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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理不睬的陌生女人。米丽亚姆看得出他的雄性气概又出现在他身上。
“嗨!”他说,“你没有告诉我会来城里啊!”
“是的,”米丽亚姆抱歉地回答,“我和爸爸一起坐车来的。”
他看看她的同伴。
“我跟你说起来道伍斯太太。”米丽亚姆声音沙哑地说,她有些紧张。“克莱
拉,你认识保罗吗?”
“我记得以前见过他。”道伍斯太太跟他握了握手,冷淡地说。
她有一双目空一切的灰眼睛,雪白的皮肤,丰满的嘴巴,上唇微微翘起,不知
道是表示瞧不起所有的男人呢,还是想要别人吻她。不过应该是前者,她的头朝后
仰者,也许因为轻视男人的缘故而故意想避远一点吧。她戴着一顶陈旧过时的海狸
皮黑帽子。穿着一身似乎非常朴素的衣服。显然她很穷,而且没有什么审美观。米
丽亚姆则一向看上去很美。
“你在哪儿见过我?”保罗问这个女人。
她看着他,仿佛不屑于回答,过了会才说:“和露伊·特拉弗斯一起走的时候。”
露伊是蜷线车间的一个女工。
“哦,你认识她?”他问。
她没回答。保罗转过身来对着米丽亚姆。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城堡。”
“你准备乘哪趟火车回去?”
“我和爸爸一起坐车回去,我希望你也能来,你什么时候下班?”
“你知道一直到晚上八点,真够烦!”
这两个女人转身走了。
保罗想起来克莱拉。道伍斯是雷渥斯太太的一个老朋友的女儿。米丽亚姆选她
作伴是因为她曾经在乔丹当过蜷线车间的头儿,也因为她丈夫巴克斯特·道伍斯是
厂里的铁匠,专门为残破的器械打铁配件等。米丽亚姆觉得通过她,自己和乔丹厂
就直接有了联系,可以更充分地了解保罗的情况了。不过,道伍斯太太和丈夫分居
后,从事女权运动。她是个聪明人,这使保罗很感兴趣。
他知道迈克斯特·道伍斯这个人,但他不喜欢其人。这个铁匠大约三十一、二
岁,偶尔他也从保罗的角落走过——他是个高个子,身体结实,也很引人注目,长
相颇英俊,他跟妻子有一个奇怪的相似点,皮肤都很白皙,稍稍有一点明净的金黄
色。他的头发是柔和的棕色,胡子是金黄色,举止态度是同样的目中无人。不过两
人也有不同的地方,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滴溜溜转个不停,一副放荡轻浮的样子。
眼睛还稍微有些鼓起,眼皮向下耷拉着,一幅叫人讨厌的神情。他的嘴也很丰满,
给人咄咄逼人的印象。准备把任何不满意他的人打倒在地——也许他倒是对自己很
不满意。
从一见面开始,道伍斯就恨保罗。他发现小伙子用艺术家的那种深思熟虑的冷
漠眼光直盯他的脸,对此他大发脾气。
“你在看什么?”他气势汹汹地冷笑着说。
保罗的眼光就移到别处了。但是这个铁匠常常站在柜台后面跟帕普沃斯先生说
话。他满口脏话,令人厌恶,当他又发现小伙子是用审视的冷静眼光盯着他的脸时,
他吃了一惊,好象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呀,臭小子?”他大吼着说,
小伙子微微耸耸肩膀。
“为什么你……”道伍斯大叫起来。
“别管他,”帕普沃斯先生用含有暗示的语调仿佛在说:“他只不过是这里不
管事的小家伙,不能怪他。”
从那以后,每次这人来,保罗都用好奇而挑剔的眼光看着他,但不等碰上铁匠
的眼光,他就赶紧把眼光移到别处,这让道伍斯怒火万丈。他们彼此怀恨在心。
克莱拉·道伍斯没有孩子。她离开丈夫后,这个家也崩溃了。她在娘家住着。
道伍斯住在他姐姐家里,同住的还有他弟媳妇,保罗不知怎么了解到那个姑娘——
露伊·特拉弗斯现在已成了道伍斯的情妇了。她是个漂亮而傲慢的轻佻女人,喜欢
嘲弄保罗。然而,要是他在她回家时陪她走到车站,她却满心欢喜。
保罗又去看米丽亚姆,是在星斯六的晚上。她在起居室里生了火,正等着他呢。
除了她父母和小弟弟以外,其余的都出去了。因此,起居室里只有他俩。这间长形
的房子低低的,很暖和。墙上挂着保罗的三幅素描。壁炉架上挂着他的像片,桌子
上和那只花梨木立式旧钢琴上放着几盆五颜六色的花卉。他坐在扶手椅上,她蹲在
他脚边的炉边地毯上。火光映着她漂亮、沉思的脸庞,她跪在那儿就像个信徒。
“你觉得道伍斯太太这人怎么样?”她平静地问道。
“她看上去不太亲切。”他回答。
“不是,你不觉得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吗?”她声音低沉地说。
“是的——从外表来看,但没有一点审美观。我喜欢她某些方面。她这人很难
相处吗?”
