义的真正的长篇小说,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或者说,它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艺术新质。
首先,它是中国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精神长篇小说”。法国作家乔治?杜亚美在描述长篇小说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发展的趋势时,指出其重要的变化即是以情节长篇小说向精神长篇小说的转化,他说:“现代长篇小说就其本质而言,是精神长篇小说。”杜亚美的这种描述是就整个世界文坛而言的,无疑是精辟的,是一种创见。在我国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坛上,无论是恢复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品,抑或新写实和被看作“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作品,其优秀者也大致只停留在对客观世界比较独特比较认真的描摹上。青年作家刘震云也是从这一条路上走过来的,因此他看到这种局限。于是在这部长篇新作的创作上,他试图走一条新路,即注意开掘“深藏的和隐藏的现实”,用主要精力去关注他笔下人物的心灵并进行深入开掘的现代精神长篇的新路。这就是二十世纪法国小说家布鲁斯特在其长卷《追忆似水年华》中所开辟的道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把《故乡面和花朵》看成《追忆似水年华》式的作品,或者说它是《追忆似水年华》的中国版,是有道理的。
我们看到,刘震云在小说中用那么多看似调侃实则严峻的笔墨解剖“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俺孬舅(刘老孬)以及俺孬舅身边的种种人物,以俺孬妗冯?大美眼到瞎鹿叔叔、小麻子和六指以及诸如刘全玉、脏人韩等等人物的心灵,实际上是对中国二十世纪末乡村文化的解剖,也是对我们民族灵魂的解剖,扩而言之,又是对世纪末人类灵魂的一次有深度的解剖。我们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确认它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真正现代精神长篇小说。
其次,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又是现代长篇小说文体的一次有意义的试验。我以为,长篇小说作为一种篇幅的不限叙事性的文学,更应讲究文体,也就是讲究怎么写;而我国长篇小说从二十世纪进入二十一世纪,其最重要的变化应该是作家文体意识的强化和长篇小说在文体上的多样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即将到来的新的世纪的文学,应该是重视文体的时代,长篇小说创作尤其如此。这一点,我们在刘震云长篇新作《故乡面和花朵》里似乎读到一点新的信息。刘震云是有着比较自觉的文体意识的,他把《故乡面和花朵》的创作作为一次有意义的长篇小说文体试验而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成绩。《故乡面和花朵》完全打破了传统的线型或板块组合的叙事结构,它的结构方法也不限于时空交错和线型,而似立体交叉等等,它建立在一种崭新的小说观念的基础上,把传统和现代揉合在一起,把叙事、议论、抒情融于一炉,把故乡延津的“老庄”与整个世界的大舞台融合起来,采用某种物景描述,插进书信、电传、附录以及歌谣、俚曲等各种可以调动的叙述形式,组成一种使人眼花缭乱然而又井然有序的新的结构形式,这种新的结构形式的特点和意义,当然有待更周密深入的研究才能详述,但只要浏览一下作品,即可以为其新的艺术风貌所吸引。至于小说叙述方法的独特和多样,排比句式的成功运用以及调侃格调的设置,在这篇短文里也都难以一一阐述了。
