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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活-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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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厂门口,丁爷和老苏正在下棋。丁爷还喝酒,喝早酒。快七十岁的人了,做门卫,正规说法是保安。当然谁也没指望这样的老家伙去捉贼,除非都是些老眼昏花八十有余的老贼。厂里的几个小年轻说丁爷是老不收心的莲花白,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几十年才浮出水面换一口气的老鲨鱼。总之极不尊敬他。丁爷在棋盘上永远的对手是老苏,厂里的厨子。


大生活1(1)



  成都极少有透亮高远的天。太阳一般在云层后窖得很深,把云烘得热透,像个大锅盖罩着这个城,城就很闷,很潮。
  柳东困乏地睁开眼,打一个惊天动地的呵欠,起床。一夜没睡好,梦中全是麻将中的筒条万,手气极佳,想什么牌,可可地就来什么牌,直和得老苏那几个傻瓜瞳孔都放大了。赌博思想害死人,害死的那是别人……柳东摸着胀鼓鼓的腰包,心说这千万别是梦啊。却正是梦。辛辛苦苦折腾了一宿,眼巴巴地看到稀饭化成水,这滋味难受至极。柳东,想去他妈的,只当免费娱乐一夜,并没有亏到哪里去。这样调整好了心态,胡乱擦擦脸,水笼头下捧几把自来水,在口里咕嘟咕嘟,就算洗漱毕,鼻孔里有一点痒痒,擤擤,有几滴血迸出。常有这样的事,柳东也就不介意,搓一团卫生纸,往有血的鼻孔里一塞,再捧一把自来水,在后颈窝上拍拍,出门了。
  如果今天厂里无活可干,这便又是无聊悠闲的一天。总之先去厂里看看再说。这时是上午十时正。厂子离家近,柳东就走路上班下班。这一路上,他总觉路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他捏出鼻孔里塞着的卫生纸扔了,路人却依旧用异样的目光看他。这样再往前走不远,一个比较脸熟的老太太,穿着大红大绿的刚去欢迎了法国总统希拉克回来的衣服,笑呵呵问柳东,你是啥时候进去的?哎,出来了就好,出来就好啊。迎面又过来一群蹦蹦跳跳也是去欢迎了希拉克回来的孩子,全都看着柳东笑,笑得他浑身怪怪地不自在。更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傻瓜,都和柳东面对面走过了却又踅摸回来看柳东:噢,真是你,出来啦?
  柳东发火了:你才出来了,你们全都出来了!妈的,我他妈招谁惹谁了我就出来了!
  在走过一个商店的橱窗前柳东站住,很留意地在镜子里看自己,脸上黑糊糊一如既往,身上哪里也没有凭空凸一个包或凹一个坑下去,他纳闷儿:好好地我怎么就出来了。天更闷热了,蝉在树上叫,提溜塔,提溜塔……
