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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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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尿苔并没有立即去叫杏开,出了门却向南走,拐了一个巷子看夜里的村子有什么动静。婆说他是老鼠变的,他想他可能就是老鼠变的,一到晚上就不愿早早睡觉,希望着村里又有什么革命活动,或者谁和谁又在吵架,或者一堆人聚在什么地方吃烟谝闲了。今夜里巷道里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也没有任何人,狗尿苔一个人再从巷子里转回到杏开家的院门外,门口有着一个黑影,突然间不见了。

  狗尿苔问了一声:谁?

  谁也没回应。刚才是谁家的猪从圈里跑出来吗?猪是最沉默的东西,往往夜里从猪圈里出来,一声不吭。大前年老诚家的猪就这么出来,结果狼进了村,狼就把猪的一只耳朵咬住,再用狼尾巴在猪屁股上来回扫,猪就拙口了似地跟着狼走了。狗尿苔担心着谁家的猪怎么又跑,出来了,而老顺家的狗在村西头叫了一下,再没有叫第二下,就往杏开家院门上一看,门环上却挂着一双鞋.这是一双鞋尖有了洞后跟磨出窟窿,鞋帮子也裂开的脏布鞋。狗尿苔先还在想:这么烂的鞋挂在门上?!立即意识到刚才的黑影是人,是人挂上的,是在骂杏开是破鞋。狗尿苔忽地火上了头。

  淮?他又低声说了一句。

  巷子窄长,两头没有动静,斜对面是个厕所,,狗尿苔知道那人肯定是藏在了厕所,但厕所里的人不知是谁,而无论是谁都能打过他狗尿苔,他就需要用计,便故意脚步重着要离开,走到厕所门口了,突然把住门口,但那人却猴一样翻过厕所墙顺巷子跑开,身影子是牛铃。

  狗尿苔那个气呀!如果是别人,狗尿苔或许就不撵了,却是牛铃,狗尿苔说啥都要撵上。牛铃跑不快,不跑了,站住说:你要打,我能打过你,可我不打你。

  狗尿苔说:你把啥往杏开的门上挂呢?你咋不挂到你家门上?!

  牛铃说:我又不是破鞋。

  狗尿苔说:那准是破鞋,杏开是破鞋?你看见她破鞋了?!她就是破鞋与你屁事,你要挂的还是谁让你挂的?

  牛铃说:这你不要问,姓朱的都骂她的,你问她!

  狗尿苔说:我问她?她把我叫叔哩!

  牛铃说:她啥时叫过你叔?

  这话倒是真的,杏开从来没叫过他是叔的,不叫叔也罢,还在他面前待理不理的。狗尿苔火气就小下来了。

  狗尿苔说:你甭管叫不叫我叔,你给我把鞋从门上取下来!

  牛铃说:咱都跑到这儿了,还再去取?不取行不行?

  狗尿苔说:不行!

  牛铃说:要我取,你得把你的毛主席像章给我:

  狗尿苔不情愿地从自己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为了鄙视牛铃,他要把毛主席像章扔到地上让牛铃趴下去像狗一样去捡,但一想,这是毛主席像章,不敢扔的,就没有扔。

  55

  虽然还是乱哄哄的,还是马拽牛不拽的,磨子毕竟安排着把包谷稻子都收过了,但后洼地里的红薯还没有挖,麻还没有割,中山根的坡地里棉花已拾过了,棉花秆也还没拔。生产队的地要翻种,自留地要翻要种,榔头队和红大刀的革命活动似乎都少了,钟声一响,姓朱的人家就往地里去了,姓夜的都在门口看着,等着也是姓夜的人过来,说:去呀不去?应声说:去么,再和人有仇和地没仇呀!一伙人就相跟着下地了。两派在一块地里干活,各派都聚堆儿,各干各的,各说各的。狗尿苔既不是榔头队的,也不是红大刀的,他先和支书、守灯、婆,甚至还有善人,在另一处于活,他们从头到尾都不大说话的,狗尿苔就浑身像生了虱一样不舒服,便提了火绳,一会儿说去尿呀,一会儿又说去屙呀,连婆都在骂他懒牛懒马屎尿多。但是,正因为狗尿苔有火绳,榔头队的人叫他去点火吃烟,红大刀的人也叫他去点火吃烟,似乎谁喊叫狗尿苔都没忌讳,狗尿苔成了两派人的话题,虽然大家都在作践着,戏弄着,狗尿苔觉得很快活。这么着到了太阳正午,姓朱的人说:该收工回家做饭了。也不招呼姓夜的,姓夜的看着姓朱的拿着农具回家了,也就都回家。当然,姓夜的到了后来也不是看姓朱的干啥他们才去干啥,而是一部分看见姓朱的去挖红薯了就去挖红薯,一部分则去犁地。姓朱的说:地是该犁了。也套了牛去犁。

