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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小得不能再小……唉唉,怎么回事嘛,难道今天这革命斗争,已经需要在内部爆发,开始自己斗自己,自己打自己,自己动手来把自己的战士消灭?动不动就“你死我活”,多么地可怕,不近人情。那么,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的事吗?啊,“盗卖国库粮食”,“盗卖国库粮食”,或许就是指他两年多来,每圩从打米厂批卖了六十斤碎米谷头给“芙蓉姐子”做米豆腐生意……你看,你看,自己也真混,这样一件全镇人人都晓得的事,摆明摆白的,他却花了三天时间去苦思苦想。
对上了这个码单,他心里有些轻松,觉得问题并不像工作组宣布的、县里下的公文里讲的那么严重。这些年来,镇上的一些单位和个人,谁不在粮站打米厂买过碎米谷头子啊,喂猪喂鸭,养鸡养兔。当然哕,批碎米谷头子给胡玉音做米豆腐卖,或许真的是他办事欠妥……碰鬼,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讲良心话,自己虽然对妇女没有什么邪念,一镇的人也都晓得自己是个正派的人,可是,自己是有些喜欢那个胡玉音,喜欢看看她的笑脸,特别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喜欢听听她讲话的声音。一坐上她那米豆腐摊子,自己就觉得舒服、亲切。漂亮温柔的女人总是讨人喜欢啊,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啊。难道这也算是罪过?自己这辈子不能享受女人的温存,难道就连在心里留下一片温存的小天地都不许可吗?既不存在什么道德问题,也不影响胡玉音的婚姻家庭,他才决定帮这“芙蓉姐子”一把。难道碎米谷头子变成了米豆腐卖,就是从量变到质变,铸成了大错?
渐渐地,他心平气静了些。他晓得自己一月两月脱不了“反省”,“下”不了“楼”,撒尿拉屎都会被人监视着。这日子却是难熬、难过啊。原先,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挥动竹枝扫把,打扫粮站门口这一段青石板街,跟赶早出工的社员们笑一笑,把某个背书包去上学的娃娃搂一搂,抱一抱。每天傍黑,他习惯沿着青石板街走一走,散散心,在某个铺子门口站一站,聊一聊。或是硬被某个老表拖进铺里去喝杯红薯烧酒,嚼着油炸花生米,摆上一回说古论今的龙门阵……可如今,这些生活的癖好、乐趣都没有了。他和本镇街坊们是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谷燕山被宣布“停职反省”后的第五天,李国香组长“上楼”来找他做了一次“政策攻心”的谈话。
“老谷呀,这几天精神有点紧张吧?唉,你一个老同志,本来我们只有尊敬、请教的份,想不到问题的性质这么严重,县委可能要当作这次运动的一个典型来抓啦!”李国香仍是那么一口清晰悦耳的腔调。每当听她讲话,谷燕山就想,这副金嗓子多可惜,没有用到正经地方啊,为什么不到县广播站去当广播员?
谷燕山只是冷漠地朝李国香点了点头。他对这个女组长有着一种复杂的看法,既有点鄙视她,又有点佩服她,还有点可怜她。可是偏偏这么一个女人,如今代表县委,一下子就掌握了全镇人的命运,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命运……人家能耐大啊,上级看得起啊,大会小会聊家闲、数家珍似的,一口一个马列主义,一口一个阶级斗争,“四清”“四不清”。讲三两个钟头,水都不消喝一口,嗽都不会咳一声,就像是从一所专门背诵革命词句的高等学府里训练出来的。
“怎么样?这些天来都有些什么想法?我看,再是重大的问题,只要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了,总是不难解决的。同时,从我个人来讲,是愿意你早点洗个温水澡,早点‘下楼’,和全镇革命群众一起投入当前这场重新教育党员、干部,重新组织阶级队伍的伟大运动。”李国香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打动这个“北方大兵”,又特别加了一句:“你看,我只想和你个别谈谈,都没有叫别的工作组员参加。起码,我对你,算是没有什么个人成见的吧!”
