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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呣!”她说着瞟了一眼浆果,就移开视线。她依旧像往常那样坐在那里看书。
“好看吗?”
“好看。”
他知道她对他有些不满,几分钟后他说:“艾德加和米丽亚姆明天要来吃茶点。”
她没回答。
“你不介意吧?”
她仍然没有答理。
“你介意吗?”他问。
“你知道我是不会介意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我在他们家吃过好多次饭了。”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请他们吃茶点?”
“我不肯请谁吃茶点?”
“那你为什么这么反感呢?”
“噢,别说了!你已经请她来吃茶点了,这就够了,她会来的。”
他对母亲非常生气,他知道她只是不喜欢米丽亚姆,他甩掉靴子上了床。
保罗第二天下午去接他的朋友。他很高兴看见他们到来。他们大约四点左右到
了保罗家。星期天的下午到处都干干净净,一片宁静。莫瑞尔太太穿着一身黑衣,
系一条黑围裙坐在那里。她起身迎客时,对艾德加倒还亲切,但对米丽亚姆却有些
冷淡,态度勉强。然而,保罗却认为这姑娘穿棕色开司米外套格外漂亮。
他帮妈妈把茶点准备好。米丽亚姆本来很想帮忙,但她有些害怕。他对自己的
家感到自豪。他的心里想,这个家有一种特色。虽然只有几把木制椅子,沙发也是
旧的,可是炉边地毯和靠垫都非常舒适,墙上的画也相当雅致,很有品味。一切都
显得简单朴素,还有很多书。他从来没有为家感到羞愧过,米丽亚姆也没有。因为
两个家都保持着自己的特色,而且都很温馨。保罗也为这桌茶点感到自豪,饮具十
分精致,台布也非常漂亮,虽然汤匙不是银的,餐刀也没有象牙柄。但那也无伤大
雅。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惬意。莫瑞尔太太在等待孩子们长大的这漫长的岁月里,
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米丽亚姆谈论了一会书籍。这是她百谈不厌的话题。但莫瑞尔太太没有多大的
热情,很快她就转向艾德加了。
起初,艾德加和米丽亚姆到教堂时,常坐在莫瑞尔大大的那排长凳上。莫瑞尔
从来不去做礼拜,他宁愿去酒店。莫瑞尔太太,看起来像个凯旋而归的首领,端坐
在长凳的首座。保罗坐在另一头。刚开始,米丽亚姆总是挨着保罗坐。那时,礼拜
堂就像家一样,是个可爱的地方,有黑色的长凳,细长雅致的柱子,还有鲜花。在
保罗还小的时候,这些人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对他来说,坐在米丽亚姆身边,
靠近母亲,这样坐上一个半小时,在教堂的魔力感召下把两人的爱联在一起,那真
是非常甜美舒畅的享受。他因此觉得温暖、幸福和虔诚。礼拜结束后,他陪米丽亚
姆走回家去,莫瑞尔太太跟老朋友伯累斯太太一起度过傍晚的时光。星期天晚上,
他跟艾德加和米丽亚姆一起散步的时候,总是非常活跃。每当晚上,他路过矿井,
路过亮着灯的矿井室,看见又黑又高的吊车和一排排卡车驶去,经过像黑影一般慢
慢转的风扇时,感觉到米丽亚姆会返回来找他。他想得几乎无法忍受。
米丽亚姆和莫瑞尔家人坐同一长凳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父亲又重新为他们自
己占了专座。就在小长廊下面,和莫瑞尔家的座位正好相对。保罗和母亲来到教堂
时,雷渥斯家的座位总是空着。他内心焦急,生怕她不来,路途太远,星期天又常
常下雨,她的确经常来得很晚,她低着头大步走进来,深绿色的丝绒帽遮住脸。她
坐在对面,那张脸恰好被阴影遮住。不过这倒给他一种非常深的印象,仿佛看到她
在那儿,他的整个灵魂都会激动起来。这与母亲呵护他的那种幸福、喜悦和自豪是
不一样的。这是一种更奇妙的心境,不同寻常,像剧痛的感觉,仿佛这之间有什么
他无法得到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探索正统的教义。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岁。她开始害怕
春天到来,他那么疯狂,深深地伤了她的感情。他的所做所为都残忍地粉碎了她的
信念。艾德加对此十分赞赏。他天生挑剔而冷静。但是米丽亚姆感到非常痛苦,因
为她所爱的人正在用尖刀一样锋利的智慧审视着她所信仰的宗教,而且这信仰是她