  不管谁犁地,狗尿苔和牛铃就套牛,这已经规成了,他俩从牛圈棚牵出牛,又背了一盘牛跟斗和牛缰绳,早早到地里,等候着犁把式来。犁把式都是一样的坏脾气,他坐在那里吃烟,看着你套牛,套不好了就是个骂。开始犁地了,你不能坐在地头,即便没事,得跟着他走,跟着走必须捡拾着犁出来的包谷根茬和长出来的马乍菜和刺蝶菜,每一个根茬把土弹干净,每一棵马乍菜和刺蝶菜都掐去根了,就放到一边,然后再抱到地头,这是犁把式们收工后要带回家做柴做菜的。犁提得高还是低得低,完全依着地的土层深浅干湿来决定,提得高了牛跑得快,牛跑得快了又滑了犁,土犁得太浅,犁压得低了,牛便拽着费劲,犁把式们就开始呵斥了,他们把牛和狗尿苔、牛铃一样看待,混合着喝来吆去。牛铃先是给牛路套牛,牛老是走不端,缰绳就绊在牛腿里边,牛铃用手压缰绳让牛腿能踏出来,牛蹄子就踢他,他就不敢蹴到牛肚子下压缰绳,牛路便从牛铃的爷爷骂起,骂到他大,又骂到他能干了啥,啥都干不了,说你这碎(骨泉)吃饭端个大碗,却吃得还像个瘦猴,瘦就瘦吧,狗日的碎髁还朝三暮四,东倒吃羊肉西倒吃狗肉?!牛铃知道牛路是嫌他是红大刀的,就不干了。不干了滚,让狗尿苔来!狗尿苔就和牛铃交换了,狗尿苔比牛铃要殷勤,牵着牛鼻圈在前边领行子,钻到牛肚子下压缰绳,又在土里捡拾了包谷茬,还要时不时给牛路点烟。但牛身上的牛虻就常常趴在自己身上叮血,一叮一个红疙瘩,火烧火燎地疼。收工后,犁把式们扛着犁就回去了,啥也不再管,狗尿苔和牛铃让牛在地畔上啃一会儿草,然后赶着去牛圈棚,才放口大骂:背锅子——!我×你妈!短脖项——短脖项!你不得好死!他们用最难听的话骂这些犁把式,骂得解气,就嘻嘻哈哈大笑,筹划着夜里去河里捉昂嗤鱼呢还是到瓷货窑上耍去。窑早不烧了,守灯每晚还在窑上睡,不是他到山顶的山神庙去找善人,便是善人从山神庙下来到窑上,牛铃和狗尿苔就要去听善人讲他说病的事,或看守灯怎样跟善人学着在麦麸子布袋里拼接瓷瓶儿。

  但是,他们到瓷货窑上去过两个晚上,守灯和善人就被磨子安排着去了虎山收黑豆。去虎山收黑豆需要三五天,把豆秆子割了又把豆荚子碾了,背了纯黑豆回来。磨子安排了守灯和善人去,守灯和善人不能不去,安排的还有四个人,迷糊也算一个,迷糊不去,磨子也没办法,就派了看星和本来。迷糊跟着大伙去挖红薯。

  红薯地里有男的有女的,男的在前边只管挖,女的在后边捡拾着再搓了土往筐子里装。以前的迷糊在地里劳动,嘴里粗话不停,惹得妇女们就给他装裤裆,他也好那一吊子,甘愿让把头装进自己的裤裆里,被抬坐在地堰上,这样就可以不劳动了。现在没了妇女来和他说话,挖一阵红薯了他就歇下来拿眼看这个看那个,又把一个大红薯装在裤裆里,故意戳得老高,走到明堂媳妇面前,说:你看这是啥?明堂媳妇没有看,也没理他。迷糊就说:我给你说话哩。明堂媳妇说:说啥的?迷糊说:明堂有没有这粗的?明堂媳妇说:比你头粗!提了筐子就走。迷糊来拉,拉得明堂媳妇跌了一跤,明堂媳妇便骂迷糊:这里又没母猪,你发骚了到地堰的石头缝里去戳么!旁边人就嘿嘿笑。迷糊养猪,总是养母猪,但养母猪又不给母猪配种生猪娃,而且白天猪在圈里,晚上把猪关在屋里,他对人说把猪关在屋里是害怕猪被人偷,或者猪半夜跑了,但村人却传着迷糊夜夜要和猪干事哩,听到过半夜里猪在叫唤。这事人都在背地里议论,从没当面说过,明堂媳妇这么一说,迷糊就翻了脸,骂明堂媳妇。明堂媳妇也回骂,双方一高声,在另一块地里挖红薯的明堂就跑过来帮老婆,两人像公鸡啗仗一样,脖子伸着往前扑。迷糊说:做啥呀,做啥呀,要打架呀?明堂说:你耍流氓,就是欠打!迷糊说:那你来,你来打,看你把老子毜咬了!竟然就解裤带,手在裆里掏。明堂一下子就扑过去,两人抱在一起倒在地上,你翻上来,我又翻上来,从坡上滚下去,滚到那一堆红薯边,明堂把迷糊压在了身下。地里的人都不干活了,站在坡上看热闹,还一哇声喊:咬毜么,咬毜么!当迷糊尖叫了一下,明堂从迷糊身上站起来,人们才觉得出事了,不敢再煽火了,跑下来拉架,而迷糊的裤子被扯开了,他双手捂着腿根,他的那东西果然被明堂咬了,没有咬断,牙印子上渗了血。

