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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天神给她的启示,不如说是她对人心合理的揣摩罢了。
秦昊尧冷凝着脸,一步步逼近,她一开始的确被他眼底的阴暗吓退,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皇宫中人对碧轩宫缄默了好几年了,不会有任何多嘴多舌的人告知一个外族人,那么——她又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
但,他的愤怒,早已压过了他的好奇。
她突然不再后退,逃避永远不是最好的法子,她以那双清丽眼眸对着他阴冷的面孔,眼底的神情,似宽仁,似仁慈,似明净,她摆出一副慈悲模样,宛若神佛般试图洗涤他心中的幽暗角落。
他几乎有一瞬间,要沉溺入那一双过分美丽的眼眸之中去,就像是诱导他一步步跟随着她,走入一泉清亮的湖水,但越走下去,越是难以抽身,最后那些冰凉湖水,没过了他的脖颈,大口大口灌入他的口鼻,要他溺毙。
只是他的自制依旧胜过常人,他突然黑眸一闪,一刻的恍惚失神继而不见,他长臂一伸,毫不费力地扼住她的脖颈,五指用力,她当下就痛得睁大双眸,面色泛白。
“大食族的圣女,你给朕听着,朕这辈子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邪术歪道,朕现在就能让你死,你这张嘴还想说什么?”
他的目光骇人幽冷,每一个字都令人不寒而栗,力道一分分加大,看着她紧蹙眉头的痛苦神情,在贞婉皇后死后,没有任何人再在秦昊尧的面前提起她,眼前这个微不足道的外族女人当真是激怒了他,他甚至完全不在意她的死活。
“你这辈子不想解开那个心结?”她费尽全力吐出虚弱的气音,他一身杀意,她的呼吸愈发艰难,她或许当真会死在他的手中——她死不要紧,可是,她还有想见的人,她还有对大食族的责任,她的死无法化解大圣王朝跟大食族之间暂时平息的矛盾,甚至,会让一切事变得更糟更坏。
心结。
就在她渐渐无力合上眼眸的那一瞬,看着那张面色如雪的面庞,她拧着眉头痛苦至极的瞬间,他突然松开了手,指尖残留些许烫意,似乎在方才伸入了炽烈的火中。
秦昊尧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何在最后一刻会心软,会下不了手,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相信那是她以巫术作祟,操控他的身心。
这世上,没有如此荒唐的鬼话。
她弯下腰,双手覆上自己的脖颈,那里正传来一阵阵的灼热,大口喘着气,直到半响才恢复了神智。
她只是垂死挣扎,却没想过最终的那一句话,居然当真让他撤了手,不曾当场就掐断她的脖子,尽管这件事对他而言没什么难的。
“心结,你能解?”他冷笑连连,敛眉,笑意褪去,他面无表情地系好华服袖口的扣子,负手而立,她的窘迫映入那一双黑眸,他依旧无动于衷,甚至不曾伸手扶她一把。
他宛若说笑的语气,跟方才的狰狞扭曲判若两人,更显此人喜怒反复。的确,云歌的任何话都像是玩笑,贞婉皇后已经离开世间三年出头,人死不能复生,这个心结——他自然会带入坟墓去。
她清楚话不投机半句多,但她既然已经答应大食族进宫,就要保住自己,同样保住整个大食族。
她不能太看重个人的喜爱和厌恶。
“你的心并不平静,是因为你还有遗憾,还有后悔,还有想挽回却明知不可的事”
云歌的粉唇轻启,眼眸之中的情绪渐渐褪色,宛若对待任何人的平静温婉,方才的敌意和抗拒,也早已压下心头,她说的极为诚挚,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让眼前的君王放下心防。
秦昊尧突地静默不语,他微微侧过俊脸,她说的听来似乎是人人都说得出来的冠冕堂皇,只是没有人任何人知道——对于过去的那个人,对于过去的那些事,他除了藏在心中缅怀之外,更多的是悔恨,他的确想要挽回。只是,他却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是在梦境中都不会出现的天方夜谭。
他似乎要转身离开,不再理会她,甚至她猜测着他下一句就要她滚开,恶狠狠地逼得她慌不择路,但她等待了许久,他却迟迟不曾开口。
“你——”他顿了顿,右掌依旧残留些许温热,一个月,他几乎忘记她还在皇宫之中,除了初次进宫的时候,他若不召见她,她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但,不知是她说的这些话沉入他的心让他无法解释心中的纷杂情绪,更不知是否方才四目相接那一刻他总觉得那双眼会将他拉入痛苦的回忆,他突然对她有些好奇。“叫什么名字?”
