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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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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学生都向他要。狗尿苔便十分满足了。水皮说:狗尿苔,闹豹子哩你跑?狗尿苔说:你们也往公路上跑的,我不跑?麻子黑说:我们成分好,它豹子敢咬?狗尿苔说:我成分不好,豹子才瞧不上咬哩!来回也去了公路,不说话,蹴在那里看,看着看着人就发瓷,狗尿苔以为她瞌睡了,拿手在她眼前晃,她的眼却睁着,就是不理会。狗尿苔说:你想啥哩?老顺就撵了来,大声叫着来回你回去。天布说:老顺害怕媳妇也串联跑了。狗尿苔偏就拉了一个学生往来回跟前来,来回说:你多大啦?学生说:十三啦。来回说:要往哪儿去?学生说:哪儿都去。来回说:狗尿苔,你看人家,和你年龄差不多,满世界跑哩,你就窝在古炉村!老顺过来扯了来回的胳膊走,说:狗尿苔,你还不快回!狗尿苔却看见了一个学生竟然放了风筝,便没理老顺,又跑着看风筝。别的学生都是手里举着一面红旗,或者背包上插了个小红旗,这个学生竟把那么多的三角红旗系在风筝上送上天,狗尿苔撵上去要帮人家拉风筝线,人家不给,不给就不给吧,他就跟着人家走。老顺在喊:狗尿苔,狗尿苔,你爷当年就是过队伍走了的,你也跟队伍走呀?!狗尿苔就不走了,看着那风筝越飞越远,越飞越远,最后是一朵云,就停在烽火台的梁上。 
  天擦黑,在公路上的古炉村人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只有狗尿苔还在等着过往的学生,但已经没有了学生,连别的行路人也没有了,他才往回走。州河里的昂嗤鱼今晚没有叫,天上的云却像是河滩里风吹起的沙,薄薄的一层,往过快速地流动。南边的阳山全部都黑了,西边的屹岬岭和东边的烽火台梁黑了,后来流动的云也越来越黑,盆地成了一口翻过来的锅。从公路到村子的土路两边都是麦地,影影乎乎还有些光亮,麦子开始扬花,花粉才使麦地有了些光亮吗?可是风刮在身上狗尿苔只是喉咙痒得咳嗽了一下,麦地中间却有了旋涡,旋涡移动着,以至于整个麦地都在摇曳,有什么飞禽和走虫就在里边爬动和鸣叫,还有喘气的声。狗尿苔从来是不怕黑的,哪儿黑往哪儿钻,而现在他想起了狼,豹子和狐狸,一下午的兴奋全变成了恐惧,头皮紧紧地绷起来。跑,快跑!狗尿苔一跑开腿短短地像是去滚皮球,叽吱哇啦地叫。从土路上跑到了塄畔的漫坡道上,他竟然发现就在他的前边和后边,甚至左边和右边,同时有野兔在跑,有青蛙在蹦,有窄翅膀的圆翅膀的虫子在飞,还有了猫和狗。狗是老顺家的狗,猫是三婶家的猫,它们怎么都来了?!狗尿苔不再叫唤,放慢了脚步,走回到了村巷。站在他家的院门口了,野兔和青蛙没见了,飞虫没见了,连猫和狗也没见了,院门楼瓦槽上的草摇着,草并不是干枯的呀,却有着泠泠的铜音。他觉得像是做梦。 
  婆在炕上坐着剪纸花儿,听见院门响,并没有骂狗尿苔这么晚了才回来,只说旬:锅里有饭哩,凉了添一把火。就又剪她的纸花儿。饭照例是萝卜丝汤,哄着肚子能睡下就是了。狗尿苔吃了一碗,放些辣子和葱花调着味儿又吃了一碗,从厕所里提了尿桶放在小房屋门外,就爬上炕睡了。 
  婆说:今日咋这乖,回来就睡了? 
  狗尿苔说:你忙着剪纸花儿么。 
  婆说:今黑我剪得多。 
  又剪出了一个狮子来,拿在手里端详,像不像村口的石狮子呢?婆说:又去公路上了? 
  狗尿苔说:路上人多。 
  婆说:人家有人家的营生,你去卖眼? 
  狗尿苔想说什么,却没什么说了。 
  婆说:给你剪这么多东西,还陪不了你?! 
  炕头上,窗台上,婆剪了几十种动物,她要把她看到的都剪出来,还要把她没见过但听说过的动物凭着想像都剪出来。但狗尿苔今黑里对这些动物没兴趣,钻在被窝里一声不吭。 
  婆说:你睡着了? 
