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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第2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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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马上自卑地停止自己虚假的儿童游戏,正在捉人的和正在被捉的都从不同的地点不约而同地跑到村头,开始和众人一起眺望。这时我们就羡慕地看到两辆或三辆煤车、接人的和被接的远远地从天边走了过来──可见我们的童年是多么地寂寞啊。刚开始是两三个黑点,渐渐越来越大。终于,他们到达了我们村头。本来这些接者和被接者应该十分疲劳,但是当他们回到村头和熟悉的乡亲面前,倒是一下显得更加精神焕发。拉着重载的煤车,做出让人不好接近的模样──个个黑着脸不说话,旁若无人地从众人脸前穿过。这时众人小声议论: 
  「这次他们接车,比路之信他们那次要早回来半个时辰呢。」 
  「这几车煤也比上次好。」 
  「碳多。」 
  「看;乌亮乌亮的。」 
  「装得比上次满。」 
  「刘黑亭会装煤。」 
  …… 
  但刘黑亭们仍不与围观的人搭话,头也不回地就把煤车拉到了自己的场院。这时我们又悄悄地跟到了他们的家中,人一下就站了他们一场院。这个时候我们决不再谈今天晚上接着再干什么,刚才的游戏还玩不玩了──谁要再提这些,所有的小公鸡都感到是一种耻辱。今天晚上是一个拉煤和接人的晚上。故事只能有一个中心。我们这时宁可把自己忘掉,来当一个成年人故事的探头探脑的听众──我们光着脊背的精瘦的小身子,我们满地里野跑地脚丫子,这个时候都胆怯地自我收缩。往往这个时候,村里德高望重的生产队长刘贺江聋舅舅已经来到了。他踱着方步来到院子。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有资格来盘问这场拉煤接车游戏的人。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可以来分享这场游戏乐趣和快乐的特权阶层。接车的和被接的本来都还黑着表情在瓦盆里洗着自己的头脸,这时都从瓦盆上仰起头,笑吟吟地与刘贺江聋舅舅搭话。更有甚者,他们为了突出刘贺江聋舅舅的到来,已经开始拿我们这些孩子剎气了──用贬低我们来证明刘贺江的重要。──一个接车者或是拉煤者会向我们这些围得水泄不通的1969年的小流氓叱呵道: 
  「大人在这里说话,大人在这里说煤车,大人在这里说接人,有什么好听的?」 
  「每次都是一群孩子,弄得一院子腥气,还不快滚!」 
  但是我们不滚,好不容易才盼到这样一个夜晚,你让我们滚到哪里去呢?我们只是向后又退了一步,人圈子又往外撤了撤──以给故事的主角腾出更大的表演场地,接着又臊眉耷眼地不动了。当然这个时候故事的主角也是需要观众的时候,他们也并不是真要把我们赶走。双方都心照不宣。刘贺江聋舅舅这时已经很快进入了角色,为了显示他的大度,竟视而不见地对我们摆了摆手──这摆手的本身也从客观上制止了别人对我们的继续叱呵的轰赶,于是大家开始把精力集中到拉煤和接车的成年游戏上。刘贺江舅舅问:  「还是在三矿拉的吗?」 
  谈话一开始就出现了成年人的口吻──「三矿」,什么三矿?哪个第三,全称是什么?──一个简称和省略,马上就缩短了我们和「三矿」的距离──游戏的开头就不凡。刘贺江聋舅舅,我们崇拜你。于是我们在以后的捉迷藏游戏中,也开始时兴这种省略的句式。 
  「是在场子藏吗?」 
  而不说是「打麦场」或是「打谷场」。 
  「是在碾子哪吗?」 
  而不是说是石磨或是米碾。 
  接车的或是拉煤的,当然这个时候主要是拉煤的──有时也有个别接车者要提前插嘴,但是马上就被刘贺江聋舅舅的手势给压了回去──你接人是在半路,怎么能提前插嘴呢?故事的叙述不就乱套了吗?──于是主要是拉煤的马上回答: 
  「聋叔,还是在三矿。」 
  刘贺江聋舅舅在架子车上磕着自己的烟袋: 
  「过磅还是矿上的老马吗?」 
  被接的搭着接人的:  「还是那个老马。」 
  又有人插嘴:  「刚到的时候老马不在,端着饭盒吃饭去了。等了他半天,才将他等回来。」 