“云歌。”
她轻声回应,话音刚落,已然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只是随口问问,不曾放在心上。
或许下回再见到他,又该隔上几个月,说不准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问起她的名字。
他是一国之君,忙于国事,对巫女的偏见,兴许根本不会再想起她。
她在大食族也是最安分守己的巫女,如今到了宫里,更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云歌不再多想,疾步匆匆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回到寝宫,见秦昊尧面色有异,王镭跟着主子走入屋内,见秦昊尧坐在床沿,手中端着茶杯,陷入沉思,却什么话都不说。
“爷,已经三更天了,该歇息了。”
王镭压低嗓音,诚心劝了一句。
贞婉皇后死后,主子的精力都放在国事之上,一年后,因为王室皇嗣也是一国之君无法忽视的大事,最终才听从了臣子的建议选了妃子。如今已经是第三年了,身为一个正年轻的帝王,他的后宫佳丽却只有四位妃嫔,屈指可数,近年来虽然也有大臣的女儿长得娉婷乖巧,讨人喜欢,他却依旧无将人数扩充的意思。但即便纳了后妃,这三年来主子鲜少去宠幸各位娘娘,更多的时候是独自在寝宫过夜,至今没有任何后妃怀有皇嗣,皇宫也是冷冷清清的。在这三年里,任何人都觉得秦昊尧过的舒坦自得,其实,并非如此。
“你还记得那个巫女吗?”
秦昊尧依旧端着手中的茶杯,抬起俊脸,若有所思,冲着王镭询问。
“属下记得。”王镭点头,毕恭毕敬地回应。
“她住的是葑桦宫,不说那里年年都闹鬼吗?”秦昊尧的眼底满是清冷之意,唇畔扬起一道无声息的笑容,却并非显得亲切迷人,相反有些邪佞的意味,并非友善,幽幽转动手中的茶杯,黑眸愈发幽深。话锋一转,他的笑,源源不断从喉咙溢出,仿佛是觉得此事好笑至极,很有兴致。“朕如今看她还好好的,派去的宫女不也说她过的怡然自得?”
葑桦宫,处于整个皇宫的最北面,最为偏远冷清不说,宫前的一片竹林长得很好,却也因此挡住了宫殿的大片阳光,那儿才会成为阴气最重的宫殿。不止如此,太宗皇帝时候的老太妃曾经在那座宫中自缢,之后搬入其中的贵人也不得善终,沉湖而死,更有好几个值夜的宫女经过听到鬼泣声音,大病一场,往后就再无任何人敢住在那儿了。
她居然住在那座宫里住了一月之久。
王镭不曾迟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爷相信她当真如传闻所言,是深不可测之人?”
“称不上是深不可测的,但朕发觉她有点意思。”秦昊尧扬了扬斜长入鬓的浓眉,俊美面庞上升腾起戏谑的冷笑,那名叫做云歌的巫女的确有些神秘:“至少不那么乏味。”
王镭站在一旁,听秦昊尧这么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望着主子面孔上的笑容,哪怕其中藏匿的多少是捉弄的恶意,是要看所谓的巫女出丑丢脸多过于对巫女的关心,但这些笑容,他这个当下属的,也是许多日子不曾见着了,更觉珍贵。
“明晚,你把她带来。”
丢下这一句,秦昊尧示意王镭退下,和衣而睡。
他并不愿意承认,那位巫女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居然让他有了兴趣,而并非继续视而不见——
在她说他的心结的时候,他并非毫无触动。事实上,他比任何人更想看清楚自己的心,他真心爱的女人死了,但他却活的很好,他有嫔妃,有后宫,他无法承诺的,更显得他面目可憎。
心中的负累,是那段感情,还是穆瑾宁?