  狗尿苔没有睡着,还在想那个学生的风筝和风筝看不见时看到的那朵云,还想着他跑回村的路上那么多的东西在引着他跟着他跑。谁家的猫在叫春了,像是在哭,哭得让人心烦,慢慢地觉得那哭调还有些味道,就欣赏哭调,狗尿苔就真的在猫的叫春中睡着了。他好像又埋怨婆做了萝卜丝汤,老怪我尿床哩,喝这萝卜丝汤能不尿床吗?婆说那咱包饺子吃吧,他们就真的包起了饺子,包呀包呀,真有趣,他狗尿苔就也变成一个饺子。吓,婆剪的那些猪呀牛呀狗呀猫呀,还有狮子老虎马和羊,怎么都活了,谁也不吃谁,谁也不怕被吃,全在院子里闹腾。他和它们就捉迷藏。这些东西是太笨了,它们藏在什么地方他很快就能找到,他是要藏就钻进那捶布石里,却是它们谁也找不到。但他觉得老藏在石头里没意思,就从捶布石里出来,出来很快被它们发现了。他说:有件隐身衣就好了,我可以跑来跑去,你们看不见我!哇哈,鸡竟然要把它的羽帽给了他,猫也脱下它的皮要给他,那猪也就脱它的鞋,说:给你!它脱下的是一双皮鞋。狗尿苔太高兴了,就脱了自己的衣服要穿鸡的羽帽猫的毛袄和猪的皮鞋,还没穿上呢,鸡猫猪却找不到他了,说:狗尿苔呢?狗尿苔呢?他说:讨厌,人家脱了衣服就认不出了?他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身子,那是个饺子脱了饺子皮,只剩下一颗萝卜丝丸子啊! 
  狗尿苔笑得出了声,婆说:不要蹬,不要蹬!狗尿苔睁开眼了,原来天已经亮了,而婆还在剪着,剪了一夜,她把那些纸花儿用糨糊贴在了一条丈二长的土布上,土布就壅满了炕。狗尿苔躲着不敢动,生怕一动弄皱了土布和土布上的纸花儿。但就在这时候,他觉得炕动,身子底下忽闪了一下,说:婆,婆,炕动哩!婆一下子怔住,不贴了,拿眼睛看小房门上的铁环。三年前有过地震,那铁环就啪啪地摇着响。是地震啦?婆看着铁环,铁环并没动,而窗台上的油灯熬干了油,芯子跳了一下,灭了。婆说:没动。狗尿苔说:动哩,动哩。狗尿苔觉得那动像鱼在呼吸,像牛在叹息,又像浆水瓮里的酸菜发酵着,泛了一个泡儿,泡儿又破了。婆揭了被子,将耳朵贴在炕面,说:哦,地动哩。狗尿苔说:地动?婆说:地动。狗尿苔说:地动不是地震?婆说:地动是地气往上冲哩。婆却也奇怪了,地气往上冲都发生在开春,现在都快收麦了咋还地气冲得这么厉害?狗尿苔一直看着婆,说:地动好不好?婆说:好么,地一动啥都长得快了。狗尿苔说:那我也长个子啦! 
  起来后,狗尿苔立在门扇前量自己的身高,似乎没有超过以前刻画出的线,还有些矮了。情绪不好,就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婆知道他又想出去,偏不理会,让他扫院子。狗尿苔抱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远处有咚的一声响。狗尿苔说:婆,是天布又炸狐狸啦?!婆说:让你扫地,你在地上给老虎画胡子呀?狗尿苔说:上次炸药没响,狐狸还把药丸子藏了,这一响,是不是炸住啦?婆说:把院子给我扫净了再出去! 
  天布果然是炸着了狐狸。上次是在后洼地的土路上让狐狸把药丸藏了,这一回天布把药丸放在了村西土塄下的茅草窝里,一只狐狸以为碰到了鸡肉,刚把药丸咬住,药丸就炸了,炸得狐狸昏了过去。听见响声,天布跑来,狐狸还昏着,整个嘴炸得没了。古炉村人吃早饭都吃得晚,刚放下碗要喂猪呀,听说天布炸住了狐狸就跑来看,村口的石狮前涌了好多人,帮着天布勒死了醒过来的狐狸,都夸说这只狐狸的皮毛好。 
  而卖零碎杂货的来声昨晚在下河湾歇着,一大早骑自行车过来,在公路上碰着了霸槽,听到天布炸了狐狸,两人也赶了来。来声一见狐狸毛色好,就和天布商量着价钱,一个高要,一个低还,众人就煽火着。公路上又有了串联的学生,一边走一边还唱着歌。霸槽说:说不投了,让我拿去挂在门口卖。他把狐狸头举起来,狐狸嘴没了,半个脸都血淋淋的,众人都不忍心看,说:别举那头,吓人的。霸槽说:舌头还在么。就动手抽舌头,没有抽出来,弄得一手的血。就把血在石狮子上抹。灶火说:让你卖,卖下钱还能给我和天布?霸槽说:不就是一只狐狸么!血手又在石狮子的眼睛上抹,石狮子的两个眼睛都抹红了。天布说:霸槽倒不是那抠掐人。也没说让霸槽卖,只对来声说:你跑的地方多,外边现在是个啥情况?来声说:洛镇的学生不上学了,机关单位还上着班,但上班也是聋子耳朵摆样子,省上县上也来了那么多人,街道人老是乱哄哄,不晓得这是怎么啦么!众人都听来声说着,突然有人低声说:支书来了!来声立即收拾自行车,说:天布,要卖就卖我,不卖我就走呀,支书见不得我来古炉村哩。天布说:你走吧,你走吧。 
  来声才要离开,支书就训来声了:你乱跑啥哩,古炉村有代销点的,你来哄大家钱呀?!来声推着车子走了,支书就对天布说:你炸着狐狸啦?天布说:炸着了,这狐狸皮你做个背心吧。支书说:我不要,看星他妈长年咳嗽,受不得凉,给看星他妈吧。旁边人说:天布才不给看星的。又有人说:那为啥?立即有人贴上去,对着耳朵说什么,那人就嘿嘿笑。支书说:又翻弄是非啦是不是?到出工时间了都在这?!快收麦子呀,打麦场还没平整,碌碡木权木锨都没收拾,天布,你去让磨子招呼出工么!告诉他,最近谁都不要出去!支书一弯腰,看见了石狮子的眼睛,说:这谁抹的,啥意思? 