生活、行动以至生命的信托。但他不放过她,他真狠心。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
他甚至更加凶狠,仿佛他要杀了她的灵魂。他鞭答着她的信仰,以至她几乎都失去
清醒的意识。
“她多高兴啊——她从我身边把他夺去了。”保罗走后,莫瑞尔太太心里大喊
着,“她不像一个普通女人,不会让我在他心中保留一席之地。她要独自占有他。
她要完全占有他,一点不剩,甚至给他自己也不留下一点空间。他永远也成不了一
个独立的男子汉——她会把他吸干的。”母亲就这么坐着,内心苦苦地挣扎着,沉
思着。
而他,送米丽亚姆回来后,苦恼不堪。他咬着嘴唇,捏着拳头,快步走来。他
站在台阶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他面对着黑暗巨大的山谷。黑沉沉的山坡
上闪烁着几盏灯火,谷底是矿井的灯光。这一切显得古怪,阴森可怕。为什么他如
此烦恼,几乎疯狂,连动也不想动一下。为什么母亲坐在家里倍受痛苦煎熬?他知
道母亲痛苦不堪。但她为什么这样?他为什么一想到母亲,就厌恶米丽亚姆,这么
狠心地对侍她呢?如果米丽亚姆让母亲这么痛苦,他恨她——而且会毫不犹豫地恨
她。为什么让他六神无主、毫无保障、失魂落魄,仿佛他没有坚强盔甲可以抵挡黑
夜和空间的侵袭?他是多么地恨她啊!然而,他却对她有着满腔的柔情和谦卑!
突然,他跳起来,跑回家。母亲看到他满脸苦恼的神色,没说话。但他却非要
她跟他说话,这又引起她生气责怪他不应该和米丽亚姆走那么远。
他绝望地大声喊:“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妈妈?”
“我不知道,孩子,”她可怜兮兮地说,“我确实努力去喜欢她,我努力了又
努力,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觉得和母亲之间的沉闷和无望。
春天变成了难忍受的时日,他性情多变,变得紧张、残忍。于是,他决定疏远
米丽亚姆,可没多久,他就知道米丽亚姆正翘首等他。母亲见他烦躁不安,工作也
无法进行,什么事都于不成。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的魂儿扯向威利农场。于是,他
戴上帽子走了,一声没吭。母亲也知道他走了。一上了路,他就轻松地透了一口气。
但当他和米丽亚姆在一起时,他又变得残忍起来。
三月的一天,他躺在尼瑟米尔河堤上,米丽亚姆坐在他身边。那天风和日丽、
晴空万里,大朵大朵绚丽的云彩从他们头上飘过,云彩投在水面上。天空一片湛蓝,
清澈明净。保罗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他忍不住要望着米丽亚姆。她似乎也渴求他,
而他却抑制着,一直抑制着。他此刻想把满腔的热爱和柔情献给她,可他不能。他
感到她要的是他驱壳里的灵魂,而不是他。她通过某种把他俩联在一起的途径,把
他的力量和精力吸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好不想让他们俩作为男人女人而彻底融合。
她要把他整个吸到她身体里。这使他失魂落魄,就像吃了迷魂药一般。
他谈论着米开朗琪罗,听着他的谈论,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触摸到那颤动的肌
体组织,那生命的原生质。这给了她最深层的满足。但谈到后来,她却有些恐惧。
他躺在那儿,狂热地探索着,他的声音渐渐让她害怕。他的声音那么平板,几乎不
像常人的声音,倒像梦中的吃语。
“别再说了。”她温柔地肯求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前额。
他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他的躯体好象被他抛到何处了。
“为什么不说了?你累了?”
“是的,这也让你累啊。”
他笑了笑,清醒了一些。
“可你总是让我这样。”他说。
“我不希望这样。”她低声说。
“那只是你意识到过分,自己也感到受不了的时候。可那个连你自己也意识不
到的自我,却者叫我讲,我觉得我也愿意讲。”
他继续说着,依然是那副呆板的表情。
“要是你能要我这个人,而不是要我没完没了给你讲话就好了。”
“我!”她痛楚地喊道:“我!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理解你?”
