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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觉,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漂浮起来,像一只鸟那样在天空上滑翔开了。人群逐渐散开,人声也突然变小,时间在缓缓过去。杨希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嘴正啃着泥,鼻血已经不淌了,喉咙口又苦又涩。他翻身坐了起来,眼睛一阵发黑,差一点又晕过去。幸好他待的地方,离胡大少先前站过的那块大石头不远,杨希伯咬着牙,向那块大石头爬过去,好不容易爬到了,靠在石头上大口喘气。
愤怒的人群好像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大家匆匆地都在干自己的事,忙得不亦乐乎。杨希伯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在明火执仗地洗劫他的家。抱着大包小包的人流,从他身边水一样流过去,有个人就在他不远的地方摔了一个大跟头,一大包抢来的财物,像泼翻了的一锅刚熬的好汤一样,将满满一锅的汤水洒了一地,那人赶紧把包裹布重新摊好,手忙脚乱地拾着,跪在地上再将包裹打好。杨希伯认得那包裹布正是自己睡觉的床单。
一位年轻的媳妇,抱着一床大红的花被,喜气洋洋地往外跑,她一眼看见杨希伯那双冒着火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她,脸顿时红了,赶紧用大红的花被捂住自己的脸,连奔带跳地逃之夭夭。两个本城的无赖,为争一只文森特神父送给杨希伯的小八音盒,互不相让地打起来。大家都顾着抢自己看中的东西,任凭两个无赖厮打成一团,连个出来劝的人都没有。两个无赖先是拳脚相交,紧接着便是搂在一起,像闹着玩似的滚起来,从天井的这头滚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再滚过来,害得满载而归的洗劫者,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跳过去或是绕过去才行。
直到天井里嘈杂的声音开始低下来,杨希伯才突然听清楚自家后院里,传来女人们乱哄哄的痛哭声。洗劫者走了一批,很快便又来了新的一批。杨希伯支撑着快要散了架的身体,蹒跚地走向后院。杨希伯唯一的儿子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躺在那里,喜气洋洋的洗劫者像过节一样,翻箱倒柜忙个不歇,杨希伯的老婆和衣衫不整的媳妇,正坐在地上拍手嚎啕,呼天抢地为洗劫者伴着奏。杨希伯尚未出嫁的小女儿莺莺,吓得面如菜色,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老二舞着手上的那把菜刀,到处乱砍乱砸,他一眼看见了扶着墙站着、正在那不住颤抖的杨希伯,便拎着菜刀,咬牙切齿地向他走过去。
杨希伯颤抖得更厉害,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子一样摇摆不定:〃老二,你,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这条老狗,你竟然不知我想干什么?〃老二走过去,一脚踢翻了杨希伯,举起了菜刀便要砍。
杨希伯的老婆,还有衣衫不整的媳妇,哇哇哇一片声地喊救命。老二举刀的手慢慢放下,将菜刀架在杨希伯的脖子上,狞笑着说:〃老狗,你也知道会有今日。老二我一刀劈了你,比宰只鸡还容易。〃
杨希伯老婆连滚带爬跌倒在老二面前,哭着说:〃老二,看在他是你表舅的份上,就留他一条老命吧,他一把年纪,也活不长了。〃
〃表舅,你说你老狗是谁的表舅?〃老上手上一用力,杨希伯的脖子上顿时开始流血,先是一道红的横线,紧接着又变成一道竖线往下淌。
杨希伯的老婆急得用劲拉老二的腿,老二一抬脚,将她踢出去老远。杨希伯死到临头,嘴还硬;〃你杀了我好了,我不就是日了你老婆,你他娘的杀了我好了,杀了我,我还是日也日了!〃
老二被他这么一说,气得原地跳起来,朝着杨希伯又是两脚,两脚踢完了,还不解恨,举起菜刀正要往下砍,恶从胆边生,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杨希伯的家已经被洗劫一空,后院里已经剩不下几个人。老二拦住了最后要准备走的洗劫者,很严肃地说:〃你们都听见了,姓杨的这条老狗说了什么,他说他日了我老婆,不错,我老婆那不要脸的,是让你日了,诸位今日给我做个证,老子日他的女儿,我跟他就算把账清了。〃
