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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活-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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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雪上加霜,柳东跟鱼儿是谁都加不起谁,负负得正那是傻瓜们琢磨出的数学理论——明明是负十了还要除以负五!我本来没有苹果,但是假装给你们分苹果,就大家最后都没有苹果,妈的这叫什么事儿!柳东小时候琢磨这类数学题时把笔杆都咬断了也没有搞明白。倒是有不少傻瓜把这事悟透了成绩就很优秀,也就是说你明明没有苹果你还是给别人分了苹果,老师给了你好分数你回家还要遭表扬。爸妈分给你的苹果才是真苹果。
  外面下雨了,屋里更见闷热。鱼儿大约是回衣冠庙的立交桥下了,那可是四面来风的好地方!鱼儿可以过一个清爽的夏夜了,鱼儿你看我们这些有房子的人,有什么好?早晨起来蒸成馒头了。算了算了,还是明天见吧,我不会换地方摆摊,我不信鱼儿能吃了我,除非你是鲨鱼儿!
  柳东渐困渐迷糊,他想他啊现在要做一个好孩子,没有苹果也要给鱼儿分苹果,负负得正分苹果呼儿嗨哟……竹席编的顶棚上,耗子们闹得正欢,吱吱呀呀大概在开晚会:“这边的耗子掌声还不够热烈”……这个柳西呀,自己家里那么多耗子他不管,扛了汽枪去帮别人打耗子,也是个自己的稀饭非烫还饶世界替别人吹稀饭的角色。耗子们的晚会进入高潮了。
  “这边耗子的掌声还不够热烈,我听不见!”耗子歌星们大约也是常这样向耗子歌迷邀宠,究其竟那和叫花儿邀财是一个概念:这边的钱还不够多,我看不见。




大生活8(1)



  又到卖盒饭的时候了。柳东到处看呢却没有鱼儿的踪影。旁边那个摊主上午主意很好,连哄带骗糊弄出去二十来双凉鞋,就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了,买回一盒“娇子”香烟,说是要用有钱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也给柳东敬一支烟,然后铺排开自己的午餐系列,只少了酒和西红柿。
  “有娃娃没有?”柳东问。
  “当然有。我黑起屁儿挣钱,为哪个?孩子。”
  “孩子要是生了气会怎么样?”
  “哭噻,哭得乱七八糟,劝不到喊不到的,一阵乱哭,有时候莫名其妙就开哭,完全没得理由。你不晓得,之好耍。”
  柳东想,鱼儿这个时候在哪里哭呢,她哭,却是有理由的。
  来了个买主。那行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普通人再怎么拾掇,举手投足都能从骨子里透出沧桑感,人和服饰不配套,冷不丁就从哪里渗出一缕恶俗,跟露馅的饺子是一样。此人却不同,怎么看都不露馅,那派头似乎与生俱来,一副浅色的太阳镜和俊秀的五官浑然一体,就跟长在脸上似的。他挨个儿研究柳东的皮鞋,鞋面鞋帮鞋底都看得很仔细。
  “老板,你不是穿这种鞋的人。”柳东谄笑着,讨好地说。
  “好眼力!我是给我的职工买工作鞋的。这种鞋,你的存货多不多?”他皱皱眉头,脖子向右边一伸老长,去探索鞋柜后面的内容。这姿势柳东很熟悉,上小学时他的同桌金东民,就是这样偷觑他的作业的。越看他越是金东民了。柳东转过脸去喊了声:金东民!
  哎。他居然答应了,四处看谁在叫他。柳东转过脸来,笑眯眯地,你真是金东民啊。你是,你是,哈,你狗日是柳东吧!两个就使劲握手。难怪人家说地球现在是越来越小,成了村子个球的了。柳东让出自己的小塑料凳,来,坐坐。他坐下,掏出一包“中华”,用中指弹,弹,弹出一支给柳东,又为柳东捧了火,极端感慨:二十多年了,有二十多年了吧,你还是过得那么恼火?柳东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嘛,活得自在就行。你这叫自在?啥时候堕落成个体户了,一言难尽是吧?他看看柳东的盒饭,每天你就吃这个?柳东喃喃着,中午嘛,工作餐,凑合凑合,晚饭我还是稍微讲究些的,人生嘛,吃喝玩乐,吃在第一嘛,上回开同学会怎么没见你?我那时在韩国,总不至于专门儿飞回来看那些老脸吧,王八蛋小时候一个个牛皮哄哄的,现在如何?走,走,你我找个正经地方吃饭去。嗨嗨嗨嗨我这里还做买卖嘛。你这些破鞋我全包了,你把这个也叫买卖?真是没见过鸡屙尿!旁边的摊主说去吧去吧,这儿还有我呢。柳东很为难的样子。谢天谢地金东民的手机响了。
  “喂?我!上星期你是咋保证的?噢,错了错了,我还以为是老唐呢。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老唐那个龟儿子,欠我七八万,都三年了,七八万算个球,十几年的朋友就不做了,高矮说我要逼他跳府南河,至于嘛,七八万?……不行不行,我今天真是不空,你不晓得我碰上一个二十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你给吴总解释一下,我从前倒霉的时候全世界就我这同学拿我当个人,哈哈肯定是男的嘛。改天我一定做东,那件事你放心,狗头摆狗头你啦摆!”