其三,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瑰丽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也是让人感到震惊的,这也构成它一个重要的艺术特色,或者说,表现出它重要的艺术价值。八十年代初以来,传统现实主义的恢复,新写实的兴起,“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出现,就其关注现实生活,表现时代风貌这种精神来说,是值得称道的。但是人们普遍感觉到,文学的贴近现实以至于越来越现实化,是以牺牲作为文学的重要表现的想象力为代价的,这不能不让人感到不足,感到遗憾。在我们读包括刘震云的作为新写实的代表作《一地鸡毛》、《单位》等作品时,一方面为其细腻逼真所折服,但同时也明显感到艺术想象力的缺乏。而《故乡面和花朵》正是对此的匡正。我们随便打开它的某一卷某一章,都可以感受到艺术想象力所辉映的艺术光彩。诸如第一卷第一章写“我”(小刘儿)和俺孬舅骑着“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毛驴逛丽晶时代广场时对毛驴和时代广场的描写,就充满奇特的艺术想象和夸张;再如第二卷第三章写大腕瞎鹿和巴尔?巴巴的故事时,也充满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艺术想象。这种艺术想象同小说中的调侃,排比式的语言,构成一种汪洋恣肆的艺术风格。而这,正是一部大气的作品所需要的。
卷一
1、丽晶时代广场
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俺孬舅与我谈起同性关系问题,是在丽晶时代广场的露天Party上。用元宝一样的驴粪蛋码成的演讲台上,一群中外混杂的男女在跳封闭的现代舞。我与孬舅周围,站满了各色社会名流和社会闲杂人员,个个手里端着一杯溜溜的麦爹利。名流端着麦爹利踌躇满志和神态自若,混进来的闲杂人员对这种环境和气氛就有些自卑和气馁,不住地对名流察颜观色──就好象穷人的女儿凭着姿色嫁到了大户人家一样。但是不管是名流或是闲杂人员,又不能与俺孬舅和我相比,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是在作假,他们都想与我们打招呼。但我与孬舅对他们置之不理。在我们眼里,名流和这些闲杂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在专心我们的谈话。如同姐俩儿牵着手去参加舞会,在舞会受到冷落只好亲人之间说些什么固然是一种羞耻,但当舞会的目光都对准我们我们还摇着扇子在那里轻松交谈就是另一回事了。后来,这次谈话引出了一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这次谈话的划时代意义当时我们意识到了没有呢?我想是没有。但秘书长下台以后,在他个人回忆录中,把这次谈话的个人作用人为地夸大了。他说,他对这次谈话早有预谋,在心里存了很长时间,只是借跟小刘儿谈话给大家吹吹风──他没有一件事不是在世界上事先预谋好的;这就是有备和无备、理智和随意的区别;看着一句话是随口说出,但往往一下就延伸了几里;似乎是随意弹出的一个石子儿,谁知就打着几里外的一只斑鸟呢;于是就不能当平常话一听了之,往往还大有深意;这就是深谋远虑,这就是未雨绸缪,这就是礼义廉耻的核心所在。当然,这样理智地忙活一辈子,也把他累坏喽。──我看了这段回忆录,心里很不高兴,这把我放到了什么位置?我清楚地知道,也许谈话到后来引起了孬舅的警觉,但一开始谈话也是在做给别人看,我们不理你们,我们亲人之间自己也有话题,我们之间还可以谈同性关系,之间的关系多么开放和民主;我不但懂道德伦理和政治,还很懂生活嘛!我不但懂形而上,还很懂形而下嘛!我不但懂理智,还很懂常人的情感和这情感在社会狭窄的渠道里像瓜的蔓儿一样是如何曲折地延伸和发展嘛!而且这谈话还像蹚着一块块解冻后的浮冰过河一样,事先根本没有料想和设定──更没有锁定,一会儿跳到这个问题上,一会儿跳到另一个问题上,一切全看浮冰的飘来,每跳一块还有些提心吊胆──事后想起来可能感到轻松和好玩,但当时可怕一脚踏不好就掉到冰冷的海水里出现灭顶之灾──再也见不着俺的舅舅或外甥喽,你在远处的海面上伸出一只手在那里挣扎;于是就一个问题和冰块上犹豫不决;说着说着,突然就像暴风雨中站定的爱斯基摩人一样冷场了。后来我碰到孬舅,手里拿着他的一卷回忆录,孬舅看出了我的脸色,忙红着脸向我解释:「这套回忆录,并不是我的本意,是秘书班子在那里胡纂的!」
我噘嘴:「当时谈话就我们两个知道,你不告诉他们,秘书班子如何得知?」
孬舅:
「我并没有有意告诉他们,只是有次我和你孬妗(德籍国际名模冯.大美眼)──她正在壁炉旁给我织一只毛袜子──闲谈,他们在一旁旁听;还有一次,我去郊区钓鱼,与瞎鹿瞎开玩笑──本来我是不认识什么瞎鹿的,虽然他是一个中国影帝;还是去年有一次在礼义廉耻会堂开会,我转过大厅,正好碰上他,看着他那光秃秃和瞎兮兮的样子,别人笑了,我也笑了;这时瞎鹿胆怯地看着我,我只好上前做出领导的风度说:『你是瞎鹿,我认识你。』──口音里还有些浑厚的家乡味道,于是就像富有特色的腊肠一样显得更加有风味,一时报上还传为美谈。从那他就粘上了我,有时在一块钓鱼。钓鱼没有他我照样钓,钓鱼没有我他就左右不安心──我们是这样一种关系──又被他们听到,他们添枝加叶,添油加醋,掐头去尾,拔高升华写下的。文人这一套,你还不清楚?我承认,里边有突出我的地方,但你也得承认,基本事实都是存在的。孬舅现在已经下台了,无非在一本小说里夸张一下青春往事,聊以自慰,你还能揪住不放吗?建议你再写回忆录时,这一段就不要再提了。」
我仍噘嘴:「我要不提,从此一千年一万年都是你的陪衬!」
令我不满意的另一处细节,就是关于思想浴的问题。对于那场我们亲人之间的旁若无人的谈话,当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默契:我们理他们干什么?我们理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和收获呢?──而我们爷俩儿或姐俩儿在一块谈一阵,却好象相互洗了一次思想浴。我们相互擦擦背,搓搓泥,接着感情的春风又像羽毛撩着我们的耳朵眼儿或像温柔的小手在我们身上按了一次摩一样让我们骨酥肉软或者干脆像半夜领着一个孩子到野地里挖了一个坑要埋掉他一样让他恐怖地大叫──很难说这里不磨擦出惊人的思想火花和让人惊叫的霹雳与闪电──一句话能改变一个世界呢,一句话能改变一本书的意义呢,我们会心和意味深长地笑了;而恰好说完这个,接着又出现了冰块的冷场,当时我们还感到不好意思呢。但是到了回忆录中,孬舅却把这思想桑拿和思想浴说成是单方面的而不是相互的了,他见了我没有什么──我说,我见了他就好象洗了一次思想浴。本来是两个人共同洗澡,现在好好的桑拿室变成了一个澡盆子,他抱着一个娃娃在那里洗。好好的公共厕所,被他一下改装成私人卫生间;好好的公用舱,被他一下霸成了私人专机──历史能这么让你偷梁换柱吗?就是你让我在如烟的历史中当陪衬,为了在并不充分的事实上引出难以承载的理论和思想,但一下将我抹杀得无影无踪,这恐怕也太过分了吧?于是我仰着脸,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孬舅也有些发毛,紧紧盯住我看,突然──姜还是老的辣,他开始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仰天长啸,潸然泪下,用双手捂住脸。见他这么伤心,我心里倒过不去,用双手去掰他脸上的手:「孬舅,你不要伤心,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在意。」
孬舅这时愤怒了:
「你还不是看你孬舅秘书长下台了,才敢这么跟我花马掉嘴谈陪衬?礼义特别是廉耻,怎么没在你身上恢复半分呢?当初你是什么?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陪衬!陪衬还是哭着喊着蹭上来的。你知道你现在的表现吗?你是在跟我──一个游到浅滩的巨龙鱼虾嬉戏。举起你那根须一样的小毛爪就在我身上搔吧,张开你那鲢鱼一样的嘴你就笑吧,可看到我无可奈何的地步了──但你别以为自己能得到什么,你也就是蚍蜉撼树。雷电马上就要轰鸣了,大雨马上就要倾盆了,暴风雨,你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就要趁着这大雨、洪水、泥石流在电闪雷鸣声中离开这小河沟回到大海和我的故乡去了。这个时候你在哪里呢?你也就是像寒号鸟一样躲在石缝里索索发抖呢。别认为自己在世界上有多重要,揭穿你的本质,你就是大年三十拾个兔,有你无你都过年的那种。吃什么大菜,平时你连饺子还吃不上呢!像你这种表面有追求、内心很虚弱的艺人我见得多了。当初我当秘书长的时候,有多少比你大的名角,不都哭着喊着想跟我结交当陪衬?哪一次都不是车载斗量?呵丝·温布尔,基挺·米恩,卡尔·莫勒丽,巴尔·巴巴,丽丽·玛莲,瞎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