“我觉得不难,但我觉得她有些失意。”
“为什么而失意?”
“嗯——如果你跟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你会怎么样?”
“她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那么她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唉,她为什么要嫁给他?”米丽亚姆痛苦地重复着。
“我原来以为她够厉害的了,可以配得上他。”他说。米丽亚姆低下了头。
“哦,”她有些挖苦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看她的嘴——充满热情——还有那仰着脖子的样子……”他头向后仰着,模
仿着克莱拉目空一切的样子。
米丽亚姆把头埋得更低了。
“是啊,”她说。
他心想着克莱拉的事,屋子里一片沉默。
“那么,你喜欢她的哪些方面?”她问。
“我不知道——她的皮肤和她的肌肉——还有她的——我也不知道——她身上
不知哪儿有一股凶气。我是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欣赏她的,仅此而已。”
“哦,是这样。”
他不知道米丽亚姆为什么这么怪模怪样地蹲在那儿想心事,这让他十分反感。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对吧?”他问姑娘。
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喜欢她。”她说,
“你不喜欢——你不会喜欢——这不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她慢慢地问。
“哦,我不知道——也许你喜欢她,因为她对男人都怀恨在心。”
其实这倒很可能是他自己喜欢道伍斯太太的一个原因,不过他没想到这一点。
他俩都默不作声。他习惯性地皱起眉头,特别是当他和米丽亚姆在一起的时候。她
很想把他皱起的眉头抹平,他的皱眉让她感到害怕,这看上去好象是保罗·莫瑞尔
身上显露出的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的标志。
花盆里的叶丛中结着一些深红色的浆果。他伸手摘了一串果子。
“即使你把这些红浆果戴在头上,”他说,“为什么你依旧看上去像一个女巫
或尼姑,而根本不像一个寻求快乐的人?”
她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痛苦笑了笑。
“我不知道。”她说。
他那双有力而温暖的手正激动地摆弄着那串浆果。
“你为什么不能放声笑?”他说,“你从来没有大笑过,你只是看见什么稀奇
古怪的事才笑,而且,好像还笑得不够痛快淋漓。
她好像在接受他的责备似的低着头。
“我希望你能对我尽情地笑笑,哪怕笑一分钟也好——只要笑一分钟。我觉得
这样就会让什么东西得到解脱。”
“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恐惧和挣扎的神情,“我是对你
笑着啊——我是这样的啊!”