  而站在人群里也看热闹的来回,咚地一头栽倒在地上,她的病又犯了。

  咬毽的事让古炉村人说了几天,先是当笑话说,后来竟然传到了下河湾和东川西川,就觉得丢人现眼了。天布和磨子到洛镇去见武干,武干就提到这事真不真,天布说:是有这事。武干说:人骂人说咬毜呀,还真有人咬毜啦!咬毜的人是谁?两人一脸无光,没有说是红大刀的明堂。

  迷糊在古炉村向来就是赖,谁也不怕,村人说他是毽咬腿。毜咬腿的人现在毜让明堂咬了,迷糊害怕了明堂,再见到明堂就躲,而明堂不在就又叉着腿走路。生产队里干什么活,他就也去,去了还是叉个腿,然后就坐着不劳动,不劳动还得记工分。一些人有意见,磨子说:记就记吧,毜都让咬了还不给人家记工分?

  明堂倒一时成了角儿,红大刀一有了活动,必然少不了他,他一去大家就说咬毯的事,说打人打脸,你往狗日的脸上打么,咬那毜?明堂说:有毜才有势,我看不惯狗日的在榔头队里张狂,想去了他的势!大家就起哄说既然咬了咋就没有咬断,让那狗日的彻底断子绝孙。明堂才说了原委:那东西臭得很么。

  狗尿苔一直在恨着自己没有看到那咬毡的场后,那天他是跟着长宽去犁地,长宽干活是个死筋子,须要他把没法犁到的地头用镢头挖了才收工,当他得到消息跑到后洼地的时候,打架已经结束了。他只说榔头队会寻红大刀的麻烦了,双方搁不下了,至少,迷糊要报复了,村里又要热闹开来,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村子里一切安然。这日吃了午饭,猪也不喂,他就在巷道里转,大字报栏上没有新贴的纸,宣传栏上也没有新贴的纸,牛铃也在那里转悠。谁家的孩子又拉了屎,在¨么¨么吆地叫狗,三只四只狗热烈地说着话顺了巷道跑。

  狗尿苔说:没啥事吗?

  牛铃说:咋没事呢?!

  狗尿苔说:不文化大革命啦?

  牛铃说:咋不文化大革命啦?!

  出工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就到大碾盘上去斗石子棋,斗石子棋的水平牛铃比狗尿苔高,狗尿苔眼看着要输了,迟迟不肯再走棋子,抬了头看旁边的苦楝树,树枝茂盛,像浮着一层绿云。牛铃说:走呀!走呀!狗尿苔说:咋没个苦楝籽掉下来?牛铃也抬头往树上看,狗尿苔的一只手在下边就换了一步棋子。等牛铃再看棋局,发现棋子不是了原来的样子,就说狗尿苔你挪了棋子,狗尿苔不承认,两人就嚷着,红脖子涨脸。老顺进了院门,又走了出来,说:哎,碎(骨泉),没看到你婶子吧?

  狗尿苔立即说:没见么。低了头小声说:谁把她叫婶子了?!

  老顺说:早上一起来人就不见了,我到自留地忙回来,只说她在屋里的,咋人没影,冰锅冷灶的?

  牛铃说:不知道。

  老顺就变脸失色,顺着碾盘后的土路往土塄那儿跑去了。

  狗尿苔说:她咋啦,两口子吵架啦?牛铃说:你不知道她又疯了?狗尿苔说:听说犯了病,那病犯过就没事了。牛铃说:这回是疯圆了,今早我还见了呢,披头散发像个鬼,拿了个扫帚在支书家的前路上扫,我说你这干啥哩,她说扫云呀。狗尿苔说:那你咋给老顺说不知道?牛铃说:咱要斗棋呀!狗尿苔一把将棋局抹了,说:咱到河里看看去。

  不知怎么回事,狗尿苔听说来回犯病走失了,他脑子里立即就想到了州河。来回是从州河里捞到古炉村的,会不会不愿意当古炉村人又要回到州河里去!但是,州河里没有见到来回,连河堤边的芦苇园里也没来回的影儿。他们顺着镇河塔继续往下寻,牛铃一边嘟囔着不寻了,到哪儿寻去?一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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