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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脑袋挨着他,和他并排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驴的脖子,用脸颊擦着驴耳朵。
母亲默默不语,仍旧活着,嘴唇紧紧地闭着,只有她那对忧郁的眼睛还透出些
生气。
圣诞节快到了。雪下得更大了。保罗和安妮感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可是她
那对阴郁的眼睛依然有一点生气。莫瑞尔默默不语,心惊肉跳,尽量让别人不要记
起他的存在。他有时走进病房,看看她,然后就茫然若失地退出来。
她依然顽强地活着。出去闹罢工的矿工们已在圣诞节前的两星期陆续回来了。
米妮端了杯牛奶上了楼。那已是矿工复工后第三天的事了。
“工人们是不是一直在说手痒啊,米妮?”她用微弱烦躁又倔强的声音问。米
妮吃惊地站在那儿。“
“我不知道,莫瑞尔太太。”她回答道。
“可是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手痒了。”奄奄一息的老妇女疲惫地叹了口气,动
了一下头说,“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星期可以有钱买些东西了。”
她一点儿小事也不放过。
当男人们要回去上班时,她说:“你父亲下井用的东西要好好晒一晒,安妮。”
“你不用为这些费心了,亲爱的。”安妮说。
一天晚上,保罗和安妮在楼下独自呆着。护士在楼上。
“她能活过圣诞节。”安妮说。他们俩心里都充满了恐惧。
“她活不过去的,”他冷酷地回答,“我要给她服吗啡。”
“哪种?”安妮说。
“从雪菲尔德带来的那种全部都用上。”保罗说。
“唉——好吧!”安妮说。
第二天,保罗在卧室里画画。母亲好像睡着了。他在画前轻轻地走来走去。突
然她小声地哀求道:
“保罗,别走来走去的。”
他回头一看,她脸上两只像黑气泡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不走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心里好像又有一根弦啪地挣断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存的吗啡全都拿下了楼,小心翼翼地全都研成了粉末。
“你在干什么?”安妮说。
“我要把药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里。”
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像是两个串通好搞恶作剧的孩子。尽管他们十分害怕,
但头脑依旧是清醒的。
那天晚上护士没有安顿莫瑞尔太太。保罗端着盛着热牛奶的杯子上了楼。那正
好是九点钟。
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把牛奶杯放在她的唇边,他真想以一死来解救她的痛苦。
她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开了。那乌黑疑虑的眼睛望着他。他也看着她。
“噢,这奶真苦,保罗!”她说着,做了个小小的苦相。
“这是医生让我给你服用的一种新安眠药。”
他说。“他认为吃了这种药,早上就会精神些。”
“但愿如此。”她说,样子像个孩子。
她又喝了一些牛奶。
“可是,这奶的味道真可怕!”
他看到她纤弱的手指握着杯子,嘴唇微微翕动。
“我知道——我尝过了。”他说,“等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儿纯牛奶喝。”
“我也这样想。”她说完继续喝着药。她对他像个小孩似的十分温顺,他怀疑
她也许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吃力地咽着牛奶,他看到她那瘦得可怜的脖子在蠕动。
接着他跑下楼再取些纯牛奶。此时她已把药喝了个底朝天。
“她喝了吗?”安妮轻声说。
“喝了——她说味道很苦。”
“噢!”安妮笑着,咬住了下唇。
“我告诉她这是种新药,牛奶在哪儿?”