  金东民关了手机后一通大感慨,这么多年我大起大落,又大落大起,简直看透了人世的冷暖嘴脸,刚才打电话这位就是个典型,我好的时候天天找我有饭局,有一阵我清鼻涕长流在家吃手玩,整死个舅子他就蒸发球了,现在我东山再起,小子又冒出来了,成天给老子不说人话尽说些台词,老子我现在专吊他胃口吊死他!山珍海味我叫他看得到吃不到心如刀绞。柳东,还是我们从前的友谊好啊,没一分钱的利害关系,那多纯洁。唉,万一哪天我再穷了,我就找一个好风水的地方,自栽,饿死不看人脸色了,我宁愿去看鬼脸!
  柳东很同情地叹口假气,心说这世界真是没法儿弄了,饱鬼饿鬼都在叫,到处鬼哭狼嚎地你同情都同情不过来。
  “这种鞋你咋卖的?”老金问。
  “只要你看得起,都拿走吧。”
  “你羞辱我。我这是给我的员工买鞋,公司专门有这笔开销,你咋?和我比奶奶大?”
  “当然是你的大还用比?”
  手机又响了。“喂,我。哟,曹哥!你们先喝着,我说话就到。噢,你的那些VKT我全包了,好,当面谈。不堵车的话,半小时,妈的,吃饭找最近的地方上吊才找最远的树嘛,你们咋跑那么远?”关手机。“柳东我得走了,你天天在这儿摆摊吧?我要帮帮你,说啥我也要渡你一把!从小到大的,我那么多朋友可是我只在乎你,真的,这是我的名片,狗头摆。”老金深深地看柳东,情真意切的。“全世界饿死了都没我一分钱的事我只在乎你。再见。得士,得士!”他上了的士,很长远地向柳东挥挥手。
  旁边的摊主忿忿:“把的士叫得士,这叫人话?这老几之另类。”就凑过来看名片,大顺贸易公司,首席行走。什么行走,还常在呢,莫名其妙,他是哪个这么牛皮哄呀哄的?
  柳东嚼蜡似的吃着盒饭,“我的同班同学,小学的,那时候家里穷的连贼都绕开走,现在出落成人材了。沧海桑田嘛。”
  整整一下午,柳东都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鱼儿到底没有来。




大生活8(2)



  “快!城管来了!”有人惊咋咋喊。
  立交桥下顿时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城管人员从桥下八个入口同时扫荡进来,铁壁合围了。柳东的改装三轮发挥了奇效,打开的板子一收,皮鞋们顷刻就坚壁清野了。三轮车厢后面,早用红漆写了“高庄汽修厂”的字样。他骑了三轮,唱着呼伦贝尔慢吞吞从城管眼前过,他想城管这时看他的眼睛很像狗看刺猬。
  那个卖盒饭的有两只大肉球的女人,死抱住她的三轮车不撒手,哭嗷着:日死你们先人哟,日死你们先人喽!有一个城管冷冷地说:你拿啥子日?你没有工具嘛。但是他们都不敢上前拖她拽她,饭菜撒满一地,围观者都同情那女人,人家赚点鸡零狗碎的,风里雨里容易嘛真是的!柳东要不是自己也拉着一三轮车的“赃”,早就冲过去见义勇为帮那女人了。小鱼小虾的你让它吃口泥嘛还能把河底吃漏了?当然城管也有城管的道理,吃泥可以,得到规定的地方吃,大家中规中矩本本分分地城市才好看嘛。终于有个不知深浅的小城管上前拽女人了,女人把他一推一搡:日你妈哟我比你妈都大哟!