老二说完,便向杨希伯的小女儿莺莺猛扑过去。莺莺吓得鬼哭狼嚎,撤腿要跑,老二一把揪住了她,恶狠狠地说:〃你不要叫,我知道你是嫩了些,依我的心思,要日你家嫂子才快活呢,但她己让你家哥哥日过,老二我也就不稀罕了。你别动,我要让你爹开开眼。〃
杨希伯想过去救自己女儿,但是他发现自己已没力气动弹,他的骨头仿佛已经散了架,一动弹便咯咯咯直响,而且在后院的那几位卷起了袖子的洗劫者,都睁大了眼睛兴致勃勃地打算看热闹,其中一名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杨希伯就是能站起来,也不可能走到老二那边去。老二把菜刀往地上一插,很麻利地撕去了莺莺身上的裙,又连拉带扯地褪下了里面衬着的长裤,莺莺白白花花光溜溜的顿时暴露无遗,老二气喘吁吁一松自己的裤带,一条又黑又脏的长裤从里到外,刷地一下,落到了他的脚背上。
〃狗杂种,你不得好死!〃杨希伯大叫一声,想扑出去,但是却竖在那像装满了面粉的口袋似的,跌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杨希伯的小女儿莺莺看见老二的身子向她扑过来,她的两条赤裸着的大腿,情不自禁地像麻花一样卷起来。她已经被许了婆家,定好在两年后的春天出嫁,杨希伯为她准备好了充分的嫁妆,今天这痛苦的日子里,不仅是她的嫁妆被洗劫一空,她自己也被笼罩在了巨大的灾难的阴影里,恐惧得喘不过气来。这将是莺莺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场恶梦。她闻到了老二嘴里的一股浓重的大蒜味,同时感到他正用冰凉的菜刀,使劲插入她夹紧的大腿之间,那种凉嗖嗖的感觉,使她的空空荡荡的脑海里,充满了正在舞动着的沾着血的菜刀。她的腿终于十分顺从地变成一个八字,紧接着她便昏了过去。
6
文森特对不能前去参加初十庙会的人,感到很不满意。他坚信自己对中国的官场已经十分熟悉,而且清楚地知道中国的老百姓最怕官府。文森特已经跑过许多地方,他不相信在这个热闹的节日里,作为一个来自大英帝国的传教士,一个金发蓝眼享受着充分特权的外国人,会被梅城的老百姓当做袭击目标。〃中国这样的国家,也许只有在节日里,才能体现出一些最后的古老热情。〃他决定自作主张,带着沃安娜去街上看一看,〃如果不是为了享受这个庙会,我这刻早就在省城了,你说不是吗?〃
安教士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梅城的街头上,显然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喜欢他们称作的洋鬼子,这是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既然官府已经派了兵保护他们,起码说明事态有一定程度的严重性。他告诫太不把中国人放在心上的文森特:〃年轻人,你太年轻了,难道你不知道中国人并不欢迎我们?〃
〃如果我们只是想到那些欢迎我们的地方去,那么亲爱的安先生,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家里,当然,我是说留在我们那遥远的故乡。〃文森特笑着对安教士说,〃可是我们充当了上帝的使者,上帝无处不在,不是吗〃
文森特领着沃安娜准备上街,刚出门,他们被蒋哨官手下的人拦住了,说奉董知县命令,今天不许洋人走出教堂一步。文森特顿时大发雷霆,推推搡搡地想硬闯,蒋哨官赶来了,笑着说:〃洋大人,今日我们弟兄几个有命令在身,说好了保护你们,你们如果硬是要出去,弟兄们怕是交不了差吧,今儿这日子,我看洋大人还是委屈一点,老老实实在家里歇着。〃蒋哨官这几句活,软里带硬,眼睛却死皮赖脸地盯着沃安娜看。
〃我们就要去。〃文森特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着。
蒋哨官及其手下听见文森特僵着舌头说话,忍不住笑起来。蒋哨官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是的,你说要去就要去,那也由不得你。你们去了,出了事,谁他娘的负责?〃文森特憋了半天,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中国话才能表达他的意思,他人高马大,伸手又要去推想拦他的大兵。那当兵的可不吃他这一套,立刻用枪指着他。
文森特急红了眼:〃你的,敢射击我?〃
蒋哨官连忙赔笑说:〃洋大人,我手下的弟兄们火气大,又没什么见识,万一走火,真打着谁呢,这事大家都不好办,你委屈着点,乖乖地退回去,怎么样?〃
