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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加了六碗汤──那要耽误多长时间啊──的事实给忽略了。──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掌管着杂碎汤的老板的不给添汤倒在一定程度上帮了我们的忙呢。但正因为已经加了六碗汤,时间的流失就使我们失之交臂,于是责任都扣到了我们的头上。当我和牛长顺表哥灰溜溜地从三十里坡返回村庄的时候,一村子人的愤怒在那里等着我们呢。在村庄接煤车的历史中,还是第一次没接着人让被接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将煤车拉回了家──这不等于没接吗?还让你们骑着自行车疯跑一天干什么?──连花爪舅舅和牛文海这时也忘了自己杂碎汤的责任,故意在那里显出车没被接着而更加精疲力尽的夸张样子给大家看。这就从客观上更增添了我们的罪过──其实我们也是多么渴望能在三十里坡接着他们在夕阳之下拉那煤车精神抖擞和威风八面地一块进村让人围上来问三问四呀,接着我们就把车拉到了花爪舅舅家,刘贺江聋舅舅踱着方步来对我们问三矿和老马,煤块的大小和在前十五里或是后十五里的重逢。而现在空手而归的严酷事实,一下就把我们拋到寒冷的冰窟窿里。不用你们谴责我们心里就已经够难受的了,现在你们把责任一股脑地都加到我们身上反倒让我们产生了逆反心理呢。从此我和牛长顺表哥,在村里有三个月抬不起头。任何人碰到我们,我们都会敏感地感到背后有人在指指戳戳: 「这是两个没接着煤车的人。」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由于接车者是我和牛长顺两个人,人们在划分完接车者和被接者的整体责任之后,他们的追究并没有到此为止呢,他们的分析接着还要深入和细致下去。他们令人恐怖地还要在我和牛长顺身上再划分一下责任的大小、多少和轻重呢。这样一来,形势明显就对我十分地不利了。因为牛长顺在和我搭伴之前和别人搭伴接车的时候,从来都是接着的,每次都是重逢在三十里坡,这次和我搭伴怎么就接空了呢?于是逻辑分析和推理以锋利的锐角像快速移动的蛇一样向我直逼过来。而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年龄和骑自行车的车龄是不是适合接车这样的问题也开始在这个世界上被重新提起。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牛长顺是没有什么过错的,主要还是吃了我的挂落。牛长顺在这次擦肩而过的事故中顶多占百分之二十的责任,剩下的百分之八十的责任重担应该由我全部承当。而且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理智了,已经心平气和了,他们不是用一种严历谴责的口气在批评我,而是在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
「还是年轻呀,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呀。」
这个时候我可就欲哭无泪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自信心,第一次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一直到30年后,人们还总是说: 「这个白石头是怎么回事吗?怎么每次见他,都是蔫不拉唧的呀。」
有时打电话也说: 「你怎么跟没睡醒一样呀。」
当人们说这话的时候,我身在蔫不拉唧和没睡醒之中并没有找到原因,现在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惊醒这是30年前的一碗面条给我留下的后遗症。亲爱的朋友们,等你们下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一定逐一向你们解释清楚。30年沈痛的血泪史,一直无法告人──倒是突然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又陡然地兴奋起来了。一下就不蔫和睡醒了。──这时我在路途上的患难伙伴牛长顺,也开始主动拋弃我了。本来我们在接车的路上当我们的脚蹬子和车链子出了问题的时候,我们还能同甘共苦,我还用一根柴禾棍给你的车蹬子剜黑泥,但是到了我们在失败中分手之后,没想到他也从背后捅了我一刀。本来大家分摊给他的责任只有百分之二十,等他回过头来却连这百分之二十也不想承担也要一股脑推到我的头上。这时他用的手法就是反咬一口和倒打一耙──他又重新抓住了面条,他在背后跟人说:
