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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已经做过一遍又一遍了,但是从今天开始,一切又成了头一次。成了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本来是莫勒丽.小娥出嫁的故乡呀,现在莫勒丽.小娥倒是像娘家人,基挺.六指倒是在历史上头一回被我们出嫁了。本来这样的手和拳在别的脸上都不在话下稍稍一动就攻占了领土就淹没了嘴脸,现在好象千万支部队到了别国的领土上,一个师一个师都是睁眼瞎,都摸不清方向和找不到道路,如同将沙子扔到了大海,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倒是那大脸在那里安然不动。头发呢?就如同淹没士兵的无边的丛林。小手在其间搔挠和穿行,我们看不到绿色的士兵;我们不但看不到地面部队行走在什么位置,连空中支持的直升飞机也不见踪影。只见树林和丛林,不见士兵。整个天幕上就是一张大脸。鼻子就是一座高山。既是喜马拉雅,又是冈底斯山,既是太行山,又是乞里马扎罗。当然还有山上的雪。瀑布是一团团流下的鼻涕吗?眼睛就是一汪大海和大洋,面部就是沙子和戈壁,微微张开的嘴喷出的热气就是一座座火山的喷发。接着还传出一阵阵轻微的酣声。她睡得可真是着迷呀。她可真是天上沉稳的一个睡美人呀。过去我们在历史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可怜的基挺.六指,现在他连打扰美人睡梦的勇气都没有了。拍打和按摩显得小心翼翼。但是又不敢停下来。万一因为停下惊醒了美人呢?同时他还担着另外一条心,就是莫勒丽.小娥刚才是唱着和咏着进来的,当然她所唱的和咏的比起基挺.六指所提出的问题就像是天上的大脸和丛林与他小手和小拳头的比较两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不管是从深意或是从一唱三叹的角度,你那叫深意吗?你那叫一唱三叹吗?比起这长歌和排对,那是一个出给幼儿园儿童小谜语,就好象是「一个小孩,拿着小勺,挖个小井,跳进没影」一样,那不明明白白就是一只蚂蚁或是白蚂蚁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但是就是这样没有可比性为了程序和秩序你还要将问题接着提下去,人家的不回答和不答不理和在收音机的伴奏下酣然入睡是完全应该的──除了这个服气和担心之外,他一边将问题提下去,既希望问题能早一点提完有个着落,同时也担心这问题的提出会不会像不小心的拍打或是停下来将她惊醒惊醒了她也不会回答问题但是会不会反过头来和回过神来接上刚才在楼梯上的思考又在那里歌上和咏起来呢?如果是那样,就更没有自己和自己问题的活路了。我们从天幕上看不到基挺.六指的面目,但是我们从这小手和小拳头的表情和远走上,我们已经把他看了个透穿。许多观众这时是多么地开心呀。我们真是到达一个快乐颂的时代了。许多人都开心和透彻地喊──就好象一条癞皮狗被我们打下了水我们还不解气本来不打还没什么一打上手就越打越来气这个时候的愤怒就不是针对狗而是对这打的动作本身的一种向往于是一个个又义愤填膺抽出一根根竹竿往水里猛抽一样──地喊:
「活该!」
「往死里打!」
「脸和鼻头嘴巴再大一些才好。将镜头再推上一些!」
「手和拳头的比例再往小收缩一下!」
「一笔勾销才解恨呢!」
8、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三
但是,在我们的愤怒声中,这时天幕上突然一下连头脸鼻子嘴巴都不见了。当然小手和小拳头也不见了。这时天幕上出现了美容院摩天大楼的空镜。一开始我们还不理解,不喊叫不要求我们还能看到解恨的大脸和小手──肯定是冰凉的小手,一喊叫一要求反倒一切都不见了。但是后来当我们也在纷纷写回忆录的时候,我们才悟到──我们不是从生活中从实际中而是从自己的回忆和想象中意识到,原来一切事物都有它的极致,等事物到了它极致的时候,反倒一切都不见了。这才是极致的延伸呢。天幕上是一幢大楼,那么不管是大脸或是小手,一切发生在大楼之中,现在出现大楼不就比出现大脸和小手更具包容性吗?我们看到的是大楼,大楼里做的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看不到大楼里的脸和手,我们只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响。你根据就些声响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不就可以脸想得比天幕还大,手想得比米粒还小吗?