谷燕山还是没有为她的诚心所动,只是抬起眼睛来瞟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爱怎么讲你就怎么讲,反正我是什么都不会跟你讲。
李国香仿佛摸准了他的对抗情绪,决定抛点材料刺他一下,看他会不会跳起来。于是从口袋里拿出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小本本,不紧不慢地一页页翻着,然后在某一页上停住,换成一种生硬的、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谷燕山,这里有一笔账,一个数字,你可以听听!经工作组内查外调核实,自一九六一年下半年以来,在两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里,也就是说,芙蓉镇五天一圩,一月六圩,总共一百九十八圩,你每圩卖给本镇女摊贩、新生资产阶级分子胡玉音六十斤大米,做成米豆腐当商品,一共是一万一千八百八十斤大米。这是不是事实?”
“一万多斤!”果然,谷燕山一听这个数字,就陡地站了起来。这个数字,对他真是个晴天霹雳,他可从没有这么想过、这么算过啊!
“数目不小吧?嗯!”李国香眼里透出了冷笑。又仿佛是在欣赏着:看看,才轻轻刺了这么一下,不就跳起来了,有什么难对付的。
“可那是碎米谷头子,不是什么国库里的大米。”谷燕山再也沉不住气,受不了冤枉似地大声申辩着。
“碎米谷头也好,大米也好,粮站主任,你私人拿得出一万斤?你什么时候种过水稻?不是国库里的又是哪里的?你向县粮食局汇过报?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利?”李国香仍旧坐着一动没动,嘴里却在放出连珠炮。
“碎米谷头就是碎米谷头,大米就是大米。我按公家的价格批卖给她,也批卖给街上的单位和个人,都有账可查,没有得过一分钱的私利。”
“这么干净?没有得过一分钱,这我们或许相信。可是你一个单身男人有单身男人的收益……”李国香不动声色,启发地说。她盯着谷燕山,心里感到一阵快意,就像一个猎户见着一只莽撞的山羊落进了自己设置的吊网里。“难道这种事,还用得着工作组来提醒你?”
“什么单身男人的收入?”
“米豆腐姐子是芙蓉镇上的西施,有一身白白嫩嫩的好皮肉!”
“亏你还是个女同志,这话讲得出口!”
“你不要装腔拿势了。天下哪只猫不吃咸鱼?你现在交代还不晚。你们两个的关系,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做这号生意,她是有种的,她母亲不是当过妓女?”
“我和她有关系?”谷燕山急得眼睛都鼓了出来,摊开双手朝后退了两步。
“嗯?”李国香侧起脸庞,现出一点儿风骚女人特有的媚态,故作惊讶地反问了一声。
“李组长!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我能么?我能么?”谷燕山额头上爬着几条蚯蚓似的青筋,他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墙角。“李国香!你这个娘儿们!把你的工作组员叫了来,我脱、脱了裤子给你们看看……哎呀,该死,我怎么乱说这些……”
“谷燕山!你耍什么流氓!”李国香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她仿佛再也没有耐心,不能忍受了,睁大两只丹凤三角眼,竖起一双柳叶吊梢眉,满脸盛怒。“你在我面前耍什么流氓!好个老单身公!要脱裤子,我召开全镇大会,叫你当着群众的面脱!在工作组面前耍流氓,你太自不量力!”