「本来我是不想下路的,都是白石头想到十里屯吃面条。他在饭铺吃面条,我就在外边干等着。我当时就怕一下错过接车,看看,现在果不其然吧?真是!」
牛长顺表哥,你这里所用的手法,比你所要达到目的的本身,对我还要恶毒呢。你在我已经被人撕开的伤口上,又洒上一把你自己的私盐。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他所陈述的一切,在接车的过程中都确实是存在的:他在当时确实没有吃面条。但是如果把这个事实不是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而是放到他叙述人的口气和人文环境中,事实就马上发生了变化,就走了味和变了质,事实就变成另外一把刀子,一下扎到了我的心脏上──这话的恶毒和可恶性还在于他借助这种歪曲的叙述一下也模糊了他当时没有吃面条是因为他舍不得花自己的体已钱这一事实而这一事实现在扭头变成了他对错过接车的一种具有先见之明的担心──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多么固执和不考虑接车整体的人,那么让我去接车的提议本身,不就从芽里错和根里歪了吗?在他彻底摆脱责任的同时,一下就将我推向了绝境和悬崖。村里的小流氓从此会怎样看我呢?本来让我去接煤车是众人中的一种超拔,怎么现在落得个落汤鸡的下场呢?本来我想把接车当作我人生跳跃和超拔的一个跳板,现在怎么一下跳到万丈深渊里去了呢?亲爱的人儿,我告诉你,当时一个11岁的少年,想用自己的裤腰带上吊的心都有了。面条,我操你个亲娘!
──当然这也是1969年春天的一时之见了。从长远考虑,度过艰难的一段岁月,接车事件本身,这是让我从众人中超拔出来了。虽然当我第一次做一件超越自己年龄和能力的事情时不是旗开得胜而是兜头夭折,但是作为一种新生,我还是从一帮小流氓中脱颖而出。在大家的心目中和当时的人文环境中,我还是一个有提前量的人。虽然一切都失败了,但我还是一个接过煤车的人;就好象虽然这个将军在打仗的过程中一塌糊涂和一败涂地,一仗下来就成了别人的俘虏,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将军呀。就是到了战俘营里,侍遇还是不一样呀,还是不能和一帮土头土脑的士兵和小流氓关到一个牢房;士兵到头来成了被管制的对象而将军依然很风光啊。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和它所蕴藏的长远历史意义呢。不过当我们身在其中的时候,不但我在气冲冲的情绪下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包括我的已经成年的乡亲们对它也没有足够的估计,更别说那些过去和我一块玩接煤车游戏现在开始对我幸灾乐祸的小流氓们了。在虚拟的游戏中当然永远不会错过接车,接车永远会在三十里坡相遇,永远不存在擦肩而过和历史遗恨,可你到现实生活中去看一看,那才是阴差阳错和举步维艰呢。只是当这一场风波过去很久之后,当事物走到了它的极限接着又调转头往回走的时候,当这个事件的反面意义已经矫枉过正地开始显示出它积极意义的一面时,小流氓们才突然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地从错误的泥潭中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这时我身上反倒放射出多重的光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所有把我推向错误极致的人,所有把我推向悬崖和深渊的人,包括反戈一击连百分二十的责任都不愿承担对我背后下刀子的牛长顺表哥,其实都提前从反面帮了我的忙──为了这个,我还得感谢你们呢。这时我才认识到事物的发展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直线前进和一竿子插到底,后来还有一个曲线变化呢。不要以为逻辑的毒蛇只向我一个人扑来,当它向我扑来之后,接着还会扭头扑向你们这些养蛇的人呢。过去我和你们一样幼稚,我能提前接车,却没有提前认识到可以把医治自己创伤的任务交给时间。当事情终于有一天开始向对我有利的方向转折的时候,我也感到有些吃惊和措手不及呢。这时人们已经把接车的后果渐渐给淡忘了,人们对接车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议论了几十年和几个月,事情已经像吐出的甘蔗一样没有任何汁液和价值了,我接车的历史价值就开始重新抬头和卷士重来了。这时人们在头脑中和印象里已经将白石头的接车和其它人一次次的接车混淆到了一起,这时他11岁就提前接车的事实,就开始放射出它独特的光辉。当我心理上还是一片冬天的时候,谁知道灰蒙蒙的田野上已经出现一片嫩黄的青绿了呢?谁知道青草就要发芽了呢?谁知道坚冰就要打破了呢?谁知道水里的春暖鸭子就先知了呢?谁知道花朵就要开放和燕子就要飞回来了呢?随着岁月的进一步流逝──我是多么感谢岁月的流逝呀,人们又将这概念演化得更加简单──说到底人们在头脑中一天天拋弃的不都是事实留下来的不都是概念吗?──那就是:每当我从村里穿过。人们不再对我接车的后果指指点点,不再说「这就是那个接车没接着的人」,而是开始说:
