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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峯虽然不若常人,但毕竟骨肉连心,妻子早逝,唯一的女儿也没有活过二十岁,唯独留下他一人,风烛残年无法享受天伦之乐,也算是凄惨了。
他能做的,便是让穆峯安享晚年,将来的年头衣食无忧。
他的眼神渐渐变冷,愤怒和尖锐,蓦地刺痛他的胸口,他冷着脸端起手边的茶杯,扬起脖颈,一口气将一杯茶水喝尽。
一抹落寞之色,无声无息染上他的眉目。
“他原本就是无情人,是我非要让他有情,这便是我的错了”服侍着她的宫女曾经说过,她神志不清的时候这般低声呢喃。
这句话,刻在他的心里让他活下去。
若他不对她动情动心,是否不会造下恶业?!
所有的蛇虫鼠蚁一刻间钻入心口去,咬的千疮百孔,他陡然面色大变,疼痛从各个角落蔓延出来,他双拳紧握,也无法压抑下如此汹涌势头的剧痛。
来回反复了几回,他的额头满是豆大汗珠,紧咬牙关,一年未曾犯的头痛病,居然再度要他如此难过。忍痛站起身来,他的脚步也是虚浮,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他才扶着金龙圆柱挺直身子,怪只怪他不曾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当年她日夜忍受的痛苦将她折磨的不成人形,他却非要挽留她,不让她轻松地走。
是他的错,他的武断,他的执意,铸成大错。
仰头,大口呼吸,眼前的一景一物都在黑眸之内晕开,他从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痛苦的一面,但他同样无法否认,她的死,是他一辈子最深的疼痛。
他爱她。
这世间的女人,他爱的,只有那么一个,她的名字叫——穆槿宁。
或许,他没资格惋惜,每回想起的时候都觉得心痛,却还是若无其事,忍痛走下去。
这一日,雍安殿内,皇上从未踏出一步,长门关的很紧,再无一人出入,漫漫长夜,其中依旧灯火通明。
“小少爷,你写的是我的名字吗?”
琼音站在庭院中央,杨念上完师傅的课雀跃地将一张宣纸递给她,说这便是她的名字,琼音自小就是卖艺走江湖的出身,即便不是,平凡家的女娃也很难有读书的机会,她拿着瞅了半天,唯独知晓白纸黑字字数是对的,其他的,真的是难为她了。
她有些疑惑,挥舞手中的宣纸,望着坐在秋千架上的杨念,扬声问道。
“琼音姑姑,你的名字可难写了,雪儿姑姑的名字就好写很多,不过你要是跟我学的话,学上七八天也能会写了。”杨念一脸灿烂天真的笑脸,琼音两个字,比划实在是多,他也写的费劲,不过看着琼音拿着名字看了半天,他心中实在可乐。
“谁知道爷爷为什么给我起这么难写的名字,我要学个七八天的话,还不如重新练一套拳术。”琼音瞅了一旁掩唇而笑的雪儿一眼,说的毫不在意,将宣纸收起,正准备放在袖口,回到自己房里贴在墙上,没想到这时候杨念捧腹大笑,几乎直不起身子来。
“琼音姑姑,你把名字拿倒了!”
杨念呵呵大笑,秋千架子随着他的摆动呀呀作响,雪儿紧忙走到他的身旁,扶住他的肩膀,免得看他一个不小心从秋千架子上摔下,有个好歹。
琼音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能发作,只能重新将宣纸倒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我给琼音姑姑写了你的名字,姑姑是不是也要帮我的忙?”杨念眼神一转,灵光一现,生出了念头,扬声问道。
“小少爷有什么想要的?”琼音不以为意,随口问了句。
杨念收起笑容,端端正正坐着,说的格外认真。“前天我去宫里了,见了义父,他说只要我学会了骑马,就能见到娘亲,琼音姑姑一定会骑马吧,什么时候来教我吧。教书的师傅都夸我学什么都快,说不定学上几天,我就能骑马了。”
这一句话,却让琼音跟雪儿当下就变了脸色。
一阵尴尬的沉默,梗在她们的喉口,雪儿的双目一红,心中酸涩,默默望向不远处的琼音。
主子的死,她们心知肚明,像是一道裂缝,一直留在心里。听杨念的话,每一个字,都仿佛将那一道裂缝拉扯地更大更开。知晓主子已故的消息之后,她跟雪儿都沉寂了很长的时间,雪儿性情柔弱,一想起往事就哭,几乎哭瞎了双眼,而她因为习武的关系,看来坚强许多。但她却始终不曾放下心中的那个年头,在深夜的时候,她想过要跟随主子离开,至少在黄泉路上有个伴,割开了血脉,若不是雪儿发现的早,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因为赵嬷嬷的一封信,她们最终还是回了京城,嬷嬷跟她们说了一整夜的话,终于说服了她们看着眼前的人过日子,如今她们几人,相互依靠,相互照顾,就像是一家人,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这一年,对任何人而言,都并不容易。
收回思绪,琼音勉强地笑了笑,嗓音有些低哑,俯下身子,直直望向杨念清澈的眼瞳之中,违心地说着谎话。“可是我不会骑马,不如,明日我就去学,学会了就教小少爷骑马?”