  柳东渐远去,女人的哭喊渐支离,柳东心说,哎,劳动妇女啊。他不晓得自己的稀饭正在烫起来。迎面来一辆长安警车,柳东和它擦肩而过后它十分狡猾地调个头,尾随柳东而至,超过柳东后往右一打盘子,逼得柳东刹了车。柳东正想发火呢那警察先发火了:你给我下来!柳东假装十分忠厚地笑起来,小同志,我的事不归警察管,嗨嗨我归城建管。一个女警察也跳下了车,柳东没想到鱼儿也在车上。柳东又惊又喜:鱼儿,你今天中午干啥去了我等死你了。
  “是他?”女警察问鱼儿。
  鱼儿点点头。
  “是我是我,”柳东忙说。“鱼儿,昨晚你生我气了?”
  男警察很凶:“少废话。身份证呢?”
  “哪个傻瓜一天到黑把身份证揣在身上嘛又不是天天坐飞机!”柳东很不安逸那个年轻警察;你歪个弯鸡公!成都人把屁股叫“沟子”。小子出生时沟子一般是青色的,随年龄增长而变白或是变黑,但是有些老不长进的沟子要青到二三十岁。
  鱼儿下车来很紧地依偎着柳东。人群围上来,幸灾乐祸看这场街头戏。青沟子警察说,没有身份证,只好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柳东说,我凭啥子要跟你走一趟?同志们,我一个做小买卖的,清醒白醒我惹了哪个了他们就要抓我!小鱼小虾的就让我们吃点泥嘛还怕我们把河底吃漏了?
  这时候鱼儿喊了声“爸爸。”
  柳东的头一下炸开了:“你喊的啥?”
  “爸爸。”
  “你再乱喊我把你脑袋扭一圈喊你退起走路!”
  男警察说:“今天当我的面,你动她一下你试试!”
  女警察稍和气些:“师傅,学过法没有?”
  柳东说:“我从不跟法打交道我学它做啥?”
  男警察说:“那你今天就长一门学问了。晓得遗弃罪吗?还有虐待儿童罪?”
  柳东发现事情很不妙了,本来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现在他们要把他提拔成刑事犯罪了。“鱼儿,你给他们胡说八道些啥?”
  “他们要送我去孤啊院。”鱼儿是大舌头。
  “孤啊院就孤啊院嘛!”
  你没有被群众蛰过你就不晓得啥子是马蜂窝。柳东被蛰得连抱头鼠窜都不可能,因为场子被警察和群众扎得奇紧。很多人主张把柳东铐起来。青沟子警察就拿出一副手铐,说《刑法》上还有一条叫作是妨碍执行公务罪,走吧?鱼儿这时又喊了声“爸爸”。
  “哪个是你爸爸?你爸爸才是你爸爸!”
  群众愤怒了,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硬是狠心甩了,狼心狗肺哟,狼也没这么狠心撂崽子的,这个傻瓜简直就没心没肺……
  于是,警车就押着柳东的三轮车走了,不少好事的傻瓜又跟着走了一阵,眼瞅着再无奇迹陡生,也就怏怏地散去。
  柳东被押解回家后,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妄图搞我的冤假错案,你们没门儿。鱼儿鼓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警察建议柳东暂时把鱼儿收养一段,这时柳西就倚在门边幸灾乐祸看——我们这里有家报纸,载文说据研究幸灾乐祸有益于身心健康,绝对歪理邪说,很像国民党那阵办的报纸。柳东连声说不,他不能收养鱼儿,孤啊院的饭总比盒饭强,再说鱼儿在那里是吃公家在我这里是吃我,本质不同,吃公家多合适啊,多少人想吃公家吃不成只好说公家是酸的。公家才不酸呢,甜蜜得不是一般化。
  鱼儿上警车前突然挣开女警察的手,跑回来抱住柳东的腿,撕心裂肺地喊:“爸爸,我不想去孤啊院!”小指甲掐得柳东的腿生痛。柳东想掰开她的手,却掰不开。鱼儿鱼儿你听我说,孤啊院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小朋友,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做游戏,学画画,排排坐吃果果,牛奶面包随便你嗨个够,你看我这里有啥?这么说柳东的鼻子竟有些酸。
  爸爸死时柳西就像鱼儿这么大。当时丁爷他们就主张送柳西去孤儿院。柳西那时傻乎乎的,完全不知道孤儿院是咋回事,一边在地上拍纸烟盒一边用黑溜溜的眼睛看柳东。他们就送他去孤儿院了。大约一个月后柳东去看柳西,那家伙还趴在地上拍纸烟盒,那个冬天奇冷,柳西的手背皲裂开一道道深刻的口子,拍一下纸烟盒那口子就溅出点点血星。柳西穿着胶鞋,没袜子。该他坐痰盂了,一排小朋友从一排痰盂上起身给自己擦完屁股沟子,柳西和另一排小朋友又依次坐上去,那痰盂都快满了,柳西憋得满脸通红却什么也憋不出来,老师坐得很远织毛衣,给我憋,憋不出来别想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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