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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养,用很多古典戏曲来暗示人物命运和故事走向以及全书的结局,至于对他以前的杰出的文章诗词的融会贯通,那就更渗透在了整个文本当中。他虽然借鉴《水浒》排座次的外在形式,但是,《水浒》的一百零八个英雄豪杰中只有寥寥几个点缀性的女子,基本上是个被男性垄断的群体,而他在全书最后排出的《情榜》,除了册外的贾宝玉,全是女子世界。这在那个时代,那种社会,那样的主流意识形态下,他的做法绝对是惊世骇俗的,是对男权社会的挑战,是别开生面的艺术构思。而他将每组女子的数目定为十二,光这一点就跟《水浒》英雄榜的结构完全不同,具有鲜明的独创性。
从我们读完《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印象来说,光是五组六十名女子,也容纳不下书里诸多的女儿形象。我对有九组一百零八位“金钗”的看法是认同的。那么,如果我继续往下推测,下面那四个册子里,还会收入书里的哪些女子呢?
五副,实际也就是第六个册子里,我觉得应该有以下这些女子:
二丫头。这是第十五回,写凤姐带着宝玉、秦钟,一起到一处村的轻浮女子,对爱情有一份真诚的执著,但是她被秦钟父亲赶了出去,不知所终。
云儿。她在第二十八回出现在冯紫英家的宴会上,还唱了曲。这是前八十回里出场的惟一一位妓女。
青儿。这是刘姥姥的外孙女儿,板儿的妹妹。她在八十回后应该还要出现。
几位荣国府里的丫头应该也在这一册里。她们是:宝玉房中的小丫头佳蕙,在第二十六回她和小红之间有非常重要的对话。绣橘,她在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里有出色表现,小姐迎春虽懦弱,她还算是比较厉害的一个丫头。翠墨,探春的丫头。彩屏,惜春的丫头。还有就是坠儿,前面讲晴雯、小红的时候已经讲到过她,不再重复。
以上是五副的十二钗。那么,六副,也就是第七个册子里,或许收入的是这些女子:琥珀,贾母的丫头。春纤,黛玉的丫头。碧月,李纨的丫头。佩凤、偕鸳、文花,她们是贾珍的妾,偕鸳在通行本上被写成偕鸾。第六十三回中,只不过有几句写她们两个一起打秋千玩耍的细节,后来便引出很多的题咏,被画成“绣像”,很有意思。还有一位靛儿,她应该是贾母房中的丫头,“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那段故事发生在贾母住处,她只不过问了一句藏没藏她的扇子,宝钗就声色俱厉地说了她一顿。此外,还有宝玉的丫头媚人、檀云、绮霰、可人、良儿。
七副,也就是第八个册子里,或许会收入的女子是:张金哥,她是“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的直接受害者。红衣女子,袭人的姨表妹,第十九回里引出宝玉和袭人的一段重要对话,脂砚斋也有大段批语,估计八十回后,这位红衣女郎或许还会出现,并在宝玉的生活中起到某种救助的作用。周瑞的女儿,冷子兴的媳妇。娇杏,贾雨村的填房夫人,第一回将她的遭遇与甄英莲做对比,说她“命运两济”,但是,贾雨村最后的结局并不妙,在第一回末尾甄士隐的《好了歌注》里,“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一句旁,有脂批明白点出:“贾赦、雨村一千人。”可见她开始的“命运两济”只不过是“侥幸”中的假象,到头来她也还是个“犯官之妻”。丰儿,凤姐的丫头。银蝶,尤氏的丫头。莲花儿,迎春处的小丫头,为司棋去向内厨房的柳嫂子要炖鸡蛋,引出一场风波。蝉姐儿,探春处小丫头。炒豆儿,尤氏的小丫头。小鹊,赵姨娘的丫头。臻儿,香菱的丫头。嫣红,贾赦逼娶鸳鸯不成,用八百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十七岁的姑娘。