“琼音姑姑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么练骑马都不会?很难吗?”杨念皱着眉头,琼音在他的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她会耍大刀,还会舞长剑,拳脚功夫也很利落,听她说不会骑马,他心中的希冀,全部落了空,面色也有些僵硬难看,宛若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琼音只能自嘲,不顾自己的颜面,轻笑出声。“我当然不如小少爷聪明了,不是连自己名字都看不懂吗?”
“琼音姑姑,你明天就去找师傅学,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反悔。”杨念从秋千架上下来,眼底满是诚挚恳切,不疑有他,只能顺着琼音的话,要求她给自己承诺。
“不反悔。”
琼音笑了笑,风吹开了她宽大的衣袖,一道狰狞的伤痕在纤细手腕处隐约可见,她自如地拉下衣袖,重重点点头,这才看着杨念走入正屋内,她不免暗暗失了神。
“我们还能瞒着他多久?”
雪儿无力至极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琼音眼神一沉,转过头去望着她,两人四目相接,眼神交汇的时候,却是同样的无奈。
誓言的另一面,却是谎言。
即便觉得不安,但她们还是只能这么做,别无选择。
“别说了,今儿个是初三,公公马上就要来了,你先出去候着。”
琼音重重叹了口气,沉默了半响,隐约听到不远处的马蹄声,眼波一闪,随即拉过雪儿的衣袖,低声道。
雪儿轻点螓首,不再多言,疾步走到正门外,将大门打开。
“老爷,郡主派人送来了几套秋衣,何时天转凉了就能穿了。”琼音敛去眼底的悲伤,恢复了往日明朗笑容,走向对面的屋子,门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开了。
约莫五旬的男人证端坐在靠窗的书案上收拾文房四宝,桌上一大叠宣纸,龙飞凤舞的潇洒字体,让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他之手。
他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物什,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因为太过仓促慌乱,双膝重重撞上了桌角,痛也不知地赶紧走到琼音的身边,朝着大门的方向张望,见到雪儿正在跟太监说话,笑着送走了从宫里来的太监,他才回过脸来,盯着琼音双手捧着的华服看了半天,却静默不语。
今日的穆峯,比平日都安静许多,以往每次她们说是郡主从宫里送东西来的时候,他每回都会跟孩子般高兴,这会儿什么话都不说,却反而让琼音坐立难安。
“老爷,你怎么了?”琼音微微蹙眉,却不曾流露更多的情绪,只是唇畔的笑,渐渐流失了。
穆峯依旧不曾开口,只是探出右手轻轻抚着琼音手上的几套华服,眼底有难以察觉的黯然,最终手掌停下,宛若陷入沉思。
琼音望着他沉默的模样,心中也有些哀伤,却依旧宛若无事发生,笑着询问。“老爷,待会儿我要出去,途径书斋的时候,给你买些宣纸来吧。”
他呆呆地点了点头,琼音总算暗暗舒了口气,将衣裳放好,正要退出去,只听得他迟疑地问了句。
“我们宁儿过得很好吧”
琼音背转过身去,心口紧缩着,强忍住这疼痛,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这才以笑靥对他,说的笃定。
“当然了,老爷,皇上对郡主很用心,只宠着郡主一人呢。”
穆峯的双手交握在身前,连连点头,这句让他看来坦然许多,琼音一脸笑容,这才缓步走出去。
关上门,琼音的笑容才从脸上崩落,她走回自己的屋内,伸手触碰桌上的那把佩剑,泪水蕴含在眼眶,她却始终不让眼泪落下,咬牙将佩剑紧紧抱在怀中,方才被掏空的心,渐渐恢复了温度,仿佛胸口再度充满了力量。
她是郡主的护卫,如今无法守护郡主,也会用余生来守护她的家人。
他们会在谎言中,继续活下去。
只希望,郡主在天的另一边,能够见到他们他们都在努力活着。
郡主她也会安心的。
。
215 再见伊人
“张公子,您看,粒粒饱满,晶莹剔透,这次的米粮还满意吗?若是没什么问题的话,这回您看中多少?”