“这就是我的错了,”他说着,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开始谈一些琐碎的事,他
觉得十分迷茫空虚,为此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恨她。他知道他自己也同样负责。但不
管怎么说,这阻止不了他恨她。
就在这段时期的一天傍晚,保罗陪着米丽亚姆沿路回家。他们站在通向树林的
牧场边,恋恋不舍。群星闪现,云雾掩隐。他们看了一眼西天他们自己的照命星宿
猎户座。它珠光宝气闪闪发亮,它的猎狗在地平线上奔跑,竭力想从泡沫状的云层
里挣扎出来。
猎户座对他们来说是星宿当中最有意义的了。每当他们感慨万千而又忧虑重重
的时候,他们总是久久地凝视着猪户座,仿佛他们自己也是生活在猎户座的某一颗
星星了。那天晚上,保罗心情烦躁不安,猎户座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星座,
他努力地抗拒着这个星座的魅力。米丽亚姆细心地试探着她情人的心情。不过,他
一点没有流露自己的心曲,直到分手的时候,他还站在那儿,阴着脸,皱着眉,望
着密集的云层,云层后面的那座大星宿一定在跨步飞奔吧。
第二天他家里要举行一个小小的晚会,米丽亚姆也来参加。
“我不能来接你。”他说。
“哦,好吧,你可真不够意思。”她慢慢地回答。
“不是这样——只是他们不让我来。他们说我对你比对他们还关心。你能理解,
对不对?你知道我们之间只是友谊。”
米丽亚姆吃惊极了,也被他深深地伤了感情。他是做出很大努力才说出这番话
的。她离开他,省得让他更加不安。她沿着小路走着,一阵细雨扑面而来。她被伤
得很深,她看不起他轻易地被舆论的风刮倒了。在她的心灵深处,已不知不觉地感
到他在努力摆脱她。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这是真的,她可怜他。
这时,保罗已成为乔丹货栈的重要人员,帕普沃斯先生已经离开,去做自己的
买卖。保罗就接替乔丹先生的工作,当上蜷线车间的工头。如果一切顺利,到年底
他的薪水就会增加到三十先令了。
每周星斯五的晚上,米丽亚姆还是常来保罗家学法语,保罗不常去威利农场了。
每当她想到学习即将结束就愁眉不展。再说,虽然有些不和,他俩毕竟喜欢呆在一
起。他们一起读巴尔扎克的作品、写文章,她深觉自己的修养提高了不少。
星期五晚上也是矿工们结帐的时候。结帐,就是把矿井里挣的钱分一下。不是
在布雷渥的新酒店,就是在自己家里,随承包伙伴的意见。巴克戒酒了,所以这些
人有时就到莫瑞尔家来结帐。
后来出去教书的安妮,现在又回到家里。虽然她已经订婚了,但仍旧是个像男
孩一样顽皮的姑娘。保罗在学习设计。
莫瑞尔在星期五晚上总是心情很好,除非这星期挣得太少。晚饭后,他立刻忙
碌起来,准备洗个澡。出于礼貌,男人们在结帐时,女人们不能在场,女人也不应
该探听承包采煤工结帐这类男人的私事,也不应该知道这个星期挣钱的确切数目。
因此,当父亲在洗碗间里水花四溅时,安妮就到邻居家呆上一小时,莫瑞尔太太则
烤着面包。
“关上门!”莫瑞尔生气地吼着。
安妮砰地一声在身后带上门,走了。
“下次我洗澡时,你再敢开门,我就把你打成肉酱。”他满身肥皂泡,威胁她
说。保罗和母亲”听了,不禁皱起了眉。
没多久,他从洗碗间跑了出来,身上的肥皂水嘀嗒着,冷得直哆嗦。
“哦,天哪,”他说,“我的毛巾在哪儿?”
毛巾正挂在火炉前一张椅子上烘着,否则他就会高声大骂。他蹲在烘面包的火
前,把身子擦干。
“唿—唿—唿!”他装着冷的发抖的样子。
“天哪,你呀,别像个孩子样!”莫瑞尔太太说:“并不冷。”
“你倒脱了衣服到洗碗间去洗洗看,”莫瑞尔说着持了持头发,“真像个冰窖!”
“我不会那么大惊小怪的。”妻子回答。
“不,你会全身冻僵像个门把似的,直挺挺地摔在那里。”
“为什么说冻的像个门把,而不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