  厂门口,丁爷和老苏正在下棋。丁爷还喝酒,喝早酒。快七十岁的人了,做门卫,正规说法是保安。当然谁也没指望这样的老家伙去捉贼,除非都是些老眼昏花八十有余的老贼。厂里的几个小年轻说丁爷是老不收心的莲花白,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几十年才浮出水面换一口气的老鲨鱼。总之极不尊敬他。丁爷在棋盘上永远的对手是老苏,厂里的厨子。
  老苏说,丁爷,我这里刚才有一杆炮呢!丁爷说,古时候就被我的马踩扁球。老苏说,你这儿是匹马?丁爷说,那你说它是啥,驴?丁爷拎起椅子脚下的一瓶江津白酒,滋润一口然后就看见了柳东,笑起来,说柳东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连我都不知道。柳东一脸的困惑,莫名其妙的:我咋出来啦我?我活得好生生的我出来做啥子?老苏冲柳东笑笑,仍去研究脚下那盘棋,也是一脸的困惑——这盘棋上有象有马为什么没有驴?好生生都是牲口嘛。丁爷笑眯眯从座下拿出一张当天的报纸。报纸在丁爷的腚下洇了一些汗,有些潮,上面有柳东的一张大照片,一张脸笑得稀烂。大标题很邋遢——《浪子回头金不换,捐赠家乡三十万》。小标题更邋遢:服刑犯秦前中,在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后,向家乡希望小学捐赠巨资三十万……一个罪孽深重的灵魂,渴求圣洁的解脱……云云。
  老苏指指报纸:你是不是有一个孪生兄弟?
  柳东说你才有个孪生兄弟!
  老苏说报纸上这个傻瓜是不是你?
  柳东不语了,眼睛鼓成鸡蛋大,牙缝中丝丝地抽冷气。
  老苏说这就奇了国际大怪了,昨天你还吃我的麻婆豆腐,咋个一晚上进去又出来了?还捐赠家乡三十万!我们厂里头这么难,你狗日也不拔根儿犬毛,你窖得很深嘛。
  丁爷说,柳东你咋被人糊弄到报纸上去了?
  柳东额头皱成乱七八糟的一网纹路,到底想明白咋回事了。那天王鹏举接了一辆崭新的洒水车,邀柳东去试车,调个刹车离合之类。那天天很热,但是车内有空调,他们一高兴就把车开上了去都江堰的路,一路上看谁顺眼或者看谁不顺眼了,就打开水阀渍他一家伙。水阀一开就有一段很愉快的电子音乐——祝你生日快乐。路人避之不及很狼狈了,他们就哈哈大笑。车到都江堰后天还早,柳东就主张再往卧龙开,假装也是公车旅游,去看大熊猫。在岷江边一段山路上,有个小伙子拦下他们的车。小伙子穿得很新潮很另类,但是很邋遢,一身的汗泥和油污,完全被太阳烤糊了。
  他的车坏了,一辆烂奥拓。柳东最早是看不起奥拓夏利之类没有屁股的车,人要是也没屁儿你想那是个什么概念?不过那天柳东的心情好,就比较乐于助人。柳东检查他的车时他就举起他的照相机,说是给这位过路雷锋拍两张照。雷锋是个好孩子,跟他过过路也是很长脸的事,柳东就由他照了,最后还摆出一个姿势,拿一把扳手杵在引擎盖上,一张脸笑得稀烂。喏,就是报纸上那样。
  烂奥拓捣鼓着后柳东就热得鬼火乱窜,就在水阀后洗淋浴。卧龙是去不成了,就回了成都,然后成了浪子,金不换了还捐赠家乡三十万。三十万!狗日的们说的是钱还是麻将呢?
  老苏火上浇油说这都不算凶残,高矮还说你是得了绝症,告狗日报纸,告得狗日不想活!你在这儿发啥子瓜?还不快去,你要是害怕我陪你去!妈哟嘞这种好事咋就撞不上我呢?老子不告得报社转半圈儿门朝西边开老子不是人,你想想柳东,白花花的银子,哗,哗,潮水一样朝你家头涌,你还不快去准备一些编织袋!