他们一起上了楼。
“我很纳闷为什么护士没有来安顿我?”母亲抱怨着,像个孩子似的闷闷不乐。
“她说要去听音乐会,亲爱的。”安妮回答。
“是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莫瑞尔太太大口喝着那纯牛奶。
“安妮,刚才那药真苦!”她埋怨道。
“是吗?亲爱的?噢,没关系。”
母亲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脉搏跳动得很不规律。
“让我们来安顿你入睡吧,”安妮说,“也许护士会来得很晚。”
“唉,”母亲说——“那你们试试吧。”
他们翻开被子,保罗看见母亲穿着绒布睡衣象个小姑娘似的蜷成一团。他们很
快铺好了半边床,把她移过去,又铺好另外半边,把她的睡衣拉直。盖住她那双小
巧的脚,最后替她盖上被子。
“睡吧,”保罗轻柔地抚摸着她说,“睡吧——现在你睡觉吧。”
“好啊,”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把床铺得这么好。”她几乎是高兴地加了
一句。接着她蜷起身子,脸贴在手上,脑袋靠在肩膀上睡了。保罗把她那细长的灰
发辫子放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
“你一会儿就睡着了,亲爱的。”他说。
“是的。”她相信地回答,“晚安。”
他们熄了灯,一切静悄悄的。
莫瑞尔已经上床睡觉。护士没有来,安妮和保罗十一点左右上楼来看了看她。
她看上去跟平时吃了药一样睡着了,嘴唇半启。
“我们要守夜吗?”保罗说。
“我还是像平时那样躺在她身边睡吧。”安妮说,“她可能会醒过来的。”
“好吧,如果有什么变化就叫我一声。”
“好的。”
他们在卧室的炉火前徘徊,感觉夜黑沉沉地,外面又是雪的世界,世上好像只
有他们两人孤单地活着。最后,保罗走进隔壁房间睡觉去了。
他几乎马上就睡着了,不过常常醒来,随之又酣睡过去。突然,安妮的轻叫声
把他惊醒了:“保罗,保罗!”他看见姐姐穿着睡衣站在黑暗中,一条长长的辫子
拖在背后。
“怎么啦?”他悄声问,随之坐了起来。
“来看看她。”
他悄悄地下了床,病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母亲把脸枕在手上躺在那儿,蜷缩
着身子睡着觉。但是她的嘴巴张着,呼吸声又响又嘶哑,像是在打鼾,呼吸间的间
隔时间很大。
“她要去了!”他悄声说。
“是的。”安妮说。
“她像这样有多久了?”
“我刚醒来。”
安妮的身体缩在睡衣里,保罗用一条棕色的毛毯裹着身子。这里刚凌晨三点,
他把火拨旺,然后,两人坐着等待着。她又吸了一口气,声响如打鼾——停了一会
儿——然后才吐了出来。呼吸中间停了停,——停的时间很长。他们感到害怕了。
随之打鼾般的声音又起了。保罗弯下腰凑近她看了看。
“太吓人了。”安妮低低地说。
他点了点头,他们又无助地坐了下来。又传来打鼾般的大声的喘息声。他们的
心在担惊害怕。又呼了出来,气又粗又长,呼吸声很不规律,中间隔不好久,声音
响遍全屋。莫瑞尔在自己房间里沉睡着。保罗和安妮蜷缩着身体,纹丝不动地坐着。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屏气的时间特别长,让人难以忍受——之后又发出粗粗的呼
气声。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保罗又弯下身子看了看她。
“她会像这样持续下去的。”他说。
他们都沉默了。他望了望窗外,花园里的积雪依稀可见。
“你到我床上去睡吧,”他对安妮说,“我来守夜。”
“不,”她说,“我陪你呆着。”
“我倒情愿你走开。”他说。
最后安妮悄悄地走出房间,他独自一人呆着。他用棕色的毛毯紧紧地裹着身子,
蹲在母亲面前看着她。她下面的一排牙床骨凹陷着,看上去很吓人。他看着她,有
时,他感觉这巨大的喘息声永远不会再响了,因为他实在不能忍受了——忍受不了
这种等待。忽然那巨大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轻手轻脚地添了火。
一定不能惊醒她。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黑夜慢慢在阵阵喘息声中过去了。每当这
声音响起,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在绞痛,最后他的感觉几乎麻木了。
父亲起床了。保罗听见老矿工一边穿着袜子,一边打着呵欠。然后莫瑞尔穿着
衬衣和袜子进了屋。
“嘘!”保罗说。
莫瑞尔站在那儿望了望,然后无助、恐惧地看了看儿子。
“我是不是最好呆在家里?”他轻声说。
“不用,上班去吧,她能熬到明天。”
“我看恐怕不行。”
“能行,上班去吧。”
莫瑞尔恐惧地看了看他,乖巧地走出房间。保罗看见他的袜带在腿边晃荡着。