若说巫女通灵,可以跟鬼神说话,那么他想要知晓的,也唯有穆瑾宁即便这一切听来如此可笑。
他居然会这么快就召见她。
出乎意料。
云歌跟随着这个前来传达旨意的侍卫,来到皇上的寝宫,皇上还不曾到,她独自站在外堂等候,宫女们站在两旁低着头,对于这般情景云歌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将她当成是怪物,她何必自怨自艾?心平气和地打量着四周,皇上的住所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极尽奢侈,她弯唇一笑,觉得自己对人偏见太深,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并不人人都是同一种,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收起笑容,恢复成往日清冷模样。
“你来了。”
秦昊尧越过云歌的身子,目不斜视,直直走入内室之中,她微微怔了怔,觉得只身去皇帝内室不太妥当,可看他头也不回,只得一咬牙,最终还是跟了进去。
“朕想了想,觉得你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你说朕有心病,不如就由你来治愈朕的这块心病——”
他坐在圆桌旁,薄唇边隐约可见诡谲深远的笑意,见她低头不语,宛若迟疑,那一道笑意愈发难以捉摸,最终幻化为恶意的冷漠和旁观。
微微蹙眉,云歌抬起眉眼,顿觉为难,她的确跟着红叶学了些巫医治人疾病的皮毛,不敢说略有所成,更别提心病是心中郁结而成,如何以药石医治?
“关于已死之人,你们有什么说法?”秦昊尧左手肘压在桌缘上,他看着十步之外的女子,她似乎总是忘记要跟他下跪,身影透露出傲然和端庄,唯独此刻那双眼眸之内,没有昨夜见到的陆离光芒,让整个人都黯然许多。她整日都带着那个珍珠面罩,无人看清她的真实面目,但不知为何,单单看她的青丝,身影,眉目,他断定她并非面容丑陋之人——当然,哪怕是,也跟他无关。
死人。
云歌陡然心中一沉,晦暗一刻间涌入那双眸子,胸口愈发沉闷。据说红叶大巫医曾经让弥留之人重新活过来,但她从未亲眼看到,她毫无感应的能力,微不足道,当然不曾安抚过任何亡灵。
他给自己提了一个难题,她束手无策,苦于应付。
“皇上要我跟亡灵说话?”她淡淡问了句,不让精明的君王看出她此刻的一筹莫展,她不愿说谎,却又很难跟眼前的男人坦诚自己的境遇,生怕一千多个族人跟她一道因为欺君之罪而掉脑袋。
她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来到这儿的初衷。
“你做得到吗?”眉头轻挑,侧过俊脸望着她,他的嗓音愈发低沉。
秦昊尧也觉得古怪,虽然他从不信这些荒唐的传闻,但在试探她的时候,突然也有些期待。
她缓缓摇头,说的平静,视线却不曾移开他的身影:“在大食族,已死之人的魂魄会在三日之内散去,若是想悼念的话,也该在三日之内,过了这个期限,哪怕是大巫医,也毫无法子。”
一阵死寂的沉默,夹在他们两人之间,他面无表情,似乎沉入自己的世界,烛光打在他俊美无双的面容上,却无法柔化他身上的寒意深重。
不知是否她再度激怒了他,云歌迟疑着,继续说下去,宛若劝诫他别再执着沉迷。“他们有自己要去的地方,有自己要走的路,若是迟迟不放,会让他们更辛苦。”
秦昊尧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心中却一片苦涩,时光总是流逝,无论谁走谁留,谁生谁死,岁月从不等人。他回想总觉得她离开才是昨日的事,算算日子,居然三年之久了——或许当真是他太顽固,太偏执,他从未去过皇陵,看看如今她安睡的地方,如此压抑的苦痛,却被他葬送在无人可见的角落。
云歌觉得他的笑,没有任何戏谑,冷漠,讽刺,刻薄,相反,她又见到了昨夜转身时候看到的那种神情。不知为何心头紧缩着,她不再满身敌意,嗓音之中透出些许无奈和同情:“大食族有种说法,若是被迫留在世上的魂魄,是永世孤苦无依,不得安宁的,既然人都不在了,苦苦挽留又有何益?”
“人走了,就不该在意有关她的任何事,你说的没错,看的也比朕超脱。”
她的话,宛若清风,并不尖锐,宛若潺潺溪流,汇入他干渴的心,终究还是点醒了他。
穆瑾宁离开他,不是三天,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年多了。
经过这么久,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了。
黑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