沃安娜被当兵的这么一拦,上街的兴致全没了,她本来就不太想出门,拉拉文森特,说还是回去算了。正僵持着,地老鼠远远地奔过来,他跑到文森特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文大人,不得了,打起来了。〃蒋哨官拦住了鼻青脸肿的地老鼠,让他把话说说清楚,究竟谁和谁打起来。地老鼠喘着粗气说:〃当然是和教民,唉呀,什么谁和谁,是教民在挨打,我日他娘的,肯定死人了。〃
地老鼠从杨希伯住的那条街过来,只见进进出出的人流,正在争先恐后地往外搬东西,他刚想混进去浑水摸鱼捡些便宜,突然被大家认出了身份,于是立刻成了过街老鼠,一片声地喊打,幸好他腿快,连滚带爬加上一声比一声高地喊饶命,才让他逃了出来。〃文大人,我跟你说,中国人有句俗话,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快逃命算了。〃地老鼠惊魂未定,看了看蒋哨官,又看了看他手底下的弟兄,拉了拉文森特的袖子,低声对地说:〃我们找个好地方藏起来,怎么样?〃
沃安娜听了地老鼠的话。有些紧张。文森特也吃了一惊。蒋哨官转过身来,对地老鼠奔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动静也没有。〃怎么样,洋大人,我说你今日不能随便乱跑!〃蒋哨官不无得意地对文森特挤了挤眼睛,想说县太爷见着你们洋鬼子怕,老百姓头上又没顶乌纱帽,打你们就跟打儿子一样,你们怕什么。当然这种话只能在肚子里想,嘴上自然是不会真说的。文森特从蒋哨官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不敬,拿他也没办法。和中国的官员打交道,文森特知道越是官大,越好对付,最难缠的是那些跑腿当差的,想和他们计较也没用,便领着沃安娜和地老鼠往教堂去。他让地老鼠不要恐慌,就躲在教堂好了。地老鼠见教堂和洋人住的地方都有大兵保护,略略感到几分心定。
地老鼠见了洪顺神父,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自己的遭遇。洪顺神父喊了几声上帝,带几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里默默祷告着。文森特等洪顺神父祷告完了,让他领自己登上教堂的塔楼。教堂的塔楼是全城的最高点,站在这里,可以鸟瞰梅城的全景。果然看得见杨希伯住的那条街上,乱哄哄地有人跑来跑去,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叽叽喳喳的人声。地老鼠熟门熟路,指手划脚地指给文森特看,嘴里不住说着什么。
文森特让洪顺神父立刻动身去见董知县,保护教民的人身安全和财产不受侵犯,这是地方官员必须严格遵守的事项。他让神父提醒董知县,如果教民出了什么意外,文森特将在道台面前毫不客气地弹劾他。作为县太爷他必须明白,文森特想去掉他的乌纱帽,易如反掌,就像对着太阳打了个喷嚏那么便当。
洪顺神父换了身几乎是全新的黑绸大褂,准备动身去县衙门找董知县。他的头发已全白了,打扮和举止显得非常古怪。沃安娜突然为他的安全感到担心,洪顺神父平时穿的都是一件旧的黑布长袍,只有在重大的节日里,他才会穿上这件黑绸大褂,他的脸上有一种过分的平静,他对沃安娜笑了笑,缓缓地转过身子,出了教堂大门。蒋哨官的手下拦住了他,只见他低声地对蒋哨官说了句什么,蒋哨官手一挥,示意手下放他过去。
洪顺神父这一去永远也没回来。毫无疑问,洪顺神父预感到了此行的凶多吉少。他显然做好了不回来的准备。一种不祥的预感早就出现在他眼前,这种预感事实上在他入教的那一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像鸟一样飞来飞去,如今这只巨大的鸟突然在一根树杈上歇了下来。洪顺神父知道最后的时候差不多就要到了,他已经老态龙钟,走路慢得就仿佛是一道黑影子在移动。自从来到这座小城之后,他很少在街上出现过。他不像文森特神父那样喜欢招摇。在梅城老百姓的心目中,虽然文森特神父已死了,但是洪顺神父仍然还是那位死去的洋人的仆人。洪顺的出色之处,在于他远比死去的文森特神父更了解中国人,因此事实上他不仅是一个更称职的神职人员,而且知道怎么才能真正打动教民的心。他知道应该如何不是太空洞地谈上帝,谈天堂,谈如何活着和如何死去。一切果然像预料的那样,当他在第一条巷口拐弯的时候,两名向教堂奔来的教民,张开双臂拦住了他。〃洪神父,赶快回教堂吧,前面正在打教民,要出人命了。〃洪顺神父不动声色地笑着,说:〃上帝与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