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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第3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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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有一种少年的莫名伤心。本来她们在与我相处的时候,她们都是些毫不懂事的丫头片子,怎么在一天之内──当她们被蒙上盖头布的时,她们就变得那么成熟和羞涩了呢?──这时她们就不是她们了。她们一下就与我拉开了距离。由于这种距离的突然感,我甚至对她们还有些惧怕呢。这种已经到来的分别,还让我鸟语惊心甚至是痛不欲生呢。过去我们在一起拾麦或搂草的时候,因为一块烤白薯或是一穗烤玉米我没有让她吃,我们之间还产生过龌龊和下作;现在她要出嫁了,剩下我一个人躺在过去的麦茬地里,我真有些追悔莫及。也许就要出嫁的她们已经忘记和想不起这一切,但是剩下一个1969年的11岁的孤独少年我,却在那里瞻前思后和万箭穿心呢。有时想着想着又感到委屈,委屈还不仅是因为一个白薯或是玉米,而是开始由具体的往事上升到虚无。时间是多么地无渺。空间是多么地巨大。一切是多么地深不可测。未来是多么地不可预料和把握。十七八岁的如花似玉的表姐们,你们说出嫁就出嫁了,剩下的白薯地、玉米和我还依旧如故,空间还是原来的空间,但时间已经发生了变化;当你单独面对你自己时,你的憋闷和委屈油然而生,你不知不觉眼中就流出了泪感到满腔的委屈都无处诉说。少女的皮肤能吹弹得破,少年的心也是能回荡得酸的呀。你用镰刀拼命刈着桑柳趟子和庄稼头。然后你整整三天不理人不与任何人说话。家里的亲人还有些担心:白石头是怎么了?怎么的原因说出来你自己也会破涕为笑,但是为了这个原因你趴在姥娘怀里大放悲声。出嫁的表姐和你素不相干,但是一天的变化却让时间发生了膨胀和改变。就像白石头长大以后到外地和外国出差一样,出外一天,长过在原地徘徊10年;这种在感觉中的时空拉长,一下就使自己和往事摆脱个干净。但这种情绪又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三天之后,他又发现自己的心还是留在原地。但他不会接受以前情绪的教训,当他下次遇到没有出嫁的表姐时,他为了烤白薯和烤玉米照样与她们斤斤计较──甚至还对表姐玩了一个恶作剧──他又恢复如初。世界生养和哺育了白石头,现在世界在白石头手里却成了一个任意玩弄的橡皮糖。玩弄橡皮糖之后,突然又产生些崇高和伤感,于是我们就看出白石头打小就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人了。他浑身充满了毒水。毒水满了,他一定要用恶作剧的方式爆流出来让我们看一看。不管我们对这毒水和恶作剧是多么鄙视,他照样厚颜无耻地在那里自得其乐。但在他以后的叙述中,他就忘记了自己的卑劣而只记起了自己的崇高。他向人倾诉的仅仅是他少年时代的伤感和眼泪。朝夕相处和耳鬓厮磨的表姐们,现在一个个都从村庄出嫁了,最后田野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一个拿着镰刀头黑黑的11岁的少年。一开始我们真为这种动人的往事给感动了。让我们一下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但是白石头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点是,真理是不能在一个历史时期经常重复的,谬误说着说着就成了真理,但是真理说着说着也成了谬误呢。这时我们就发现了这种诉说的种种漏洞和它丑陋的尾部和底部。我们就发现它背后运作的初衷和复杂的动机。表现出的仅仅是压抑的一缕,藏到背后和底部的往往是一粪窑蠕动的蛆虫呢。──当他的底牌和尾部被我们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他往往又厚颜无耻地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呀,这也就是肮脏和清洁的关系啊;就像一朵不染的荷花出于污泥──往事的一缕情绪啊,你是荷花;就像纯朴存在于肮脏憨厚的劳动人民一样;反之,肮脏也往往产生于清洁也就是那富丽堂皇的大厅。