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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得多呀──为了这个,亲爱的白石头,你就放下个人私愤原谅他罢──原谅他1969年的没有变声。这时白石头倒是消了气,也是刚刚发完信心里有些舒畅,于是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说:
「这倒没什么。我也不是非抓住1969年的尾巴不放。」
接着又楞着头说:
「就是我发信时不遇到他;我不也照样将那信扔到邮筒里了吗?」
我们忙点头:
「那倒也是,我们接着还说1969年。同时祝你老太爷早日康复。不是听说一天比一天好吗?大不了再用一个礼拜,就会彻底康复──说起来你的老太爷也误了我们不少事呢,如果不是他喝多了酒犯了病,我们说不定在1969年里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呢。」
白石头也在那里点头;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也是。我这个家父……就不说他了,现在我们排除干扰,共同来说1969年。」
我们提醒:
「接着还说吕桂花,接着还说吕桂花。」
白石头这时扬了一下手:
「这倒不用提醒。1969年不说吕桂花,那还叫1969年吗?」
……
1969年,吕桂花给我们带来的愉快不是一星半点的。她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也像1969年的自行车和接煤车一样,改变的也是我们的一生。无非改变的侧面不同罢了。这些不同侧面的星星点点联合起来,就组成了我们的整体和多棱柱。这个时候我们个人在我们整体里,倒是无足轻重了。当然正因为这样,当我们热爱一个人和想象热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想着和爱着的也往往是一个片面或侧面,我们有意无意地回避和躲闪着他的整体;如果我们拋弃他的侧面而想起他的整体,我们温暖的回忆就会出现中断和断裂,事情的真像就会像麻老六的麻点一样血淋淋地砸到我们头上。我们对一个人看法的改变往往不是在情感历程的正常行进之中,而是突然和偶然出现的一个侧面和枝岔,我们从床上踱到厕所,发现了他在马桶里没有冲走的大便──就像在肮脏的火车厕所里看到一坨人对不准便池,你对这坨人的看法也由此改变一样。再譬如你想着她是你善良温暖的娘,你和她正和睦相处地共同回忆着温暖甚至有些辛酸正因为这辛酸所以你们更加感到温暖的往事时,你突然想起了娘几年之前对一个事情的粗暴处理和由此给你带来的后果,你还怎么跟你娘在那里回忆下去呢?想一想我们身边的亲人吧,想一想童年或少年时代的朋友吧,哪一个跟你没有过过节呢?想一想你过去所有感到欢乐的日子吧,哪一次不是稍纵即逝呢?想一想世上所有的人给你说过的诺言和信誓旦旦的承诺吧,哪一次是百分之百给你兑现了呢?──说到这里,包括你对1969年的回忆也是片面的而缺乏一个完整的支点了。你也就不是你吕桂花也就不是吕桂花了。你心目中的吕桂花在你心中引起的美好记忆和回忆的本身也是片面和偏执的了──但它又确确实实支撑着你一个方面的人生呢。如果说1969年的片面还不止是你只注重到了在那温暖的新房吕桂花是那么欢声笑语而没有看到卫生间里没有冲下去的大便──当然那时村里也没有卫生间,你就是走进她家的厕所,也还是不会注意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大便那么这时在一个少年心中所注意和留心的,用眼和心在那里翻找的就是那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月经条了。那时女性的月经条在一个11岁的乡村孩子心里是多么地神秘和美丽呀。它那因为湿润而沉稳不动的星星点点,在你眼里都是开放的美丽的红色的花朵。那时的吕桂花是多么地妖娆美丽。她那硕长的腰身,她那丰满的臀部,她那细长的腿,脚上穿著的带襻布鞋,还有那冬天的红棉袄和扎着的小双辨,她那月蓝的裤子,包括和你嘻闹时你将嘴贴到她的脸上她嘴里呼出的温馨的女性的香味,都在你11岁的少年身上产生了震撼的觉醒。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你对那美丽的女性的乳房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和重视呢,于是到底吕桂花的乳房是一个什么样子在你心里倒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为到她那里去,白石头、小刘儿、金银贵、牛长富……一批少年一到晚外是多么地急不可侍和相互感到不好意思呀。为了吕桂花偶然的对这个亲热一些对那个冷淡一些关系没有摆平相互之间是多么地嫉妒、仇恨和怅然若失呀。甚至你赌气一个礼拜没有到吕桂花那里去,但是到了下一个礼拜,你又不好意思和羞涩地开始随着众人或夹在众人之中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吕桂花见到你倒感到有些意外,说:
「嘿,你这小石头,好象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为了这一句话,你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烟消云散,你马上又趾高气扬地骑到了众人头上。你一下感到这一个礼拜的气没白赌,一个礼拜仇恨的积攒就是为了这一天,一辈子的含辛茹苦就是为了一个辉煌时刻的到来。现在想起来你甚至还感到后怕呢。如果当时吕桂花忽视了你这一个礼拜的缺席,重逢的时候没有因为你一个礼拜的缺席而将你从众人之中挑出来说上那么一句惊愕的话,让你将一个礼拜的懊恼和赌气全砸到自己手里,接着你是不是还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你从11岁活到现在心理还大致健康,没有在中途犯精神病和忧郁症,只是提前患了一点老年痴呆症──患老年痴呆症也有它好的一面,除了在生活中动不动爱犯些小心眼但是整体的生命发展在岁月流失中没有出现大的偏差,和1969年吕桂花那句相当于「好久不见」和惊愕问话大有关系。她当时明明白白地说:
「嘿,你这小石头,好象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了。」
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听到这么体贴和挂念的话了。可能你听到过意思相同的这样的话,诸如:
「好几天没见你了。」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甚至:
「你可让我想死了。」
「想死你。」
甚至: 「你把我杀了吧。」
但是听起来怎么都那么地走味呀,怎么都没有吕桂花当年嘴里说出的那句话让人惊心动魄呀。是你现在老了还是你当时过于年轻呢?如果你不是像孔子那样矫情的话,为什么30年后当你满腔老茧时突然想起这句话就光着身子坐在铺板上潸然泪下了呢?1969年的吕桂花,像一盏探照灯或者像一轮太阳一样,照亮在你荒芜的少年的田野上。1969年对你影响最大的就是吕桂花。如果不是因为她,事到如今1969年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回顾呢。1969年的毛主席给我们学生放了假,于是吕桂花就趁虚而入地把我们招呼到了她的身边。白石头,哪怕你以后成了大人物,你也不要忘了当年毛主席赐给你的幸福,如果一到晚上就有一包书作业等着你,你哪里还能遭遇到太阳花嫂吕桂花?30年后当我向白石头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石头一下就楞在了那里──这个楞的本身,就说明他对不起毛主席,说明他对这个问题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时他才第一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个关联他再一次不知不觉受了别人的恩惠。这时我已经在名人广场的酒吧里跷着腿也抖着腿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他醒过来之后,满脸通红,开始实事求是地说:
「说起1969年,我倒真是忽视了这一点。」
接着情绪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拐弯:
「就好象我们对着一个朋友谈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过世的人一样,谁知道再停一些时候那个朋友也成了过世的人了呢?这样说起来。当年的谈话和回忆还有什么意思呢?」
接着又将情绪调整和拉了回来,低着头沮丧地说:「你要这么说,看来我还真有点对不起毛主席。」
接着又向我摊了一下双手: 「可毛主席现在已经去世了,你让我怎么办呢?」
这时我也爱莫能助,最后还是白石头想出了一个办法:「那么我就高呼一句『毛主席万岁』吧!」
