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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一叹,子韦上了楼去。
唯有离开这里,她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
这样想着,未尝不是件好事。
反正,他也是越来越喜欢独处了。
☆、如电亦如露
不知道是习惯了这个病人,还是习惯了把自己当成大夫,对林莫然这次手术娉婷做得很顺利。
没有林莫然的指点,也没有对他用任何麻醉剂。
仿佛一切早已成约定。
三天,娉婷确定郭元平足以应付林莫然可能出现的任何症状之后就回了家。
她并不想面对那深深的庭院,但那是早晚的事。
当走进沈府大门的时候,娉婷又犹豫了。
按道理来说,几日不回家,回来第一件事应该是去庄怡园请安的,但她还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解释自己这几天的夜不归宿。
子潇只叮嘱她不能说什么,但没告诉她能说什么。
她已从子潇那里知道灵玉下葬的事,这时也该去子轩那里看看。上次来时他不肯见任何人,现在怎么样了?可她还没想好要对子轩说些什么。
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死亡,但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沉重。
或者,她该先在白雨泽的事情上给自己也给他一个交代。她已经想好要对白雨泽说什么,但想是一回事,真要站在他面前说出那番话还不是那么容易的。
人总比自己想象的要勇敢,但迈出第一步的勇气还是在想象范围之内的。
她也想找子韦聊聊,但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是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平日里最为活跃的哥哥了。
那座洋楼是他对她宠爱的证明,而现在除了这座洋楼,他和他的一切痕迹好像在她的生命中突然蒸发一样。
偌大的沈府,只有一个人是她无论带着怎样的复杂心情都能毫无顾忌地去相见的。
因为尘世的一切复杂都与他无关。
佛堂院子的门是大敞的,慧生在洒扫院落。
这一幕映在眼里,一种不安在娉婷心里生了出来。
寂清从来都是自己做这些事的。
“寂清呢?”娉婷匆忙走过去问。
乍见娉婷,慧生怔了一下才道:“小姐,寂清师父已经走了。”
“走了?”娉婷惊道,“他怎么了?”
慧生忙道:“不不,寂清师父很好,他是回上国安寺去了。”
娉婷愈发诧异地看着慧生,“回上国安寺?为什么?”
慧生道:“寂清师父是夫人五年前在上国安寺请来的,当时与上国安寺住持定下了五年之约,五年之后去留由寂清师父自己拿主意,现在五年期满,寂清师父就回去了。”
她从法国回来就是在沈府里见到的他,那样顺理成章地就认为他是属于这里的,从没想过他还会离开。
“妈既然请他回来,为什么还会让他走?”
慧生答不上来。
也没有机会答。
娉婷在意的并不是这个答案,而是那个人。
进门时一切的纠结都因这个人的离开而霎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娉婷匆匆跑出家门,叫了辆黄包车就直奔上国安寺了。
到上国安寺时,日已西斜。
稀疏的香客从大门进出着,进门的人脸上带着虔诚,出门的人眉目间挂着希望。
唯娉婷是焦急。
不像求佛,倒像是求医。
“女施主”一个小沙弥见娉婷这样行色匆匆地进来,便迎了上去,还没等说话,娉婷就急道,“寂清呢?我要见寂清!”
小沙弥道了声“阿弥陀佛”,抬头看着娉婷道,“女施主可是沈家四小姐?”
娉婷怔了一怔,沈家在南京风光是不假,但也不至于一个空门里的小沙弥见她第一面就能认出她来。这时娉婷顾不得细想这些,点头道,“我就是,带我去见寂清。”
小沙弥侧身让路,微颔首道:“阿弥陀佛,寂清师叔已经吩咐下了,女施主随小僧来吧。”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他在等她。
他不是不辞而别,而是不知该去哪里向她辞行。
但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比起沈家佛堂,这间禅房简朴了许多,也寂静了许多。
俗家,再静寂的地方也是有尘世喧嚣的。
尘世的人或许听不到,但空门人都听得清楚。
娉婷走进这间禅房时,寂清正盘坐在案边抄写经文。
和在沈府经堂里一样清寂如水。
置身在静寂里,娉婷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小了下来,“你为什么要离开沈家?”
寂清把手中那个字认认真真地写完,不紧不慢地把笔放到笔架上,才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门口的娉婷。
寂清没有立即回答娉婷的问题,只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
不知道为什么,娉婷在寂清对面蒲团上坐下的一瞬突然感觉到,他是属于这里的。
他是沈府的客人,就像她是这里的客人一样。
他可以把沈府佛堂当做栖身之处,但俗家终究不是他的家。
他只是俗家的一个过客。
无论她留他多久,他终归是要回到这里的。
尘归尘,佛归佛。
所以,话再说出来就变了样子。
“你你为什么要当和尚啊?”
寂清带着佛一样超脱安详的微笑静静看着娉婷,“寺院就像是医馆,是替人解除痛苦的地方。和尚和大夫一样,都是救人的,只不过大夫医治人身,和尚医治人心。”
娉婷浅浅蹙着娥眉,微垂着目光。
从她走进这禅房那刻就注定了这不是一场对去留的辩论,而是他与她的告别。
没来到这里前她觉得他是适合沈家那个最宁静的地方的,进了真正的佛门才明白,这里与他才是相得益彰的。
他就像是这里的王,举手投足间就主宰着这里的一切。
她再没有理由与他辩驳。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寂清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会来,你来过,我就要走了。”
娉婷诧异地看着他,“你要去哪?”