“我、我、我是一时急的,叫你逼、逼得没法……这话,我算没说……”谷燕山毕竟是个老实厚道人,斗争经验不丰富,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态度很快就软了下来。他双手捂着脸块:“我别的错误犯过,就是这个错误犯不起,我、我有男人的病……”
“讲实话,这还差不多。”李国香听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讲出了隐私,不胜惊讶,又觉得新鲜。她感到一种略带羞涩的喜悦,觉得自己是个强者,终于从精神上压倒了这个男性公民,“老谷,坐下来,我们都坐下来。不要沉不住气嘛。我一直没有对你发过什么脾气嘛。你犯了错误,怎么还能耍态度呢?我们工作组按党的政策办事,对干部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除非对那种对抗运动的死硬分子,我们才给予无情打击……”
说着,李国香示范似地仍旧回到书桌边坐下来。谷燕山也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四肢无力,一股凄楚、悲痛的寒意,袭上了他的心头。
这时门口的两个运动骨干在探头探脑,李国香朝门口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缩回去。
“老谷,我们还是话讲回来,在工作组面前,你什么事情都可以讲清楚,我可以直接在县委面前替你负责。”李国香又恢复了那一日聊家闲似的清晰悦耳的腔调,继续施行攻心战术,决定扩大缺口,趁热打铁,把这个芙蓉镇群众心目中的领袖人物彻底击败。“你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哪,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得多哪!就算你和胡玉音不是奸夫奸妇的关系,但这经济上、思想上的联系,总是存在的吧。你用国家的一万斤碎米,就算是你讲的碎米,支持她弃农经商,大搞资本主义,成了芙蓉镇地方的头号暴发户。这个女人不简单哪。胡玉音和黎满庚是什么关系?干哥干妹哪,黎满庚总没有你的那种所谓男子病了吧?要晓得,胡玉音是金玉其外,是个没有生育的女人。黎满庚作为她的政治靠山,长期庇护她在芙蓉镇上牟取暴利。再讲,黎满庚和秦书田什么关系?秦书田和胡玉音什么关系?胡玉音和官僚地主出身的镇税务所长是什么关系?我们查了一下,税务所每圩只收胡玉音一块钱的营业税,而胡玉音每月的营业额都在三百元以上。这是什么问题?所以你们这一小帮子人,实际上长期以来党内党外,气味相投,互相利用,互相勾结,抱成一团,左右了芙蓉镇的政治经济,实际上是一个小集团……”
讲到这里,李国香有意停了一停。
谷燕山额上汗珠如豆:“镇上有什么小集团!有什么小集团!这是血口喷人,这是要致人于死地……”
“怎么?害怕了!你们是一个社会存在。”李国香抬高了音调,变得声色俱厉,“当然哕,只要你们一个一个认识得好,交代得清楚,也可以考虑不划作小集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啦。
去年,镇上就有革命群众向县公安局告了你们的状……不做小集团处理,工作组可以尽力向县委反映……但主要看你们这些人的态度老不老实。胡玉音就不老实,她畏罪潜逃了。可我们抓住了她丈夫黎桂桂问罪。……老谷,你不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人、和事佬吗,一镇的人望哪,就带个头吧。还是敬酒好吃哪,把这么多人牵扯了进去,身家性命,可不是好玩的……”
真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
“天呀!我以脑袋作保!镇上没有什么小集团……”
谷燕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浑身都叫冷汗浸透了。
七年纪轻轻的寡妇
胡玉音在秀州一个远房叔伯家里住了两个月,想躲过了风头再回芙蓉镇。“风头子上避一避”,这原也是平头百姓们对付某些灾难经常采用的一种消极办法。岂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世间的有些灾难躲避得了吗?何况,如今天下一统,五湖四海一个政策,不管千里万里,天边地角,一个电话或一封电报就可以把你押送回来。
两个月来,胡玉音日思夜想着的是芙蓉镇上的那座“庙”。她只收到过男人黎桂桂的一封信,信上讲了些宽慰她的话,说眼下镇上的运动轰轰烈烈,全大队的五类分子都集中在镇上训话,游行示威时把他们押在队伍的前面。原来镇上主事的头头都不见露面了,由工作组掌管一切。官僚地主出身的税务所长被揪了出来批斗。民兵还抄了好些户人的家,他的杀猪刀也被收缴上去了。收上去也好,那是件凶器……听讲这次运动,还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信的末尾是叫她一定在外多住些日子,也千万不要回信。
看看这个不中用的男人,自己家里的事,除了那把杀猪屠刀,一句实在的话都没有,一切都靠胡玉音自己来猜测。比方讲镇上的管事头头都不露面了,是不是指老谷主任、满庚哥他们?抄了好些户人的家……都是哪几户人家?是不是也抄了自己的新楼屋?要重新划阶级成分,会不会给自己划个什么成分?男人呀,男人,总是太粗心了,太粗心,连封信都写不清。男人后来再没有给她来信。桂桂是被抓起来了?胡玉音越想越猜,越心惊肉跳。她像一只因屋里来了客人而被关进笼子里的母鸡,预感到了有大祸临头。但这“大祸”将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听人讲过,也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和五类分子那些人渣、垃圾一样,一身穿得邋里邋遢,脸块黑得像鬼,小学生一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