“从来没有,你的笑里总带着一种紧张不安的神情,你每次发笑时,我总是想
哭,你的笑里像流露着你内心的痛苦。哦,你让我的灵魂都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
她绝望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发誓我并不想那么笑。”她说。
“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有种罪孽感。”他大声说。
她仍然默默地思考着。“你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呢?”他看着她蹲在那里沉思
的身影,他整个人好像被撕成了两半。
“难怪,现在是秋天,每个人都感觉像个游魂似的。”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之间这种不正常的伤感气氛使她的灵魂都在战栗。他那双
黑眼睛多么美啊,看上去就像一口深井。
“你让我变得这么神圣!”他伤心地说,“可我不想变得如此神圣。”
她突然把手指从唇边拿开,用挑战的神情看着他。但从她那大大的黑眼睛里仍
然可以看出她赤裸的灵魂,身上依然闪现着那种渴望的魅力。他早就该怀着超然纯
洁的心情吻她。但他无法这样吻她——她似乎也不容他有别的念头,而她内心则渴
求着他。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了,”他说,“把法语书拿来,咱们学一点——学一点韦莱纳的作品吧。”
“好的,”她无可奈何地低低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去拿书。
她那双发红而战战兢兢的手看上去可怜极了。他想疯狂地安慰她、吻她。然而
他却不敢——也不能。仿佛什么东西在阻隔着他。他不应该吻她。他们就这么念书
念到夜里十点,等他们进了厨房,保罗又神态自然、轻松愉快地和米丽亚姆的父母
在一起了,他的黑眼睛闪闪发亮,给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他走进马厩,去推自行车时,发现前轮胎被刺破了。
“给我端碗水来,”他对她说。“我要回去晚了,会挨骂的。”
他点上防风灯;脱下风衣,把自行车翻了过来,匆匆地开始修补。米丽亚姆端
来一碗水,挨着他站着,凝望着他。她很喜欢看他的手干活时的样子。他削瘦但很
有力,匆忙而从容不迫。他忙着干活,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却一心一意地
爱着他。她想用双手去抚摸他的身体。只要他没有渴求她的念头,她就总是想着拥
抱他。
“好了!”他说着突然站起身来,“喂,你能干的比我更快一点吗?”
“不行。”她笑了。
他背对着她,挺直身体,她双手抚摸着他身体两侧,很快摸了一下。
“你真漂亮!”她说。
他笑了,有些厌恶她的声音。可是,她的双手一抚摸,他浑身即刻热血沸腾起
来。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些感觉。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仿佛他只是
个无欲无情的实物。
他点上自行车灯,把车子在马厩的地板上颠了几下,试试轮胎是不是补好了。
然后,扣上了外衣。
“好了!”他说。
她试了试车间,她知道车问已经坏了。
“你没有修修车问吗?”她问。
“没有。”
“为什么不修一下呢?”
“后问还可以用。”
“但这不安全。”
“我可以用脚尖来刹车。”
“我希望你修修。”她低声说。
“放心好了——明天来喝茶吧,和艾德加一起来。”
“我们?”
“对——大约四点钟,我来接你们。”
“太好了。”
她开心极了。他们穿过黑黑的院子,走到门口。回头望去,只见没挂窗帘的厨
房窗户里,雷渥斯夫妇的头在暖融融的炉光里映了出来。看上去舒服温馨极了。前
面那条两旁有松树掩隐的大路,伸向沉沉黑夜之中。
“明天见。”他说着跳上自行车。
“你可要小心点啊,好吗?”她恳求地说。
“好的。”
他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之中。她站了一会儿,目送着他的车灯一路穿进黑暗中去,
这才慢慢地走进门。猎户座群星在树林上空盘旋,它的犬星紧跟在后面闪着光,时
隐时现。除了牛栏里牛的喘息声,四周一片黑暗,万籁俱寂。她虔诚地为他晚上的
平安而祈祷。每次他离开她之后,她都忧心忡忡地躺着,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到家了。
他骑着自行车顺着山坡冲了下来,道路泥泞,他只好听任车子往前冲。当车子
冲上第二个陡坡时,他感到一阵轻讼愉快。“加油!”他说,这可真够冒险的。因
为山脚漆黑一片,弯弯曲曲,有些醉醺醺的司机昏昏沉沉地开着酒厂的货车。他的
自行车好象都要把他弹下来似的。他喜欢这种感觉,玩命冒险是男人报复女人的一
种方法。他感到自己不被珍视,所以他要冒险毁了自己,让她也落个空。
他飞驰过湖边,湖面上的星星像蚱蜢似的蹦跳着在黑暗中闪着银光。爬过一段
长长的上坡就到家了。
“瞧,妈妈。”他说着把带叶的浆果扔到了她面前的桌上。
“呣!”她说着瞟了一眼浆果,就移开视线。她依旧像往常那样坐在那里看书。
“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