半个小时之后,保罗下楼。喝了杯茶,又上了楼。莫瑞尔穿着矿井上的工作服,
又上来了。
“我要去了。”他说。
“去吧。”
几分钟后,保罗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雪地走远了。街上的矿工三
三两两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上班,他们互相打着招呼。那恐怖的长长的喘息声还在
持续着——啼——啼——啼,过了好半天——才呵——呵——呵地呼了出来。远处
的雪地里传来了炼铁厂的汽笛声,汽笛一声连一声,一会儿呜呜地响,一会儿嗡嗡
地叫,声音有时又远又轻,有时很近,其中还夹杂着煤矿和其他工厂的鼓风机的响
声。后来一切声音都沉寂了。他添上火,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沉寂——看上去她还
是老样子。
他推开百叶窗,向外张望着。天依旧是漆黑一片,或许有一丝光亮,也许那是
雪地泛光的缘故。他合上百叶窗,穿好衣服,他的身体一直抖着,他拿起放在漱洗
台上的那瓶白兰地喝了好几口。雪地渐渐地变蓝。他听见一辆轻便马车铛啷啷地沿
街驶过来。是啊,已经七点钟了,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听见有人在互相打招呼,一
切都在苏醒。阴暗的曙光死气沉沉的、悄无声音地笼罩了雪地。不错,他能看见房
屋了。他熄灭了煤气灯,屋里看上去依旧很黑,喘息声依然不停,不过他已经听惯。
他看得见她了,她还是老样子,他不知道给她盖上厚被子是不是会使她的呼吸更困
难些,以致那可怕的喘息能从此停止。他望了她一眼,那不是她——一点也不像她。
如果给她盖了毛毯、厚衣服的话……
房门蓦地被推开了,安妮走了进来,询问地望着她。
“她还是那个样子。”他镇定地说。
他们悄悄地低语了一阵,随后他就下楼去吃早餐。此刻是七点四十分。没多大
功夫安妮也下来了。
“多吓人!她看上去实在太可怕了!”她惊恐地悄悄说道。
保罗点点头。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安妮说。
“喝点茶吧!”他说。
他们又走上楼来,一会儿邻居们来了,害怕地问:
“她怎么样了?”
情形还是依旧。她躺在那儿,脸颊枕在手上,嘴巴张着,巨大恐怖的鼾声时有
时无。
十点钟,护士来了。她神情古怪、愁眉苦脸的。
“护士,”保罗大叫,“她这样要拖多久呀?”
“不会了,莫瑞尔先生,”护士说,“没几天了。”
一阵沉默。
“多可怕呀!”护士哭泣着说,“谁能想到她这么能挺?现在下楼去吧,莫瑞
尔先生,先下楼去吧。”
最后,大约十一点钟,他下了楼坐在邻居家里。安妮也在楼下,护士和亚瑟在
楼上。保罗手捧着头坐着。突然,安妮奔过院子,发疯似的大喊:
“保罗——保罗——她去了!”
一眨眼工夫,他就回到自己家跑上楼去。她蜷缩着身子躺着,静静地一动也不
动,脸枕在手上,护士在擦她的嘴巴。他们全都退开了,他跪下,脸贴着她的脸,
双臂搂住她。
“亲爱的——亲爱的——噢亲爱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亲爱的—
—噢,亲爱的!”
随后他听到护士在身后边哭边说:
“她这样更好,莫瑞尔先生,她这样更好。”
他从他母亲温暖的尸体上抬起头来,径直下了楼,开始擦靴子。有很多事要做,
有信要写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医生来了,瞥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
“唉——可怜的人儿啊!”他说完转身走开。“好嗳,六点钟左右到诊所里来
取死亡证明。”
父亲四点钟左右下班回了家。他沉默地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坐下。米妮忙着给他
准备晚餐。他疲惫地把黑黑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饭菜有他喜欢吃的青萝卜。保罗不
知道他是否已知道了这噩耗,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最后儿子说:
“你注意到百叶窗放下了吗?”
莫瑞尔抬头看了看。
“没有,”他说,“怎么啦——她已经走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中午十二点左右。”
“!”
矿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吃饭,就好像什么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