大生活1(2)



  丁爷亦频频点头,谁让咱们赶上这个法制社会了呢。
  柳东心里就痒痒的了,搓搓手,掌上的硬茧沙沙作响。他用手掌狠狠向下一劈,就看这一刀是斩在报社的腰上还是脖子上。
  柳东借了老苏的自行车往报社去,刚上马路就见街对面有一个报贩,骑车吆喝着:报纸,报纸!柳东喊:报纸,过来!那报贩把车笼猛一拐,朝马路这边来,这时惨案发生了。一辆桑塔那出租车,尖利地刹车后噗地撞倒了报贩,准确说是撞飞了他,飞出去好几米趴在地上,腿蹬了几蹬又翻过身来,各类报纸洒落一地。柳东跑过去时血哧哧地从他身下浸出来,很大一汪,粘稠似漆,稍远处是他的遮阳帽,帽檐是那种令人感伤的暗绿色。
  报贩看着柳东。他的眼睛很干净,没有一丝的恼怒和怨尤,他平淡地说:我难受,好难受。
  路人很快围成一个堆,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出租车驾驶员嘴里骂骂咧咧的,浑身是汗,在报贩身旁蹲下:伤哪儿了?重不重?这时有人狠狠拉柳东一把,把他拉出人丛。
  “你个狗日傻瓜你还不快走,谨防人家给你日个大包来吊起!”老苏恶狠狠地低声说,咬牙切齿的样子。
  柳东背上一阵发麻,细一想自己果然是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便蛇也似曼妙地梭出人丛。他边走边回头看。老苏很见义勇为的样子,招呼众人拦车,然后指挥众人把伤者抬上车,自己也上了车。
  柳东骑车腿有些软,他想起报贩的那双眼睛——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干净的眼睛。
  报社乱哄哄的。柳东在走廊上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傻瓜匆匆走过又一回头:哟,这么快就出来啦?你看看舆论的力量,真是!柳东很凶恶地说:你才出来了,你比我出来得还快!那傻瓜吃个无趣扭头走了,嘀咕着:以为自己上了报纸就成好人了。柳东气急败坏说:你才成好人了!瓜眉瓜眼的!
  在主编办公室门前,柳东本来想推门,心中窜起一股邪火,用脚把门踹开,怒目圆睁,他寻思自己裹挟了一身罡风,无坚不摧。
  主编从一大摞纸堆上抬头,先是一愣,脸上即刻飞起一蓬笑:“哎哟,是你呀,我正准备派人找你。”
  柳东的手里现在攥着一把王牌,打出哪一张都精彩。
  “来,来,做,请坐请坐。”
  柳东偏不坐,怕这一坐减了威风:“我要不是看在我自己的面子上,刚才我就想把你们报社门口的招牌砸个球的了!”
  “你生气,你说什么都不过分。你抽烟,来,抽烟抽烟。”主编的一张脸笑得稀烂,和柳东在报纸上是一个模式。
  “这一套没有用,啊。”柳东学电视剧里的港台明星,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
  “是啊是啊,我们马上就登报更正,道歉,同时嘛……”
  柳东又摇摇食指,他想他这阵简直酷毙帅呆哇噻得不是一般化,之高屋建瓴之成竹在胸,用成都土话,之喔哟,之不摆!
  “道歉,你咋道?说我没有进去,也没有出来?那名誉权,那照相权呢?”
  “是肖像权,嘿嘿,肖像权。”
  “我懂得起!”
  “那你是准备打官司了?其实何必呢?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嘛。”
  柳东把两手的老茧搓得嚓嚓响,他想他要把这家大报纸像摇钱树似的一阵狂摇,摇欢,摇出个三五十万把自己直接摇进小康。
  不断地有电话或人来打搅主编,主编统不接招。现而今,柳东是他最大的买主。
  “咱们是不是先谈谈你的条件?”
  “那由我的律师来谈,”柳东心说港台戏中的酸词就是好使唤。“先登报,你就登那个王什么……出来啦。”
  “王蓉生。”
  “王蓉生!简直莫名其妙,我帮他修理汽车,他反过来修理我。主编同志,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柳东尽量模仿悲痛欲绝的样子。“像我们这样的正派人,吃个啥?吃个脸面哪!”
  主编叹口气:“我们再沟通沟通?”
  “你以为是下水道嗦,沟通?我告得你们不想活,对直把你们告上焦点访谈,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柳东心怀鬼胎地有些底气不足了。刚才人家主编把话都递到他嘴边了,谈谈条件,他错过了这个机会,人家也再不说这话了,人家现在沉默着抽烟,紧蹙的眉下,一双很不干净的眼睛在浓烈的烟雾后盘算啥时候回马一枪了。先撤吧?柳东沉着机智地一想。“我今天来,是先给你们打个招呼,我还有事,先走了。”
  “请等一等,”主编说。又盘算起什么了。
  柳东心说你再喊开条件我就开了。只是……三十万,这口确实不好开,毕竟这不是麻将是人民币呢。
  主编的脸色现在很和蔼,不像有回马一枪的招法。“这位同志您是不是跟我来一下?”
  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又下了一层楼梯,柳东心说大概是去财务室,这样的话问题就单纯些了。在一道挂着“社会新闻部”牌子的门前,主编推开门,指了一张办公桌说,那就是王蓉生同志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有一台电脑,一束插在水杯里的百合花和一个黑镜柜,镜柜里一个面熟的小伙子,很飞扬地做着“OK”的手势。不错,就是这个傻瓜,柳东就是给他修车,那车也没啥大毛病,电瓶的接头被腐蚀了氧化了,但这个傻瓜就是整不好,大热的天被太阳烤得瓜兮兮的烤成串串香的就是他。主编说王蓉生已经不在了,车祸,大雨,悬崖绝壁的,漫山遍野都是汽车零件,相机和采访包还在,图文并茂的,当时以为你就是那个回头浪子,却没有想到你并不是,忙忙慌慌就把文章和照片都发了,今天的报纸还有一篇文章你没有看,喏,这里,你看,简要介绍了王蓉生同志短暂而光荣的一生。




大生活1(3)



  柳东眼儿直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没有进去也没有出来,清醒白醒就没有了,你咋整?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在埋头工作,柳东进门时都认出了他,却没有一个过来打招呼的,悲痛使然。一个姑娘突然伏案痛哭,那是王蓉生的女朋友。
  柳东顷刻间全没有了方寸,愣了半天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钱来,十元二十元还是五十元的他也记不清了,总之不会是一百元的,他自己还那么难呢。他说我走了,我们那里,是人不是人,谁死了都要打丧伙,这是我的一点子心意,还说些什么他也记不清了,总之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觉得他和报社谁也不欠谁了,平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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