接着就在酒吧里喊了一嗓子,把1996年的吧台小姐吓得差点犯了心脏病。因为1969年她还没有出生呢。她虽然就生在北京,但是她和过去的毛主席,从来没有在梦中相会过。真是人生如梦啊。像她对侍毛主席一样,让我们也把1996年的那个快50岁的臃肿的面皮臃肿的身,草篓一样的腰口在小凳子和马扎上坐不下来的屁股的老太太给忘掉吧,让我们只强调事物的一面而忽视它的另一面,让我们共同回到笑声像银铃一样的1969年吧。你杨柳一样的细腰。你是我们共同的惦念。你好,太阳花嫂。向日葵开放在我们村庄四周,你那婀娜多姿的步态使我们肮脏杂乱的村庄都放射出灿烂的光辉。村庄里到处飘满了你身上那成熟女性的香气。30年中对你的忽视,才使白石头成长为这样一个愤世嫉俗的人。白石头哇白石头,你从小生长得是那么地真诚,你从小就对大人和别人怀着那么深的恐惧,一直到了30年后,在你心目中还觉得恐惧是正常的,不恐惧的日子你倒过得不踏实。这时你对恐惧就有了一种盼望和向往,就像盼望自己的亲人一样,它怎么还不来呢?不来的时候你心情烦躁,各种烦恼像恐惧一样压到你的心头──在日常生活中,你怎么能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呢?当着人的面,你总说你对生气是不认真的,你还用开玩笑和解脱的方式说:
「生气吧不值当,不生气吧它又生生的气人。」
直到那恐惧终于平地起风雷地爆炸了,滚动到你面前,加到了你身上和压到了你头上,这时你终于放心了,踏实了,其它的一切烦恼都被这恐惧给压倒和相形见拙了,这时生活中唯一的一块乌云也就是恐惧了。于是你就和别人一块加入和钻到这恐惧之中,你被恐惧牵着鼻子穿云追月。在恐惧中你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你采取的方式只能是被动防守,你天上的乌云你自己无法排解,沉闷的空气似乎永远不会消散。一盆米饭扣到了你头上。这时你在表面的慌乱和退让中,在一次次的检讨和修正之中,你本人的面目早已经不见了。你盼望的仅仅是这块乌云早一点自行退去,而这退去往往又要依靠乌云自身的变化,你在这等侍和煎熬的时间里无法努力,你对恐惧本身的恐惧,早已经超过恐惧的事实了。你身体和心理悲哀的湖啊,倒成了你恐惧的放大镜,这时你苦苦哀求的就是:
「这块乌云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呢?」
甚至你已经对前途灰心失望了。你觉得在这次恐惧中你肯定熬不过去。但是等恐惧的风云终于过去和一切又雨过天晴的时候,这时你的心又扭曲地感到天地是多么的明亮呀,世界上还有这么灿烂的阳光吗?世界上还有这么幸福平和的日子吗?从此,讨好别人成了你根深蒂固的人生习惯。白石头,原来你是一个怯懦的人。在这里你娘从小给你的影响和你爹从小对你的压迫是不能辞其咎的。你后天又是那样的不努力。当然,就是努力,你也难以从你既定的生活和习惯中走出来。你永远向往你爹娘那样的人。你渐渐已经学得不但爱一个人喃喃自语也往往在两分钟的间隔中要长叹一口气了。你的背已经驼了。你走路的样子再也不像少年时代的英姿飒爽而成了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那样的踌躇和犹疑了。当我们听到和看到你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白石头已经完了。你永远生活在一个阴影之中已经是命中注定了。现在这阴影和注定竟以这样的细微枝节的渗透和深入骨髓的点点滴滴的刺痛在伴随着你的一生。你将来的晚年会怎么样呢?你考虑到这一点没有?你现在都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了,到了晚年不更加要随风摇摆吗?记得过去和白石头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人,虽然接语和笑话说的不是太高明,是少年幼稚的一种抢先和表现,但那话语的语态和锋芒毕竟是勇敢的和气概压人的,于是我们在这气概之下,也就随着他笑了有时还是哄堂大笑。但是现在喃喃自语、驼背、陀头和动不动就长出一口气的白石头虽然有时在某些场合试图还要挣扎一下表露一下过去的气概和勇敢,可话一出口就显出他的怯懦、踌躇和犹疑不定了,一点也没有过去的不管不顾的灵光了。一开始我们还同情他在那里跟着他随声附和地笑上两嗓子,但一次次的退让使白石头又产生了错觉,接着更要得便宜买乖和得寸进尺以一个步态龙钟的中年人做出少年时代的狂放不羁的样子,我们就觉得这样的场合和气氛委实是太矫情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是到了这种地步,为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