八副,也就是第九个、最后一个册子,我觉得其中会有几位令读者厌恶的女子出现。夏金桂和她的陪嫁丫头宝蟾,这是折磨香菱至死的人。秋桐和善姐,这是凤姐迫害尤二姐的不自觉与自觉的帮凶。以上四位女子人性中的邪恶太多,暴露得也很充分,但她们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她们的薄命或许不能引出读者的同情,但是如果仔细想想,也就能够悟出,把她们人性中的邪恶挑动起来,并且纵容其膨胀的,还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主流势力,论罪恶,是不能只算在她们个人身上的。鲍二家的,多姑娘,两位淫荡的女子,多姑娘又写作灯姑娘,是晴雯的姑舅表嫂。她们的堕落也不仅是她们个人的品质使然,在那个男权社会里,不但男主人,就是男奴仆,也把她们视为玩物,她们也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小霞,彩霞的妹妹。小吉祥儿,赵姨娘处的小丫头,为参加丧葬活动向雪雁借衣服被拒绝。小鸠儿,春燕的妹妹。小舍儿,金桂的丫头。倪二的女儿,从醉金刚倪二上回目,可知曹雪芹对这个“跳色”的市井泼皮相当重视,他的女儿,他提到的王短腿,都保不定会在八十回后亮相。傻大姐是最后一钗,她是贾母处的粗使丫头,她拾到绣春囊,惹出一场急风暴雨,清代晚期的评家更有“傻大姐一笑死晴雯”之说,其实她那只是一个傻笑。
当然,如果你仔细梳篦八十回的文字,还有一些小丫头、小姑娘似乎也应该收入册子,比如贾母的丫头还有叫玻璃、翡翠、玛瑙的,如果给了宝玉的珍珠后来改叫了袭人,那么,似乎后来又补了一个叫珍珠的丫头。还有叫鹦鹉的,如果不是后来改叫紫鹃的鹦哥,那么,应该是另一个丫头。此外,宝玉的丫头有叫紫绡的;宝钗的丫头有叫文杏的;王夫人有叫绣鸾、绣凤的丫头;薛姨妈有叫同喜、同贵的丫头;贾赦有个妾叫翠云;邢岫烟的丫头篆儿;第六十二回来给宝玉拜寿的还有个丫头叫彩鸾,也不知是哪一处的;卜世仁的女儿,贾芸的表妹银姐,等等。也许,我上面所列出的某些女子,就应该分别由这里面的某几位置换下来。
曹雪芹在第五回里,给这些女子一系列的悲剧性概括,警幻仙姑唱的歌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全存放在薄命司中,给梦游的宝玉喝的茶名叫“千红一窟”(千红一哭),饮的酒名叫“万艳同杯”(万艳同悲)……他为那个时代那种社会那种主流价值观念下,青春女性的被压抑被埋没被吞噬被污染被扭曲而深深叹息,无限悼怀。
在揣摩曹雪芹所设计的《情榜》的过程里,我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那篇文章结尾所写下的那些话:
“他们是可怜人;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可以开一个追悼大会。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与强暴。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
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鲁迅先生是在一九一八年七月写下这些话的。那是上世纪刚刚出现的白话文之一,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五·四”运动还没有爆发。建议你现在找到《鲁迅全集》里的这篇文章看一下,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没有女字边的“她”字,他写女性时的第三人称仍然用的“人”字边。我说这个细节干什么?就是想到中国妇女的命运,从曹雪芹写《红楼梦》,到鲁迅先生写《我之节烈观》,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而他们的心是相通的,把鲁迅先生的这段话拿来诠释曹雪芹《红楼梦》最后的《情榜》,我觉得真是严丝合缝。想想金陵十二钗系列里的女子,反复诵读鲁迅先生这些文章,真不禁悲从中来,心潮难平。
时代发展到今天,社会状况当然有了很大的变化,本来,“五·四”运动时期,发明出女字边的“她”字,是为了体现对女性的尊重,但是到了上世纪后期,西方出现了“女权主义运动”,为体现性别上的平等,从语言文字上,女权主义者们反对将女性特殊处理。在中国,随着社会进步,妇女的地位和处境总体而言应该说有了很大的提升和改善。近些年,虽然没有成型的西方式的“女权主义运动”在中国出现,但是新一代女性也开始在反对性别歧视、争取自身权益方面有了勇敢的话语与行为,这都是令人欣慰,足可告慰《红楼梦》里众多的金陵薄命女,告慰曹雪芹的。
