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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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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炉村有了两派,两派都说是革命的,造反的,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又都在较劲,相互攻击,像两个手腕子在扳。在以前,每年的正月十五闹社火,社火还要到下河湾、西川村、东川村去展示评比,支书为了提高古炉村社火的荣誉,就曾把村人分了两组,两组也是朱姓人家一组,姓夜人家一组,两组争强好胜,比巧斗奇,在出台的头一天都精心准备又高度保密。那时的狗尿苔和牛铃比现在还要小,谁也不注意,他们就两头跑,传递情报,那边扮了“西游记”,孙悟空的金箍棒上还能站立个白骨精,这边知道了就扮“天仙配”,牛郎的扁担上两根细绳各吊一个孩子。如今,最快活的仍是狗尿苔和牛铃,虽然牛铃是榔头队的,他不能再到红大刀队的老公房去,而狗尿苔就拉着他哪儿人多去哪儿,哪儿热闹去哪儿。狗尿苔完全忘却了婆的叮咛,他觉得这日子就像是节日,天天都是节日。他是不嫌人作践的,到哪儿受人作践着就作践吧,反正是苍蝇,苍蝇还嫌什么地方不卫生吗,被作践了别人一高兴就忘了他的身份,他也就故意让他们作践。水皮说:狗尿苔,你身份那么不好的,咋比我活得滋润,你知道为啥?狗尿苔偏说:我人缘好么。水皮说:啊呸!你是个狗尿苔,侏儒,残废,半截子砖,院子里卧着的捶布石!人自己把自己看大了也就大了,自己把自己伏小了也只是小。狗尿苔这回没生气,他觉得是这么个理,以前老想着个头长呀,长得像守灯那么高又有什么用呢,谁见了会和你说话?他再不求长了,看见巷子里的树再不量身高刻线。嚯嚯,我就是半截子砖,半截子砖砌不了墙,扔到路上我可以绊你!我就是个捶布石,你是布,我可以捶你,要在捶布石上坐,冬天了冰你,夏天了烙你,不冬不夏了垫死你!

  狗尿苔从此见了半截子砖和捶布石就感到亲切。

  这一天,狗尿苔去泉里担水,走到半路,看到路正中有一块半截子砖,他去担水时路上并没见到这半截子砖,回来却见了,他就放下水桶,说:你是不是特意等我的?半截子砖说不了话,身子缩得瓷瓷的。狗尿苔说:你比我能守住口。把桶里水往半截子砖上一淋,水滋滋滋渗了,狗尿苔知道半截子砖知道他在对它说话了,就拾起砖,把它放在旁边的院墙头上。来回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

  来回的羊角疯又犯过几次,不犯的时候说话走路也觉得不对劲了,她是来问婆在不在家,狗尿苔说婆不在,她让狗尿苔看她新染了一节布,染得像狗嚼过一样,深一块浅一块,她说:染得好吧?狗尿苔说:不染更好。来回说:宣传栏上有你名字哩,还不去看?狗尿苔觉得她说疯话,说:呀,那我给我婆长脸啦!来回说:长你妈个脚!狗尿苔不轻狂了,说:真的有我名字?来回说:没人给你说吧,谁给你说呀?只有我给你说哩。狗尿苔说:写我名干啥?来回说:你以为是赢人呢?

  狗尿苔不顾了水桶,往三岔巷跑,才跑到前边的一个巷里,一只猫在逗老鼠,老鼠一跑,猫就扑上去逮住,老鼠不动了,猫用爪子拨,老鼠又一跑,猫再扑上去逮住,这么逮逮放放,一直到了中巷口,他撵上去把老鼠尾巴踩住了,提起来,看见灶火家山墙下站着八成。他喊:八成,给你个老鼠点火!

  老鼠点火就是把煤油浇在老鼠身上,点着了,让老鼠跑,老鼠跑起来就是一个火球。老鼠是害物,村里人常这么点,但这要在晚上点了好看。

  八成说:还点老鼠哩,人家把你点了!

  狗尿苔说:谁点我,我日他妈!

  八成说:要日他妈,你上炕去还得搭个小凳子吧?

  狗尿苔提着老鼠走近去,宣传栏上是贴了一张纸,白纸黑字。

  狗尿苔说:上面写的啥?

  八成勉强能读些字,念:声明。我受了狗尿苔的欺,欺什么呢?欺啥和啥唆,不明不白加入了榔头队,现在我要啥暗投明,反啥一击,从今日起退出榔头队加入到红大刀来。牛铃。

  狗尿苔脑子轰地一下,眼前都是火星子,手一松,老鼠掉在地上。老鼠掉在地上没有动,他跺了脚,说:还不跑!老鼠晃了一下头,撒腿就跑。狗尿苔眼睛开始黏糊,对八成说:是牛铃写的?