一位年约四旬的男人,身着土色长衫,朝着坐在主位的男子点头哈腰,身旁是一大麻袋的大米,他亲自捧了一把,送到男子眼下,满脸是笑,可见他对眼前的男子不无敬畏恭迎。
“黄掌柜,你我也不是头一回做生意了,这回江南大丰收,收获的稻米比往年足足涨了两成之多,你的江南米行开了也有十来年了,也该懂这商场上的规矩,每年可从来不定价。你还卖我这个价钱,真让人为难——”男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在商场上来说,也是格外年轻的主顾,一身蓝色长衫,领口和袖口滚烫着银边,穿的并不华丽,也并不寒酸,面目俊朗,眉眼清晰,他的视线轻轻瞥了一眼掌柜手掌的大米,脸上的笑意不减,话锋一转,说的话却让对方当下面色大变,因为仓促,手掌的大米掉落大半。
年轻男子说完就要走,侍从送来一杆拐杖,他面色不变地收在手下,施力从红木椅站起身来,他的身子虽然挺拔,但左腿走动并不利索,只是商场中人看他也是近年来的兴起之秀,做生意很有手段,也不敢谈论到底他是天生伤残还是后来的不幸。
这一杆拐杖并不若古稀老人用的,采用上等的紫檀木质料雕琢成,棱角分明,最顶端镶嵌着一颗幽绿的猫眼石,随着他缓步走动,隐约发着一道绿光,每回在阳光下行走,很难不被那道光所吸引。
他穿的平常,身上也似乎没有佩戴太过贵重的玩意儿,唯独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明眼人,只消一看这一杆拐杖,就知晓此人身价不轻,单是那一颗猫眼,就值百两银子。
他拄着紫檀木制成的拐杖作势已然越过黄掌柜的身子,对方一看不对劲,急忙撒了手中的大米,双手拉住男人的左边衣袖,脸上的笑,愈发积成恭顺的纹路,语气急促,已然阵脚大乱。
“张公子,您消消气,千万别走,且慢且慢,都是账房不懂规矩,给我报错了价钱,否则我哪里敢拿您开玩笑,您可是我米行的大主顾。”
年轻男人这才停下脚步,侧过脸来望着黄掌柜,因为他身子挺拔高大,如此的瞥视宛若有些轻蔑的意味,他的脸色不变分毫,依稀可见平易近人的笑容,却又不言不语,不动声色让人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唯独拐杖却宛若不经意般驻在黄掌柜的鞋面上,他的力道压在其上,黄掌柜又不敢发作,只能生生忍痛,不敢得罪,急着讨好挽留他:“这样,弄出这档子事,让您不开心了,您若是跟往年要一样的份额,我就卖个人情,少收您五百两。您半年才回一趟江南,这笔银子就当是我孝敬您的,另外,我帮您找了依山傍水的一处好地方,请您在江南短住一阵子,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就是,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黄掌柜有这份心就好——”拐杖依旧压在黄掌柜的脚面,年轻男人宛若后知后觉,不曾察觉黄掌柜紧皱着的眉头,自顾自地笑道,依旧泰然处之。“处理好江南米行的事,我可没时间留在江南,黄掌柜想要招待我,我也力不从心。”
“张公子跟往年一样马上就要走?”黄掌柜清楚这位张公子的规矩,他虽然在江南赫赫有名,是后起之秀,但据说常年在外走南闯北,江南和北方都有他的商行,一年春天和秋天来两回江南,其余的时间,往往很难看到他。黄掌柜之所以如此紧张,若是今年无法做成这档子买卖,这半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