比脸和手大的是天幕,比天幕大的就是我们的心。不面对摩天大楼、阳台的时候,我们的心和我们心中的自我还与我们的身体在客观上体积和容量相等,当我们面对深不可测的摩天大楼、伟人们常站的阳台的时候,我们的心就可以包容我们看到的一切。过去我们只能和我们敬佩和爱戴的伟人和领袖梦中相会,你们是我们初恋的情人,现在当我们的心包容你们的阳台和摩天大楼的时候,我们就好象和你们并排坐到了一起。亲人,让我们拉着手说说话吧。我们把我们的感情和终身都寄托到了你的身上。面对着梦中的你,我们甚至怀疑这种梦想成真的虚假性呢。我们屏着我们的呼吸,我们不敢大声喘气,我们紧张,我们急促,我们手足无措,当我们在梦里见到你的时候,你是那样地亲切和平易近人,与我们进行着日常生活的交往;当你真的平易近人跟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你还是那样平易,你还微笑着和低下头与我们说话,但是我们突然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我们感到跟你坐在一起不配,我们心中的自我一下缩得像米粒那么小,我们无意识地将双手夹在自己的股间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只有当你离去以后──离去三天之后,我们心中的自我才慢慢复苏和逐渐长到和我们的体积相一致。要让我们和你平心静气地相处,得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你得给我们一段时间。当然,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当我们见了你之后,从此一辈子都不会恢复自我了,我们心中的自我从此就永远萎缩和长不大了。我们就死在里头和干在井里了。我们心里还常常不负责任和推卸责任地想:这不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使我们迅速恢复自我,那就是当我们离开你之后,我们又碰到一个同样把我们当作伟人的人,就像老袁和老曹离开了摩天大楼和阳台──我们在集体和人群里已经自己把自己给熔化掉了,剩下的就是一个声势浩大当然也是空心的集体──之后,又在另一个场合譬如是当年的村西粪堆旁遇到了白石头,白石头见到他们也像我们见到现在的伟人一样紧张和缩小,这对老曹老袁已经缩小的心的迅速成长肯定是有好处的,就好象在爱情和婚姻的花朵上浇了一瓢水,也许它的成长就不需要三天了,三秒就够了。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啊。当然我们现在还没有遇到白石头。白石头自从烤架上逃生以后,已经失踪很长时间了。这对我们是多么大的损失啊。我们现在处在看不到人物看不到莫勒丽.小娥看不到她的大脸和理发师的小手只能看到一幢摩天大楼的境地,我们心中的自我已经缩小成一只鸡了。接着就是一只麻雀了。再接着就是一只蚂蚁了。我们的心有蚂蚁在爬。虽然我们有几千万人聚集在一起的外在声势──旗帜在我们身边插得跟树林一般,迎着风哗哗地飘扬,有人为了虚张声势和壮自己的胆已经将自己的脸涂成了红眉绿眼──但这只是一个虚假的外观,其实我们是一阳台下在那里扬着脑袋和竖起耳朵静俏俏的蚂蚁。连下雨前急急忙忙搬家的蚂蚁都不是,连热锅上乱爬的蚂蚁都不是,连白蚂蚁和白石头都不是──这时我们又对莫勒丽.小娥有些怀疑和对美眼.兔唇有些向往和怀念了,甚至。当年她在阳台上亮出的也不是一块石头和白石头呀,正是因为这样,六指才在天空中跳了三个月长袖舞呀。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一种对过去的违心否定和对现在强有力的政府的一种奴性的屈服呢?看,我们现在已经变成一群蚂蚁了。但是,当我们只是看到一个空镜和只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声响时,改天换地已经开始了,再走回头路已经是不可能了可能的只会使事情更糟。就好象军事行动之前──千军万马的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和整装待发了,天气却突然变坏了一样。能见度对于战斗机运输机的起落形成了严重的威胁。就是飞机起飞了,伞兵还不知会飘落到什么区域和方位呢。说不定在空中就被敌人像打鸭子一样给打掉了。这个时候我们行动不行动呢?你看着顺着玻璃往下流的瓢泼大雨,队伍就等你一句话了。这时确实有些碰运气和下赌的意思。