当一种清洁的情绪升发出来以后,我们就不要管他背后藏的是什么了;一个少年面对着出嫁的表姐在那旷野上伤心,就不要管现实中的白薯和玉米了。如果敝下高尚还要跑到事物的背后去看尾部反倒是一种龌龊了──世界上没有漂亮的尾部。1996年的白石头面对1969年牛顺香的出嫁,他开始叙述的又是一种崇高──阿门,上帝,请你原谅我,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何况她那时刚刚16岁。16岁的少女像花朵一样开放。而现在她开始在那冬天的日子里──我们已经从1969年的春天走到了1969年的冬天,我们就知道1969年终于要从我们眼前穿过了──蒙着红盖头,骑着小毛驴,一步一回头其实她的头一直被盖着这时回不回头都看不到什么这只是一种情绪的转动和对村庄的留念而这种转动和留念却深深打在白石头的心上──渐渐地远去了。最后,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我们只能看到一个红点终于连这小红点也看不见了──让我们替30年前的白石头感到悲哀的是,当他看着这一切开始产生崇高情绪的时候,就像我们不知道他当年的底牌一样,他也不知道当时牛顺香的底牌和尾部呢,他只是看到污泥之上的荷花和她骑着毛驴踏在雪地上一步步远去,而不知道: 
  在她出嫁的时候,她身体里已经藏着避孕环 
  …… 
  于是多年之后白石头在那里感叹: 
  「生活真是复杂呀。」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年我一个人在田野上伤心和伤感,让人看起来确实有些好笑。」 
  「我还是被生活欺骗了。」 
  接着也开始承认自身的毛病:  「我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接着又厚颜无耻地笑了笑: 
  「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现在我再碰到出嫁的女人,就不像当年那样在内心伤感了,也不像当年那样围观了,马上就从情绪中跳了出来──甚至想着想着都恶劣了:不就是马上要发生一场公开的关系吗?有必要这么虚张声势和招摇过市吗?讨厌嘛,肤浅嘛,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实质给交通添乱嘛。甚至最后会说:这一切都是成心!──甚至:这次你戴没戴避孕环呢?──我要这么说和这么想,是不是就比当年成熟一些呢?……」 
  1969年,牛顺香穿著大红袄,头顶一顶红绸──一切都是血的颜色──包括我们逢年过节贴的门神,也都是红色的──可见我们是多么崇拜血液的民族呀──骑着小毛驴在雪地上渐渐远去,在旧有的村庄里留下一个多愁善感的11岁的少年。──在牛顺香没有出嫁的时候,我和她虽然比较熟,但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当时我们一帮捣子的心思都还在吕桂花身上,这些并不像吕桂花那么丰腴、妖娆的表姐们──她们看起来简单是一群柴鸡──并不在我们眼里。只是到了她们出嫁的时候我们才突然感到这种走失给我们带来的损失,而这种损失和给我们留下的空白并非吕桂花一个人所能填补上。这时我们才感到我们日常的忽略和缺憾。当然,三天之后我们就把这种忽略和缺憾再一次忽略了仍和吕桂花笑语欢声──这也就是白石头成人以后和妇女接触不会长久的一个根源吧──凡是跟他接触过的妇女都骂他: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听到这种骂声白石头还有些得意:这是我从小坐下的毛病,你们能奈我何?何况,这也是一种觉悟的体现呢──1969年我和牛顺香并没有实质性接触,只是1967年或是1966年的时候──那时吕桂花还没有来──我们一群小捣子和一群小丫头在地里割草的时候玩过家家,在分配夫妻的时候,把我和牛顺香分成了一家,两个人才像模象样地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记得游戏开始,我先背着手在田野上绕几圈,走了一个过场就像远行之后已经回家,对坐在那里的11岁的牛顺香说: 
  「孩子他娘,家里还有米面吗?」 
  牛顺香翘着黄毛独角辫,不时将流到嘴唇上的一道鼻涕给吸溜回去,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团着一堆杂草和土粒──一边用树枝搅拌着一边说: 
  「孩子他爹,家里米面还有。」 
  我问:  「盐呢,盐还有吗?」 
  她拿起一个土坷垃:  「你看,这不还有一大坨吗?」 