  刘贺江聋舅舅这时倒有些不在意──到底是不在意老马吃饭呢,还是不在意另一个叙述者多嘴呢?──地摆了摆手,转着煤车看:  「今年的碳块好象不比去年大么,怎么刚才娘们小孩在村头喊着大呢?」 
  拉煤的答:  「是不比去年大呀。」 
  还有人献媚地往下挖了挖车上的煤,以证明果然不比去年大:  「娘们小孩说话,有什么正性!」 
  这句话打击面挺大。正在围观的娘们小孩,个个又往回缩了缩身子──我们刚才确实有些虚张声势──在我们看来一个很重要的需要靠虚张声势来强调它品格的事情,在刘贺江聋舅舅这里,却马上对它进行了还原。这时刘贺江聋舅舅又漫不经心地问接车者: 「你们是什么地方遇上的?」 
  虽然仍是漫不经心,但我的娘,这可是游戏的关键的主题。于是大家一下又紧了紧人圈。但一到关键时候,接车的和被接的倒有些犹豫了──万一回答得不准确呢?谁知这准确符不符合刘贺江聋舅舅的心思呢?最后会是一个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沉稳的老者站了出来,承担起在最后的关头把球踢进网的重任。一到关键时候,还是得依靠老同志呀。这个时候可能是正在沉稳地擦汗的刘黑亭他爹也就我的刘扎舅大义凛然地站出来答: 
  「在什么地方接上的?还是在老地方,就在三十里坡!」 
  先假设一个疑问,又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老地方」,接着再说出具体的地点和事实,30年之后我再重新思量这句话时,才知道刘扎舅真是一只老狐狸。但就是这样一只老狐狸的回答,村里的权威刘贺江聋舅舅并没有满意──他这不满意是多么地深入人心长我们的志气和灭敌人的威风呀。──刘贺江聋舅舅皱了皱眉: 
  「话不能这么说,三十里坡当然是三十里坡,谁接车都在三十里坡相遇,想你们也接不到别的地方去!但三十里坡三十里坡,到底接在哪个地方?是在大上坡前呢还是在大上坡后呢?」 
  众人忙一齐地说:  「在大上坡后!」 
  见他们这么回答,刘贺江聋舅舅倒有些兴奋起来: 
  「是这样么?那接着往下坡走的时候,一个人架上辕,十五里大下坡,不就可以一边跑一边让车子架起来吗?」 
  不管是接人的还是被接的,这时都跟着兴奋了,在那里比划着说: 
  「就是嘛,架起来能一下往前蹿一箭之地。」 
  刘黑亭还凑到刘贺江的脸上补充说:「叔,当时我还让我爹坐到了煤车上。是不是爹?」 
  刘扎舅马上响应:「坐在车上像驾云。」 
  三十里坡也成了我们这群小流氓十分向往的神秘地方。虽然当时我们还没有妄想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我们能到三十里坡去接趟煤车呢?但是我们接着在我们孩子的游戏中,就已经开始模仿了。接下去几天我们可能就不玩藏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始玩接煤。谁去拉煤,谁去接车,当然在三矿过磅的还是老马──老马呀老马,从我的童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你呢,你也是我们少年时代崇拜的一个偶像呢──当然老马又拿着饭盒打饭去了,接着老马端着饭盒──那时我们也没有见过饭盒,对饭盒我们也有神奇的向往──就回来了,老马还让着我们: 
  「吃了没有?没吃就一块吃吧!」 
  我们集体摇着手:  「吃吧老马,我们已经吃过干粮了。」 
  接着就是称煤。煤还是和去年的块一般大。接着拉上煤车就走上回头路。拉煤的还在路上,接人的就已经出发了。还是相遇在老地方,还是接到了三十里坡,当然是接在大上坡之后,接着我们架起车子飞一般地如同驾云……但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眼下和目前;我们中间突然会有一个人真的像成年人一样去接煤车,去接端饭盒的老马,一接接到了老地方,接着就在三十里坡腾云驾雾。──这个唯一的特殊的一下就跨越和跳出这群小流氓的鹤立鸡群的人是谁呢?他就是我。现在我就和成年的伙伴牛长顺一起,骑着没闸的自行车奔向了煤矿、老马和三十里坡。──当然,本来我是没有这个幸运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突然的擢升和超拔,就像成年之后单位对人的任用和提升一样。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白石头是憨人有个楞头福。