  八成说:是牛铃写的。狗尿苔说:这不是牛铃写的,牛铃不会写字。八成说:牛铃不会写字,是会写字的代牛铃写的。有没有这事?狗尿苔说:别人人榔头队,牛铃说咱们也人吧,我说你人,我身份不好人不成,他就入了,与我屁事?!狗尿苔上前要撕那纸,八成说:不敢,你要破坏文化大革命呀?你要撕,我走了你撕。

  狗尿苔拧身往回跑,他觉得他从头到脚都起了火,火烧得皮肤通红,那是羞红的,这红立即变黑,黑得成了茄子色。牛铃,啊,牛铃,你要退出榔头队就退出榔头队么,怎么要牵扯我,牵扯我也就牵扯吧,不至于还在大字报指名道姓?!牛铃啊牛铃,我×你妈!巷道里没有人,狗尿苔害怕碰着人,把水桶担回家,一整天再没出门。

  糟糕的是牛铃的声明贴出来后,红大刀队又贴出了三张纸的大字报,对牛铃的弃暗投明反戈一击,表示欢迎,评论红大刀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参加者百分之八十是贫农和下中农,百分之二十是中农,绝对没有一个五类分子,不像有些组织,借文化大革命机会,纠集一批牛鬼蛇神兴风作浪。大字报并没有公开点名榔头队,却列举了狗尿苔,说狗尿苔是什么人,国民党伪军官的孙子,国民党伪军官在台湾伺机反攻大陆,他竟然也参加了某组织,而且拉拢、欺骗、教唆了牛铃,使牛铃错上贼船,误人歧途。他们想干什么?是配合台湾国民党还是配合苏联修正主义内应外和着颠覆社会主义?!三张纸的大字报一贴出,榔头队第二天就贴出了五张纸的大字报,他们直接点明红大刀,说红大刀策反了牛铃,又以牛铃的事造谣惑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牛铃是什么人,他是个变色龙,而国民党伪军官的孙子,狗尿苔压根儿就不是榔头队的人,他参加的是红大刀。榔头队是响当当硬邦邦的革命造反队,红大刀里有五类分子,想干什么,要浑水摸鱼吗,趁机变天吗,真是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以说,榔头队大字报比红大刀大字报的排比句多,新名词多,读起来慷慨激昂又新鲜好奇,榔头队的人都很得意,而红大刀的天布就抱怨马勺文墨没有水皮深,对着马勺吼道:你讲究是古炉村的老文化人,你就写不过他水皮?!马勺反驳说水皮是中学生,而他是小学毕业生,水皮那些词还都是抄袭了外边的一些传单,但水皮是姓朱的,你们头儿没本领把水皮拉回来,自己养的狗反让狗咬!姓朱的就全骂水皮是叛徒,是汉奸。

  水皮紧张得再也不画毛主席像了,因为在各家门口喷绘毛主席像,有人给他吐唾沫,翻白眼,还放出狗来咬他。凡是出门,就跟在霸槽后面,狐假虎威。更惨的是狗尿苔,两派的大字报上都点了他的名,都在骂他是国民党伪军官的孙子,是阶级敌人,他再也没以前的欢劲了,在自家屋里憋了两天不出门,出了一身的热痱子。婆倒劝他出去玩,他说:我害怕见人,他们都骂我哩。婆说:要出去,只要不打你,骂就让骂吧,你全当听不见。狗尿苔说:有耳朵哩,咋能听不见?婆说:就当是刮风。狗尿苔说:那不是刮风么。婆抱住了狗尿苔眼泪就流下来。狗尿苔看见婆眼泪流下来,他说:婆,我出去玩呀。

  狗尿苔从院门里出去,他摘了一片树叶,揉,揉,揉了两个小球儿,塞在了耳朵里,外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可眼睛总是能看到人的,就盼着巷道里没人。是没人,他走过去。但刚要走出巷口,巷口外的树下站着一簇人在那里争吵,他就又返回来。婆问咋又回来了,狗尿苔说燕子叫他哩。婆知道狗尿苔还是不愿意出去,就说:噢,我也听着是燕子叫你哩,燕子说窝在院门框上风大,要把窝筑到上房门框上。狗尿苔说:就是,筑到上房门框上好。婆孙两个就搭凳子把院门框上的燕子窝取下来,又搭凳子把燕子窝系好在上房门框上。他们做得是那样认真和细致,窝的每一根柴草都没让掉,一疙瘩泥巴也没让掉,系的绳子反反复复拉紧结牢,而燕子就一直站在捶布石上一眼一眼地看,等到窝全部系停当,飞进去,在窝里唱歌。

  狗尿苔说:婆,婆,你听出燕子在唱什么歌?