「别看这个孩子又黑又瘦,11岁就开始骑自行车接煤车了。」
「别看这孩子貌不惊人;已经单独骑车出过远门了。」 接着出于对一个事情叙述起来要讲究它的完整、转折和效果惊人和艺术考虑,他们又本能地开始对故事的发展、夸张和合理想象。一定要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要讲究结尾的惊人效果──也许他们是纯粹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表达,讲究表达的完美,但是在客观上已经起到恢复我历史的真面目和奠定我在1969年的历史地位的作用。两个月后已经演变成:
「别看这孩子小,已经到过三十里坡了。」
「已经到过三矿了。」
「已经见过老马了。」
「已经可以一眼分辨出煤块的大小了。」
……
于是我在的短短几个月里,由一只过去的灰溜溜的丑小鸭终于演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这才是几个月之前花爪妗妗和俺娘因为一包偶尔的老鼠疮药而做出的重大决策的意义呀。让我私下感到不好意思的是,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在前几个月没有勇气上吊对事实的后果不敢负责厚颜无耻活下来的结果,这倒让我幼稚的当时还没有磨出老茧的鲜红的心感到有些惭愧和黯然伤神──30年后看,当时我是一个多么可爱天真的少年呀,当你30年后怀揣着一颗伤痕累累的长满老茧的破碎的心的时候。接着历史的果实就挂满了枝头。人们开始将他们的艺术判断应用到生活之中。过去我是一个不令人放心的人,现在人们开始说:
「这个孩子稳重、老实、可靠,把事情交给他没错。」
「他办事让人放心。」
「你办事,我放心。」
「他跟一个大人没什么区别。」
……
感谢生活,以至于等白石头长大以后,这种概念和评价还在持续延续着。这时白石头就又想起了30年前的提前接车。因为花爪妗妗的娘家爹腿根上的一洼老鼠疮,谁知道就提前成就了一个人呢。──这年麦收的时候,白石头就有了在村里大出风头的机会。30年后在村庄的历史上再一次演变成了民间传说。30年后白石头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你可以屎壳郎戴眼镜充大眼灯了──的时候,故乡还围着他说起了他童年的趣事呢。这时那些昔日超拔过他虽然在这之前也曾将屎盆子一股脑扣到他头上的成年人现在个个患了痴呆症的老者都记起了自己的超拔而忘记了之前的屎盆子,夸张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说:
「三岁知老,早就看出白石头是个能成气候的人。」
「当年11岁的时候,就和牛长顺到三十里坡接过煤车。」
「不是11岁,是10岁。」
「不是10岁,是8岁,8岁就到过三矿见过老马和他的饭盒了。」
虽然白石头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老马,听村里人说老马现在也早已因为肝硬化不在人世了,但是成年的白石头,又突然像童年一样想念起远方的老马。他在世界上和谁肝胆相照呢?也就是一个从来没有谋过面的老马了。──当1969年夏天焦麦炸豆的时候,正是白石头超拔人生的概念在村里横行的时候,由于超拔概念的横行,于是历史再一次给他提供了超拔自我的机会。这时他就再一次地不是他而是别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升也就奠定了他30年后衣锦还乡的人生基础。当时人们正在村庄的四周──南地、北地、西地和东地收割麦子,一排一排随风起伏的麦子是多么地茂密啊──以至30年后,每当白石头听到「丰收的喜讯到处传」这句歌词时,就好象听到「北京城里的毛主席,虽然我们没有见过你」一样怦然心动。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第一次觉得,我们并没有跟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