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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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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书从此就呆在了柴草棚,老婆一天三顿来送饭,饭里老有鸡肉。狗尿苔在这期间去过霸槽家的院子,支书正拿着一块鸡翅吃,吃着吃着要去上厕所,迷糊就跟着,支书说:我吃的鸡翅,人飞不了的!迷糊抬脚却在支书的腿后弯一踢,支书『扑通跪在了地上,支书扭头看迷糊,迷糊说:你也吃鸡腿哩,那你就跪一会儿!狗尿苔就没敢和支书说话。出来要去支书家想从支书老婆那儿问问情况,到了支书家院外土场上,牛铃却坐在土场上的碌碡上,他就又不能去见支书的老婆了,问牛铃:你坐在这儿千啥哩?牛铃说:看狗哩。土场边柳树下有一堆鸡骨头,几只狗在那里抢,鸡毛被风吹开,在土塄的野枣刺丛上白花花挂着,像是开了一层花。牛铃说:支书三天吃一个鸡哩,他住在柴草棚倒享口福了!狗尿苔说:他老婆不过日子啦,把鸡都杀呀?!牛铃说:咱去偷他家鸡吧,反正那些鸡他都要吃的。狗尿苔没想到牛铃会有这样想法,说:这个时候去偷人家?牛铃说:这时候不偷啥时候能偷?!就设计着把鸡偷来在哪儿杀在哪儿煮,煮熟了他们两个怎样分配,鸡翅一人一个,鸡腿一人一个,鸡身子先留着,你吃鸡头鸡爪子,我吃鸡胗子,心,肝,再搭上肠子,哦,鸡屁股也给你吧。牛铃说着说着,好像是鸡肉已经吃到嘴里了,口水都流了下来,狗尿苔也禁不住了诱惑,说:鸡屁股上那个疙瘩不能吃。牛铃说:咋不能吃?能吃!狗尿苔说:我婆说那个疙瘩有毒哩。牛铃说:以毒攻毒。狗尿苔说:咋是以毒攻毒?牛铃说:你家成分高,是有毒的人。狗尿苔骂了一句:你妈的×!牛铃赶紧认错,说他是开玩笑的,鸡屁股你不吃了他吃。狗尿苔说你也不能吃,但他又高兴了,两人就商量着怎么去偷。~切都商量好了,狗尿苔却说:敢不敢?牛铃说:咋不敢?我看见秃子金在支书家自留地里偷摘茄子哩,没人管,连支书老婆骂也没骂。狗尿苔就不再犹豫了,说:晚上我向开石借手电筒,我也把杆子准备好,你给咱偷。牛铃说:滑头呀?得一块去!

  开石的手电筒原本是麻子黑的,麻子黑当时去洛镇派出所,让开石晚上睡在他家看门,而麻子黑在派出所就被逮捕了,人再没回来,开石离开麻子黑家时拿了一袋子麦面和手电筒。这事村人都知道,开石也不避讳,说:这有啥哩,他投毒杀人哩,把他家一扫而空也是应该!他就在晚上记工分时,捏着手电筒到处乱照。狗尿苔向开石借手电筒,说是他家地窖里有了蝎子,拿手电筒照着好逮。开石说:要没我这手电筒蝎子都不逮啦?狗尿苔说:煤油灯光不亮么,借我用一次,我给你吃开石平日对狗尿苔不好,狗尿苔不愿意说偷到鸡了让他吃鸡肉,改口说,我给你吃蒸红薯。开石说:吃多少?狗尿苔说:两个。开石说:三个!把手电筒借给了他。

  后晌下起了雨,是白雨。白雨是这儿下了,那儿却不下,常常隔着个犁沟。这个后晌的雨只在村子里下,先能看见村外的太阳光,后来噼里啪啦下得猛,地上的热气就腾起来,茫茫一片白。人都没有避雨,站在雨地里淋,狗也跑出来淋,猫也跑出来淋,老鼠和蛇随处都见。雨下了几个时辰,突然就停了,巷道里没见了老鼠和蛇,厕所里苍蝇却挽了疙瘩地飞。到了晚上,婆说:今黑儿凉,早早睡。狗尿苔却迟迟不睡,他从树上砍了个分岔的树枝在做弹弓,做到院门外没了任何响动,他说牛铃答应要送他弹弓用的皮筋的,就哄了婆,到牛铃家去。两人悄悄溜往支书家,巷道里却碰着了支书的老婆,支书的老婆吓了一跳,狗尿苔和牛铃也吓了一跳,双方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就擦身而过了。擦身而过,狗尿苔和牛铃就躲在一边看支书的老婆要去哪儿,是不是去柴草棚看望支书?没想到她却去了杏开家。