但是,曹雪芹透过《红楼梦》所表达出来的,不仅是社会学方面的深刻思考,他还有更高层面的哲学上的终极思考。甲戌本开篇不久就有一首诗: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干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第一句,“浮生着甚苦奔忙?”这就是终极追问,是最高层次的哲学思考,就是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作为一个生命,每天跑东奔西,忙忙碌碌,意义究竟是什么?就算你不用奔跑忙碌,你每天安静地继续存活,那意义又是什么?第二、三、四句,你读了可能觉得,哎呀,太悲观了,太虚无了。但是,最后四句就告诉你,在那最深沉的漫漫长夜里,有两个人,一个是红袖,另一个是“情痴”——“红袖”这个起码不可能不是在象征一位女性,而“情痴”,看了后面的文字我们就知道,应该是指宝玉的原型,其实也就是指作者,指曹雪芹本人——他们在那样一种近乎绝望的处境下,努力地去超越,去升华,他们合作著书,通过这部书来使自己的残余生命在暗夜里发出光来。他们用心血写书,已经长达十年之久,他们仍在努力,在行动,这就说明到头来他们并不彻底地悲观,并没有在虚无的思绪中沉沦。于是,尽管他们的心血在那个时候就遭到遮蔽,遭到摧残,但是,毕竟还是大体上留下了八十回文字,以及与文本水乳交融的许多批语,而他们那人生的意义,生命的尊严,就都长存在其中,获得了不朽,滋养着我们,使我们也能觉悟到,生命的尊严在于精神的独立,思想的自由,而生活的意义在于创造,在于有益于他人。
讲到这里,我想那些对于我的“秦学”的误会、歪曲应该得到彻底澄清了。我是只研究秦可卿一个角色吗?是仅仅对《红楼梦》文本里康、雍、乾三朝的政治内涵进行探究吗?是把对《红楼梦》的研究变成把书里角色和历史人物去对号入座吗?我的两个基本方法——个是原型研究,一个是文本细读——现在你应该可以明白,原型研究不是查户口,实际上任何人恐怕都查不到那样的户口,原型研究的目的是为了搞清楚从生活真实升华为艺术形象的过程。对我个人来说,这对我从事写实性小说的创作,有着特别重要的作用。文本细读,我细致到这样的程度,可以说我多余,或者烦琐,但是说我是离开了《红楼梦》,那我就听不懂他的话了。
我从第一讲就一再申明,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研究心得,就都是对的,更没有让我的听众和读者都来认同我的观点的目的,我只是很乐于把自己的这些心得,公布出来与红迷朋友们分享,并欢迎批评指正。我的目的只是藉此来引发出人们对《红楼梦》的更浓厚的兴趣,为民间红学展拓出更宽松更舒畅的挥洒空间。那么,在这一讲的最后,我把自己所排列出来的《情榜》再以明快的分列方式,公布于下。除了曹雪芹在第五回里已经写出的,其余的当然都仅是我的猜测,欢迎红迷朋友们按照自己的判断,对我排出的名单加以调整。
前面已经讲到过多次,根据脂批可以知道,曹雪芹不但在全书结束时排出了《情榜》,而且还给上榜的角色加了考语,宝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那么,曹雪芹究竟是只给正册的女子加了考语,还是给副册、又副册的女子全加了带一个“情”字的考语?甚至给六十位或者一百零八位女子全加了?这是一个值得再加探讨的问题,但我就暂不在这里跟大家讨论了。我目前还只能是给正册和副册、又副册里的女子,试拟了考语。那么,下面就请看我排出的《情榜》,也算是我的一个探佚成果吧。
绛洞花王
贾宝玉(情不情)
注:括号内为考语,下同。
金陵十二钗正册
林黛玉(情情) 薛宝钗(冷情) 贾元春(宫情)
贾探春(敏情) 史湘云(憨情) 妙 玉(度情)
贾迎春(懦情) 贾惜春(绝情) 王熙凤(英情)
巧 姐(恩情) 李 纨(槁情) 秦可卿(情可轻)
金陵十二钗副册
甄英莲(情伤)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