  我问:  「油呢,油还有吗?」 
  她拿起割草喝水的一个小瓶子摇了摇:  「还有半瓶子呢。」 
  我问得越发详细了──得让人看出和对家庭的关心: 
  「酱油呢?醋呢?总不能家里什么都不缺吧?如果家里什么都不缺,还让我回来干什么?」  牛顺香马上会意地大叫: 
  「多亏你提醒,家里的酱油醋倒是没有了。你到秃老顶家去打半瓶酱油醋吧!」 
  1996年,秃老顶他爹刘老坡在村里开了一个杂货铺。于是我就拎起水瓶在田野上转。转了两圈,就从秃老顶家的杂货铺里打回来了半瓶酱油醋──那时村里还时兴把酱油和醋混打在一个瓶子里。回家后我突然又想起比酱油醋还要重要的的问题──我在那里大声尖叫: 
  「孩子呢,我回来半天,怎么没看到孩子呢?」 
  牛顺香这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把这么重要的问题给忘记了呢?于是她一边抱歉地看我一眼,一边赶紧在地上现拔了几束死不了,一束束放到地上: 
  「看我这记性,把孩子都忘了──孩子这不好好的睡在炕上吗?」 
  接着把一束花放到我怀里:「这个老闺女,平常你最亲的,你就抱着她亲个够吧!」 
  我就抱着这束死不了在地上转。边抱还边装模作样地说:「几天不见,孩子长这么大了。」 
  本来戏演到这里就有些走不动了。但是牛顺香在这里突然来了一个聪明的转折──于是我们的游戏就比他人有意思了,她真是一个聪明的智能的女人呀──她把手放到高高的小额头上看了看天,脑后垂着她的小黄毛,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发现恰恰是戏剧转折的必要因素啊──像一个家常的温柔的但又有些大意和粗糙的女人那样惊呼: 
  「吆,天都黑了,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就不要先管孩子了,还是自己先洗脸和吃饭吧。把孩子给我。」 
  于是我把孩子给他,开始洗脸和吃饭。这时牛顺香已经将孩子放到地上,在那里空对空的给我们炕上铺单子。接着又装模作样地点上灯。这时有些羞答答地说: 
  「孩子他爹,咱们都洗一洗赶紧睡吧。」 
  于是我们就空对空地各自洗了一把,开始上炕吹灯睡觉。记得上炕之后,我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在她瘦瘦的小身子上趴了一下呢。记得她在下面说:「好了好了,该下来了。」 
  …… 
  这是我和牛顺香在1966年或1967年的全部接触。1966年或1967年之后,双方似乎就没有什么来往了。是什么原因阻隔了我们在田野上继续做这种饶有兴味的将全部人生浓缩到一个下午的游戏呢?如果放到1969年,原因主要怪我,我和小捣子们开始把心思转移到吕桂花身上;但1969年和1967年之间的空白,到底靠什么来填补的呢?难道它真是一个历史的空白吗?──当然,就是1966年或1967年我们在一起玩过这种夫妻游戏,也不证明我们当时的关系多么亲密。我们两个相遇到一起纯粹是一种历史的偶然。那么多捣子和黄毛丫头们在一起配对,相互的交叉是经常发生的;记得当时让我伤心的是,当她第二天换成和秃老顶或是大猪蛋配对时,玩起来也与和我在一起时同样投入,和秃老顶在一起玩起打酱油还要更方便一些呢。最后的上炕就是对我上炕的重演。昨天的我对于她不过是游戏中的一个对象和道具罢了。到了1969年她出嫁的时候,我们已经共同将几年前的游戏忘得一乾二净;而真正回忆起这些游戏已经是30多年后的今天。这时白石头已经进入中年。1966年在1969年面前微不足道,只有到了1996年因为时间的拉长它才突然爆发出它的美感。回忆都是隔代和隔茬的事。于是在1969年牛顺香16岁出嫁的时候,白石头的草惊木泣的伤感和他们在1966年或1967年的交往毫无关系。牛顺香的出嫁像其它表姐出嫁一样对于他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世界产生了这么一个事实让他上升到了虚无。他和牛顺香在这个世界上也是萍水相逢。也正因为这样,白石头对于牛顺香穿著大红嫁衣骑着毛驴走在雪地上蓦然回首的深刻眷念和剌痛才显得更加公正和无私。这和他到了中年之后还在计较为什么在1969年和1967年之间就是一个空白呢(?)这样一个情结不可同日而语。你的剌目和刺心的格外──说起来也应归功于那场茫茫的大雪──就像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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