──遥想1969年,它还真不是一个平凡的年头。本来不管在村里人眼里,还是在被接的煤车之一的拥有者花爪舅舅家里,一开始都没有这个考虑;接车的人选早三天以前就圈定了,不是刘黑亭,就是李大春,反正都是接车接惯了已经不拿接车当回事的人。但是这时花爪妗妗的娘家爹腿上的老鼠疮犯了,而我娘过去腿上也长过痈疮,花爪妗妗到我家借疮药──药一贴在疮上,随着长疮人的大哭小叫,疮里的脓水就流了出来;当时在俺娘的哭叫声中,脓水整整流了一盆。剩下的一撮类似枪药的黑末末,用一块旧报纸包着,和俺娘平日梳下的杂乱无章的头发杂在一起,塞在我家的任意的一个墙窟窿里。俺娘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历史将要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刻,一开始还唠唠叨叨,不愿借药──说着这药来的如何不易;在花爪妗妗已经感到绝望的时候,俺娘突然又决定把这疮药借给她爹。「想我的老鼠疮也不会再犯了。」俺娘还在那里自我安慰。花爪妗妗捧着这一撮疮药,也是一时激动,无以回报,就拿原则作了交易,想着自己家还有一辆煤车在百里之外的焦作府,这时就拋弃了刘黑亭和李大春,临时决定改换接车的人选。──她老人家哪里知道她一时激动做出的决定对我今后一生的影响呢?──这才是我对这次接车的大书特书的重要原因。当时不管是我,还是爱动不动就从头发上往下掉虱子的娘,或者已经做出这种重大历史决策的花爪妗妗,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决策的深远的历史意义,因为当时我们仅仅在一些现实的可行性上又进行了考察──现在看来,那些可行性和现实性与长远的历史意义比较起来──真是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撬动整个地球──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在现实的理论问题上进行纠缠呢?当这种决策一经形成,首先提出怀疑的不是花爪妗6。哉庵置敖统疤岱ǜ械匠跃鸵苫蟮牡故前衬铩K谀抢锵衩榍槿艘谎对睹榱宋乙谎郏加糜行┬呱牧成颓坏魉担a 
  「他行吗?」 
  没想到花爪妗妗却更加坚决了,做出敢做敢当的样了说: 
  「怎么不行,看他那个头,都已经长成了。上次我听他说话,好象都变声了。」 
  俺娘:  「变声倒是变声了。但这是接车呀,谁知道他接到接不到呢?」 
  花爪妗妗斩钉截铁地说: 「只要他变声,就一定能接到!」 
  说完,捧着疮药,一撅一撅地走了。感谢你花爪妗妗,你对主意和正义的坚持,显示了你的卓尔不群;如果你是一个领导或领袖的话,你一定能做出些不同常人的决策。一个对我具有长远意义的历史事件,就这样在30年前露出端倪和露出它的老鼠尾巴来了。两个一时激动的娘们之间的讨论,一下就把我从过去的固定的社会位置上给提前超拔出来了。我也是少年得志呀,我也是英雄回首当年呀,就这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1969年的秋天的早晨,我终于在众多伙伴和小流氓的羡慕和嫉妒之下,在他们恨得牙根疼的「霍霍」磨牙声中,开始像成年人一样旁若无人地一偏腿就潇洒地上了花爪舅舅的羊角把没有前闸和后闸脚踏子也是一决枣木疙瘩的自行车和另一个成年人牛长顺表哥一起上路接车了。马上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出去时是一个样子,回来时就不一样喽。朋友们,再见子。超拔的过程就这样形成了。──那是一个怎样年龄的季节啊,那是草长莺飞的的季节,那是花朵隐约可见的季节,那是放声歌唱的季节,那是红口白牙的季节,那个时候你还不会抽烟,你还没有受到自然和人的污染,当人凑近你身边,还能闻到一股奶腥气呢──30年后,你浑身污浊,眼珠变黄,清早起来就一身臭气,连你刚刚睡过的屋子都一团浑浊。人的希望和青春期就这么短吗?刚刚上坡就开始下坡了吗?不是三十里坡吗?不是十五里对十五里吗?难道上坡的有希望的路只是二里或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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