  杏开在瓦盆里栽了好几株指甲花,这些花盆平日都摆在院里,花开得红艳艳,她没了事就摘些花瓣捣碎了,要敷在指甲上着颜色。白雨下起来,她把花盆搬到了屋里,晚上要睡时,想起花盆应该再搬出去,刚搬了三盆,支书的老婆就来了。支书的老婆一来就站在柜前看满盆的灵牌,灵牌前献着一碗软面,她点了一炷香,嘴里嘟嘟囔囔叫着满盆的名字,眼泪就唰唰地流。满盆死后,支书的老婆还是第一回来,又这么半夜,杏开觉得有些奇怪,可看见支书的老婆伤心的样子,一时想到了大,眼泪也流下来,说:婆,你不哭。支书老婆说:杏开,今日是你大的生日。杏开说:是我大的生日,我擀了一碗面给我大献上了。说毕却想,支书的老婆肯定不是为我大的生日过来的,问道:婆,夜深了你还没睡?支书老婆说:你支书爷在柴草棚里,我咋能睡着。杏开说:他还没回来?支书的老婆说:不得回来么,婆睡不下,来求我杏开哩。杏开说:你求我啥事,村里的事我都不清楚,后来才听说让支书爷在写什么材料,你求我?支书老婆说:杏开,现在你支书爷势倒了,往常家里来人能踢断门槛,这都多少天了,没一个人到我家再来。婆来求你,只有你能救了你支书爷,你给霸槽说个情,让他放了人,你支书爷那么大岁数了,再吃睡在柴草棚里,那要不了十天半月就得死了。杏开说:这是文化大革命哩,人家肯听我的?支书的老婆说:霸槽和你相好,他能不听你的?杏开心里咯噔一下,她担心支书老婆说出这话,竞真的就说了,当下闷了头没吭声。支书老婆说:这只有你去说。杏开说:婆呀,别人这么说我不生气,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支书的老婆说:你咋不高兴,婆没说枉话么。再凶的男人,他都抵不过枕头风的。杏开脸一下子腾红,说:婆不能这样说,我和霸槽关系是近些,可你那话,说得难听,杏开在你眼里也是破鞋烂袜子啦?!支书老婆说:这你给别人犟口,也给我犟口呀,婆啥事不知道?婆亲眼看见过你和霸槽在。杏开说:婆,我不骂你,你走,杏开在你眼里不是正经人了,你到我这儿来,我还怕辱没了婆。支书的老婆却扑通跪下来,说:杏开,婆求你!杏开转身趴在柜盖上哭起来。转身的时候,扇了一股风,柜上的煤油灯就灭了,屋里黑洞洞的,只有那一炷香头亮着,像一颗星星。哭了一阵,转过了身,支书老婆还在地上跪着,她扶起了,说:你回吧,我给霸槽说,能成不能成我不敢保证,话我会给霸槽说的。支书老婆从屋里往外走,黑暗里撞着了地上的洗脸盆,又撞上了腌菜的八斗瓮,她把院门轻轻地拉开,又轻轻闭上,听到杏开嘤嘤地哭得发噎,院墙角的鸡棚里鸡也噎住了,呃儿呃儿地响。

  杏开没睡,杏开家的鸡也醒着,但支书家的鸡瞌睡多,早就睡着了。支书家的鸡多,虽然院子里修有鸡棚,却一到黄昏,那个大红公鸡就跳上了紧靠着院墙的那棵榆树上,接着别的公鸡和母鸡一个一个也往树上来,当然不能超高大红公鸡,那一层一层的树枝股上就分别站着了睡着的三只鸡,四只鸡。村里人说过,支书把鸡管教得多听话,也有人说这是支书老婆故意训练鸡站那么高,为着显势哩。牛铃拿了木杆,木杆上钉着一个小板条,狗尿苔把手电筒往树上照,一道白光唰地上去,没有照着树,黑暗里端端长了白柱子。牛铃说:你往哪儿照?照树上!白光照在了树上,树上的鸡就被白光罩了,它们突然地睁开了眼,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眼还疼着,稍稍骚动了一下,眼又闭上,呆呆地站着不动,连声都不吭。牛铃就把木杆伸到枝股前,狗尿苔说:那个,那个帽疙瘩母鸡!木杆又伸到帽疙瘩母鸡脚下的枝股前,轻轻地碰帽疙瘩母鸡,帽疙瘩母鸡就抬了脚,移站到了木杆的小板条上。木杆开始慢慢往下落,手电筒的白光同时也往下落,木杆斜着落下来半人高了,手电筒的白光一灭,两只手忽地抓住了帽疙瘩母鸡。牛铃说:再弄一个,再弄一个。狗尿苔已经在怀里揣了鸡跑