寂清轻轻捻着佛珠,“去佛法所在之处。”
娉婷一惊,她知道佛教的发源地,也听说过那部让唐朝和尚玄奘名垂青史的《大唐西域记》,“你要去印度?”
寂清微笑着摇摇头,“佛法不在一处,而在处处。”
看着娉婷满面疑惑,寂清道:“子轩施主曾问过贫僧一个问题,若佛未成佛,我会做什么。”
佛未成佛,也就没有佛教这一说。
没有佛教,就没有和尚这样一群人。
没有和尚,他就不能当和尚。
如果不当和尚,他会成为什么人?
娉婷觉得,子轩的问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可寂清却道:“若佛未成佛,我依然是我。”
娉婷摇摇头,好像寂清今天说的话格外难懂。
寂清道:“世上或可没有佛身,但一定会有佛法。佛法是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的,有万物就有佛法,万物中有我,我在即万物在,万物在即佛法在。拜佛拜的是佛陀,而念佛却是诵念佛陀传授于世人的佛法,佛陀若不在,佛法仍在,我或无法拜佛,但仍会念佛。这就是我对子轩施主问题的回答。”
寂清的话娉婷仍没有听懂多少,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那就是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把这和尚做下去。
“那”娉婷道,“那也不用走啊,这里是寺院,难道还不能念佛吗?”
寂清轻轻摇头,“空门中的佛法就像是晦涩的医书,就算倒背如流也未必能去救人。佛法既是存在于天地之间,就当走入天地间觅得,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才是最精深佛法。”
娉婷轻抿嘴唇,她不懂什么佛法,她只是清楚地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相对了。
低头看到自己左腕露出的佛珠,娉婷想起了些什么,撩起衣袖把佛珠解了下来。“你说这个可以保人平安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你既然要出远门,那这个还是留给你吧。”说着把佛珠递到寂清面前。
是希望他平安,还是怕睹物思人,娉婷自己也分不清。
寂清没伸手去接,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红尘里世事难料,万勿轻心。”
娉婷仍没有收起佛珠,寂清伸手接过,却用另一只手轻轻拉住娉婷的手腕,亲自将佛珠认真地绕回到娉婷的左腕上。
松开娉婷的手腕,寂清又轻轻道了声“阿弥陀佛”。
“时候不早了,这里离沈府很远,早回吧。”
轻轻按着寂清刚为她绕上的佛珠,娉婷道:“你什么时候走?”
“你走了,我就走。”
娉婷出门,寂清并没有起身去送,她站起身,他就重新拿起了笔。
她转身走出门工夫,他刚好抄完经书上的下一个字。
缘。
他与她,注定是少了些什么。
娉婷并没有发现,她刚走出禅房就有一个身影在她身后悄悄走进了禅房。
“寂清师父。”
沈谦站在案前向寂清欠身行礼。
寂清再次搁下笔,从案后站了起来。
“阿弥陀佛。”
“寂清师父,”沈谦也不寒暄,直道,“夫人知道您有意云游四海参悟佛法,特遣在下送来千两黄金,愿寂清师父一路平安。”
寂清道:“夫人好意,寂清心领了”
不等寂清把推辞的话说完,沈谦便道:“寂清师父,夫人知道您必不会收这些身外之物,所以这些黄金不是给您的,是给佛祖的。上国安寺历经战火,亟需修缮,这些黄金是夫人为修缮寺院捐的功德,在下已交给住持大师了。夫人希望佛祖能看在她捐的这些功德的份上保佑您早日平安回来。”
寂清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寂清代上国安寺谢过夫人。”
沈谦又道:“夫人让在下转告于您,请您每到一地落脚就给她带个信,无论书信还是口信都好。夫人说,她不想牵绊您,但想要知道您一切都好。”
寂清颔首道:“寂清铭记于心。”
沈家,注定是他的心与尘世最后的牵系。
☆、回来就好
出了寺院大门,娉婷坐上一辆黄包车,随口说了个地方。
她并没有意识自己说的是哪里,总之不是沈府。
人说,失去才知珍贵。
娉婷此时想的却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拥有过这个人。
他不是寻常的俗世男人,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俗世男女之间的情愫。
俗世里,她是高高在上的沈家小姐,他是个最平凡的僧人。
在精神世界里,他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她是尘世里寻常的生命。
无论在哪个世界里,他与她都隔着遥远的距离。
但当他真的从她生活中离开的时候,她又像是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她很清楚,那不是她对白雨泽的那种感情,也不是对林莫然的那种感情,不是爱情,也不像是友情。
他是特别的。
对她更是独一无二的。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很诧异自己对于寂清的离开产生的不是难过,不是不舍,竟是困惑。
对于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用不同寻常的思绪来为这场相逢画上句点,也合情合理吧。
“小姐,到了。”
车子停了下来,娉婷才从思绪里抽离出来,这才发现,自己虽没有难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下了泪。
泪痕被冬日黄昏的凉风抚摸着,凉意侵肤入骨。
娉婷抬起手背拭掉泪痕,走下车子,从手袋里拿出几个铜钱递给车夫。
车夫道了谢,拉起车子很快消失在繁华熙攘的街市里了。
娉婷看了看四周,这街市有说不出的熟悉。
转身,方意识到自己就站在回春堂的门口。
随口说的地名,竟是这里。
天色已经暗了,和周围其他店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