  霸槽承认他抹的,说:没啥意思。 
  支书说:这是咱村的风脉,要保护哩! 
  霸槽拾了一把草去擦,越擦反倒越脏,抓了土去蹭,却将石狮子眼睛糊住了。 
  此后的十多天,公路上依然有学生在串联,而且越来越多,但古炉村的人都在忙活着。打麦场上平整以后,浇上了水,用碌碡一遍又一遍碾实碾光,窑神庙里的那些木权木锨圆笼簸箕都重新将旧绳子拆掉,用新绳子缠紧,家家都在磨镰,连牛圈棚的欢喜也让水皮去碾了黑豆,开始给牛加料添膘。狗尿苔白天不能老往公路上跑了,就每到天黑一定去小木屋一趟,小木屋里霸槽已经让一些学生过夜,他们就整夜听着关于外边世界的故事。 
   
  26 
  麦子说黄就黄了,开始有算黄算割鸟在叫。这鸟也是自呼其名,狗尿苔却一直不知道它长的什么模样。夜里从公路上往回走,听见叫声,就往一棵柳树上寻,鸟却扑棱棱飞到了麦地里,在麦地的地堰上叫。这一叫,三个地堰上都有了叫声,彼此起伏,相互呼应。狗尿苔觉得自己名字是狗尿苔,也该自呼名字,就拉长声音叫:狗尿苔!他这么一叫,那些鸟便随即回应:算黄算割!他不停地把狗尿苔三个音变化着节奏,那些鸟也把算黄算割四个音变化了节奏。他和鸟就这么叫着进了村巷,迷糊背了一背篓收割回来的大麦捆子,说:喊叫毬呀,喊,不黄都割了! 
  自留地的麦比生产队的麦黄得早,而种的大麦又比种的小麦割得早,迷糊是第一个先割了大麦。迷糊早就没了吃的,大麦才刚刚饱仁,他就割了,麦仁没硬的大麦经不起碌碡碾,连裢枷也不敢拍,用手把麦穗子搓了,麦颗在锅里炒,然后上碾子碾了做面粑粑吃。村里人背地里都骂迷糊:没吃的时候,顿顿喝菜汤,一旦能收到粮了,就山吃海喝,真是越吃越穷,越穷越吃,瞎猪么!大家坚持着要等大麦小麦完全成熟后再割,只是开始挖还未长好的土豆煮锅。 
  半香在麦忙前赶着将一匹土布织上机子,她在院子里经线。经线是在地上栽十几个木橛子,把纺好的各种颜色的线穗子轱辘又套在院两边插着的小木棍上,然后拽着线头来回拉扯挂在木橛上。线的颜色搭配她老是配不好,就把婆请了去。婆便在日头底下来来回回地小跑着,她早年是缠了脚的,后来又放了脚,脚就不大不小却指头变了形,脚后跟有几个鸡眼,小跑着一颠一颠像是在火炭上跳。半香就看得笑,说:蚕婆耶,你年轻时闹过社火?婆说:你笑话老婆子硬胳膊硬腿了?年轻时我可是扮过莲花魔女子,古炉村的社火就数莲花魔女子好。半香说:能看出蚕婆年轻时俊俏的!搬了凳子让婆歇一会。婆说:这时候你上机子?半香说:快麦忙呀,不上机子就顾不及了。婆说:今年麦子长势还好,怕有半个月就开镰了。半香说:好是好,熟得比往年晚么,人都等得眼里出血了。婆说:再出血也得等,甭学迷糊。他人呢?婆提说了秃子金,半香说:他到霸槽那儿看热闹去了。婆说:都到啥时节了他还有这闲工夫!半香说:蚕婆,你说公路上咋恁多的人,人家也不在家收麦?婆说:人家是城里人吧。半香说:城里出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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