  在牛铃家里,牛铃还在埋怨:反正做了一回贼的,偷一个是偷,偷两个也是偷。狗尿苔说:你咋没够数?偷一只人家不注意,偷多了能不被发现?突然不说话了,吸着鼻子。牛铃说:咋啦?狗尿苔说:我又闻见那种气味了!以前狗尿苔一闻见那种气味,村里就出事,牛铃也紧张了,说:你那啥臭鼻子,偏偏这个时候闻见气味?你再闻闻。狗尿苔就又吸鼻子,说:是那种气味。两个人就瓷在了那里。狗尿苔说:会不会出啥事?牛铃上来捏狗尿苔的鼻子,鼻子像一疙瘩蒜,捏得要掉下来,狗尿苔出不来气,脸都憋红了。牛铃松了手,说:再闻闻,再闻闻!再闻,那种气味就没有了。牛铃说:肯定是你心里想着有气味了才闻见了气味。会有啥事?牛死了,队长死了,榔头队成立了,支书写材料了,还会有啥事?!杀鸡,杀鸡!就从狗尿苔手里要把鸡拿过去。鸡这时才咕咕咕地叫,扑拉着翅膀。牛铃说:你还叫唤哩?叫唤啥哩?!扇了一下鸡头,鸡被扇昏了,眼睛翻起了白,但立即眼睛又黑了,拧过脖子看狗尿苔。鸡在骂牛铃了,骂过了又在向他求救?狗尿苔一下子觉得鸡可怜了,后悔着不该偷了来。他说:要么,牛铃,咱不吃了,把鸡就圈在你家,让它给咱下鸡蛋?这话一说,鸡头一点一点的。牛铃说:有肉谁吃鸡蛋?取刀去,刀在案板上。狗尿苔说:我不取,鸡给咱求饶哩,牛铃。牛铃说:鸡能求饶那不是鸡了!把鸡让狗尿苔拿好,自己在案板上取刀,狗尿苔手一松,把鸡放开了,鸡立即飞到了柜上。牛铃生了气,说:你不想吃鸡肉了得是?!提了刀过来抓鸡。鸡从柜上飞到窗台,牛铃跑到窗台,鸡再飞下来从桌子底钻过去,一时人和鸡就在屋里跑过来扑过去,鸡几次飞到空中,被牛铃用关门杠又打下来,鸡就在地上翻了几滚,鸡毛乱飘。牛铃说:你飞呀,你再飞呀?!鸡却再一次飞起来,飞起来便向墙上撞,把自己的长喙撞掉了,跌在地上,又扑拉着翅膀把头往墙上撞,连撞三下,长着一堆疙瘩绒毛的脑袋就碎了。

  帽疙瘩母鸡到底被牛铃煮了,狗尿苔却一口也没有吃,牛铃说:你要吃,你不吃你会对人说是我偷的鸡!狗尿苔还是不吃,只喝了半碗汤,喝完胃就泛,咯哇咯哇全吐了。他看着牛铃把整个鸡都吃了,吃相那么难看,鸡肉嵌进牙缝,用手在牙缝里抠,牙那么长,他说:你是黄鼠狼子!牛铃说:不是我吃独食,那没办法,你胃不好么。

  狗尿苔摸黑着回家去,一出牛铃家的院子,巷道里呼地刮过来一股风,风说:狗日的!风也能说话?狗尿苔没有还嘴,脸上被风打得火辣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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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反正也没有人招呼出工,婆就没有叫醒狗尿苔,狗尿苔其实是醒来很早,就是懒得起来。田芽来借线拐子,又询问经线的事,末了,从怀里掏了一沓已叠得平整的大字报纸片让婆去剪纸花儿,说:咋没见狗尿苔?婆说:成黑儿的跑得不睡,现在还没起来哩。田芽说:成黑儿的在榔头队那儿?婆说:他哪儿去榔头队,只是和牛铃一块耍的。田芽说:夜里不安全,少叫他胡跑。听说下河湾闹了几次狼了,昨儿夜里有了黄鼠狼子婆说:是六升家逮来的黄鼠狼子跑了?田芽说:不是六升家的,是黄鼠狼子真的迸了村,刚才支书他老婆说黄鼠狼子拉了她家的鸡。狗尿苔立即奓起了耳朵。婆说:她胡说吧,她给支书两三天就杀只鸡,是不是嫌别人说,故意要说黄鼠狼拉了鸡?支书还在柴草棚里?田芽说:还在吧。榔头队又不是法院,说把谁关起来就关起来啦?婆却说:咕咕咕。婆是在叫鸡。一阵鸡的扑腾声,婆说:又没蛋,卧在窝里哄人呀?!田芽,你家鸡还下着蛋?狗尿苔还要听她们说什么,却是田芽连声咳嗽,说:不说啦不说啦。院门就响了。狗尿苔起来.想着得把手电筒还给开石。

  婆见狗尿苔一起来又要出门,就恼了,说:你是野兽呀在窝里呆不住?狗尿苔说:队里不开工么。婆说:不开工你也到自留地去看看包谷长得咋样?别人家都上过一次肥了,咱一疙瘩粪还没送到地里!狗尿苔说:好好好,我到自留地看看去,要不要掐些葱叶?婆还未说掐不掐,他已经出了院门。

  狗尿苔把手电筒还给开石,开石竟然没提吃红薯的事,狗尿苔当然也不提,开石却脸色蜡黄地问:你见到麻子黑了没?

  狗尿苔说:见了,他回来要他的手电简和一袋面哩。

  开石一下子脸全白了,说:他在哪儿,人在哪儿?

  狗尿苔见开石认了真,才说:在哪儿?在县大牢里。

  开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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