  婆说:你听出唱什么歌?

  狗尿苔唱道: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这是民兵训练时天布他们唱过的歌子,而现在,真的是太阳已经落西山了,天上正飞着红霞。

  婆喜欢地看着狗尿苔唱,唱毕了,满脸满头的汗,婆说:你去泉里担水去,也在那里洗洗。

  狗尿苔看看天,说:我不热。桶里不是还有些水吗,明天担吧。

  第二天,天刚露明,狗尿苔就去担水,生怕遇着人,偏不偏担了水才上了土塄的石狮子那儿,一伙人就走过来,躲不及,忙放下担子,蹲在那草窝里假装屙屎。他企图让石狮子挡住他,但石狮子倒在地上,挡不住他,急了就从旁边摘片蓖麻叶顶在头上,挡住了自己眼睛,他想挡住自己眼睛了,他看不到了别人,别人也可能看不到他。那人却说:狗尿苔,你干啥哩?狗尿苔没敢吭声。人又说:你挡住眼睛就以为我们看不见你吗?狗尿苔把蓖麻叶揭了,脸上在笑,说:我屙哩。好几个人同时在骂:狗日的,你在路上屙呀?!狗尿苔忙站起来,说:我没屙出来,你们看,没一疙瘩屎。那伙人走过来看见路上真的没屎,在狗尿苔屁股上踢了几脚。

  在那个下午,婆领了狗尿苔去了河堤,河堤上长满了芦苇、蒲草和毛拉子眉,它们的花絮是秋天里的雪,没有风,这些雪并没有漫天飞扬,而是成堆成堆地积在堤下的沙地洼坑里,石头根下。婆把花絮就扫起来.像扫着云,然后用一块白布包裹了。狗尿苔没有扫云,看着毛拉子眉上的糊蜡烛一支支挺立,而芦苇深处的水潭里窸窸窣窣地响,时而有鸟翅膀和爪子划着水面飞出来。

  婆和狗尿苔为什么去了河堤,村里有人瞧见了就犯嘀咕:仅仅是去扫那一包苇草花絮吗?或者是要去看毛拉子眉上的糊蜡烛吗?这不可能。婆孙俩去了那里又说了什么话,更是不可猜测,那里是鬼出没的地方,田芽就曾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把头往沙堆里钻,婆孙俩怎么就能在黄昏时去呢?但是,他们看见了婆和狗尿苔从河堤上回来,不是回家,而是去了窑神庙,婆拉着狗尿苔,狗尿苔好像不情愿,脸苦愁着像是赴杀场。

  窑神庙的门口站着霸槽、秃子金和水皮,婆立即按着狗尿苔就跪下去,说:你碎(骨泉)还不给榔头队磕头!你说,你给你霸槽说,你是不是参加了红大刀?狗尿苔说:我没参加。秃子金说:参加就参加了,你不承认?!狗尿苔说:我就没参加!秃子金说:你哄谁呀,你姓朱你能不参加?婆说:秃子金呀,你千万不敢这样说,我和娃是啥呀,是虫虫子秃子金说:虫虫子?老虎是大虫,蛇是长虫,你们是什么虫?是虱,是虼蚤?婆说:是虱是虼蚤,你秃子金指头一动就捏死了。你千万不敢说这话,噢,秃子金。霸槽说:没参加就没参加,磕啥头哩,回去,回去。婆说:快给你霸槽哥磕头,再磕一个!狗尿苔就再磕了一个头,婆拉着他走了。

  他们又到了老公房。老公房的院门掩着,婆推一个缝,塞进头去,说:天布,天布!应声过来的是面鱼儿,面鱼儿说:你咋到这儿来了?婆说:红大刀的人在没?天布从老公房出来,站在台阶上说:咋啦?婆立即又按狗尿苔跪下,狗尿苔一跪下就磕头,天布说:磕的啥头,要磕就磕三个,带响的!婆让狗尿苔磕,狗尿苔却不再磕,按着脖子磕了三个响头,婆说:天布,娃给红大刀请罪了,娃并没有参加榔头队,牛铃参加榔头队也不是娃的主意。天布说:就为这事?婆说:这可是大事,娃在屋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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