虽然这句话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别的名词来代替。这个时候你终于说:「上帝保佑,开始!」所以我们在天幕上就看不到人物我们只能看到一个空景了。我们只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一种声音。行动已经开始了。戏已经开演了,无法再收回了。美眼.兔唇就让她见鬼去吧。一个个蚂蚁也就不再怀疑和不再动了。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行动。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等待。等莫勒丽.小娥在阳台上出现的时候,她手里一定会亮出比美眼.兔唇更加让我们吃惊、开眼和开心的东西。我们的蚂蚁眼盯着我们的大楼,我们把蚂蚁耳朵贴在地面听着大楼里传出的声音,就好象平日我们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远处传来的火车轮声一样,希望早一点从里面传出胜利的消息。虽然这种听音方法会使远方的声音失真、会使我们误听就是没有误听也会误判,但是我们还是听到了声响。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们兴奋。我们的蚂蚁头和蚂蚁眼是向上仰视的,我们的耳朵又是贴着地面低伏的。两种动作的悖反和不协调性,使我们欲上不上欲下不下,我们的脖子如同一个轴承时间一长就有些酸疼,但是让我明真相的人看起来,我们欲进不进欲退不退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的样子却像伺机待出的猛兽一样可怕当然也就是开心,几千只野兽在那里晃动脑袋弓着身子伺机待发说什么时候扑上去就扑上去说什么时候嘶咬就嘶咬的猛烈样子,也够恐怖和吓人的。不是一只,是几千只呀同志们。就在你家的阳台之下趴着和卧着。就在那里转着脖子和弓着身子。你家就处在这样密密麻麻的野兽包围之中。我们说我们没什么目的,也就是围在这里看一看你们家的阳台,伏在地面听一听你们家的动静。当我们向你这样解释的时候,你的腿开始像麻杆一样打着哆嗦。我们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打醋就出门打醋,该买盐就出门买盐。但你宁肯今天晚饭不吃,你一步也不敢迈出你的家门。在你家的周围,我们仰起身子发现了什么我们伏下身子又听到了什么呢?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起码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因为一开始我们还是用过去习惯的听觉和视觉来对待这件事。大楼里没有飘出什么东西,没有人出来打醋或是买盐。飘出来的仅仅是楼中和屋里的人体废气。其味道和其中所含的信息,不比任何别的美容院中的摩丝和锔油膏、电头罩和火烙铁、飘落的有着皮屑的头发和就在洗头和洗脸的功夫生长出的新发、腋发以及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和骨骼的旧的细胞的死亡和新的细胞生长的陈腐的味道和新生的气息多,也不比它们少。既像白天公共汔车站那么拥挤和嘈杂,又像晚上人散车空时那么空落和伤感。既像猛兽一样有一种气势逼人──哪怕是在铁笼子里摇着尾巴走来走去──气概,又像蚂蚁在大雨到来之前──从此我们不知飘落到何处,母子之间还能不能见面──的忙乱和惊慌。对不起,大楼。我们从你身上没有看出、听出和闻出什么新鲜。该听的该看的我们以前也都听过和看过。这多少有一点让我们失望呢。这多少让我们有一些松懈和懈怠。没什么新鲜的了吧?我们就像给单位看大门或看仓库的60多岁的老大爷一样,出出进进和进进出出的人哟,没有什么新鲜和可以让人犹豫的。敲敲打打和人的高一声和低一声和喊叫,偶尔还有兴奋的一个高调和伤感的一个低音。似乎是一个铁匠在火前打铁的声音,又好象是一个老头在仓库的角落里不停地翻找着什么。我们听到了任何理发馆都能传出的洗头声、洗脸声、咳嗽声和「哗啦」「哗啦」的泼水声,还有洗发液在头发上出来的泡沫的「滋滋」声和泡沫在脏的头发里回收和破灭的「啪啪」声,小拳头在脸上的拍打声,小手在头发里的穿行声,当我们看着美容院大楼一动不动的空景的时候。没有这些我们司空见惯和一成不变的声响还好一些,有了这些声响我们就像莫勒丽.小娥听阗理发匠基挺.六指一成不变的提问一样,它在无形中就形成了一种否定现实、时间、空间和期待的催化剂,我们也只好不拿现实当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