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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昊尧转过身来,面色不变,淡淡睇着她:“给你一刻钟时间,你要能跟本王一道进宫去,自然不是难事。”
穆槿宁浅浅一笑,随即走向屏风之后,琼音服侍着她换了身青色宫装,披了件软黄色的披风,一身淡雅从容。
“走吧。”
秦昊尧瞥了她一眼,丢下一句,她跟随着他一道入宫,只是刚走出正门,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她,冷淡丢下最后一句话来。“别再张口闭口老祖宗,你该称她为母后。”
可,他的母后,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要她改口。
用新的身份。
要太后明白,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在宫内玩耍走动的崇宁丫头,而是,嫁给秦昊尧的人,是秦王的女人。
她轻点螓首,顺从平和,眼看着他身手利落,坐上马背,她才坐入轻轿之内。
秦王的话,让她顺顺利利进了润央宫,提着的烘漆食盒,却遭到了历来的检查,她神色不变,耐性等候。
直到查验并无问题,侍卫才放行,穆槿宁让琼音在外等候,她独自走入其中。
一推开外堂的大门,她望入其中,仿佛面对一条幽径,一眼望不到底。
“郡主你来了。”荣澜姑姑从内室走出来,几个月不曾见面,她一直服侍着太后,看来消瘦憔悴。
穆槿宁挽唇一笑,眼底尽是体贴温柔:“亲手做了些点心,听说太后有了起色,便来看看。”
“你可是很久没来了。”荣澜姑姑深深凝视她一眼,低声喟叹,如今宫里产生了太多事,大大小小,已然不再风平浪静。“娘娘刚刚醒来郡主随我前来。”
穆槿宁默然不语,跟随着荣澜走过外堂,荣澜姑姑撩起紫色帘子,她步入内室。
她隔着不远的距离,凝望着倚靠在床头的那个身影,声音低微,宛若蚊呐:“我听人说,太后都认不出明月公主了,是真的吗?”
“这两天一直这样,时好时坏,认不认得出人,也要看运气。”
荣澜姑姑说完这一句,走到太后的身边,低声通报了一声。床上的老妇人,由着荣澜扶着下了床,面容有了些许变化,淡淡将视线转向穆槿宁,极其缓慢地开了口。
“是崇宁啊,哀家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穆槿宁一步步走近她,唇畔的笑容,宛若娇艳花朵一分分绽放,不卑不亢:“是我,母后。”看来她今日的运气不差,圣母皇太后,居然还认得她。
那一声母后,恭顺温柔之外,却宛若藏着冰冷刀锋,直直朝着太后的脖颈抹去。
她身子一震,老迈的步伐,渐渐缓下。她不敢置信,微微侧过脸,指着穆槿宁的方向,满是疑惑。
“你——”太后蹙着眉头,双目中的光辉散去,苍老面容上有几分不敢置信的讶然和慌乱:“叫哀家什么?”
“自小进宫便是叫老祖宗,不过王爷叫崇宁改口,似乎这样更符合宫里的礼节。”她神色不变,将手中食盒摆放在圆桌上,垂眸一笑,说的理所应当。
“崇宁,这样似乎不妥,昊尧的确是在哀家身边长大成人,不过能喊哀家母后的,也只能有一个人,那便是秦王府的王妃。”太后眯起双目,看似平静,实则眼底不减往日精明,久病之后的她,早已卸去慈眉善目的伪装,懒得跟她废话。
太后的意思,她听得清楚,她不过是秦王府的一个妾,贵族男子的正妻只有一个,妾却可娶无数个,说不定往后王府内还有别的小妾,难道那些低贱的女人也能唤她为母后?!
“崇宁也觉得唐突,可是不敢违逆王爷的意思,想来母后也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我的气吧。”穆槿宁却不曾畏惧退让,眼底的阴郁,陡然宛若夜色一般深沉莫测。她眼波一闪,笑着开口,把这样的过失推到秦昊尧的身上去,她倒要看看,太后能奈她何?!
太后的面色灰白,只是清楚自己的身子不易动怒,挑了挑半白的眉,无声冷笑。“即便是昊尧的意思,哀家一直觉得你是个谨慎的人,原来也竟是贸然行事——”
“我也以为我足够谨慎,但还是大意疏忽了,否则,怎么会被推到湖中央,险些就死了呢。”穆槿宁扶着圆桌坐下,轻叹一声,将食盒中装着的五色点心,摆放整齐,不过,太后自然是不敢随意吃这些外面带来的东西了。
她缓缓抬起那双澈亮的眸子,清绝面容上并无任何怒意,比起太后的面色稍霁,她应付自如:“想来,是我娘在冥冥之中,助我一臂之力,不让我这么不明不白就死。”
这些话,听来格外寻常,但落在太后的耳边,却已然有了深意。
她不曾出手触碰品尝那些美丽精致的点心,一抬手,冷着脸望向站在一侧的荣澜:“这不是你来胡闹的地方!荣澜,赶她走!哀家累了,今日不想见她。”
“我以为,太后一直在等我来。怎么没说上几句话,居然就累了?就像沈樱一样,这些日子过的不安忐忑,很想试探一下,到底中秋那天发生的事,我是否还记得。”穆槿宁蓦地笑意敛去,双手撑在圆桌之上,凑近太后的面容,压低嗓音,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都格外冷冰。
荣澜疾步走上前来,将穆槿宁拉过两步,太后眼底冷凝,语气决裂尖锐,仿佛不屑一顾:“你只是不小心滑倒,才坠入水中,怎么又跟秦王妃扯上关系了?你若是不满当初是哀家开口要你前去照顾她,才会遭遇不测,那就怪到哀家头上来——”
“我昏迷了四天才醒来,如今来,也只是跟你说一声,我什么都记得。”穆槿宁的唇边扬起嘲弄笑意,她与往日温婉判若两人,一身阴郁,仿佛无声无息蔓延到周遭空气中来。她咬牙切齿的恨,无法解开:“不会白白死的,比起死,我更喜欢活着的滋味。”
她眼眸一沉,猝然甩开了荣澜的双手,力气之大,让太后都眉目拧着,不由自主生出戒备。她却不再走近,只是冷冷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听到了吗?她居然笑着叫哀家母后——”太后重重拍案而起,已然无法压下汹涌怒意。
“这也是她能叫的?”
荒唐。
“若崇宁死了,哀家还至少愿给她好的制式,可她活下来了,你看不出她的眼睛,是在笑,更是在像哀家宣战?!”
太后面色异样凝重,望向那无人的大门口,外面的光耀明亮,却始终无法照进这一座宫殿。
。
独自走出润央宫的那一刻,穆槿宁的笑容无声崩落,满目濡湿,心口的酸楚,像是一瞬间袭来,她紧紧揪着裙裾,望向这四处的宫殿,面容悲戚痛楚。
她因为亲自品尝过,才更清楚,将那杯浸透砒霜的毒酒一饮而尽的娘亲,默默等候的死亡滋味,是何等的痛。
一只手掌,缓缓覆上她的肩膀,读着她面容上的茫然若失,他神色一柔,将她扳过身子,轻轻拥入怀中。
浑身的力气,像是在一夕之间,全部被抽离出去,如今的皮囊,轻盈的宛若天际云彩,她的目光迷离,透过他的身子,落在远方的天边。
他从未见过,她这么孤独落寞的神情。
充斥在胸口的异样情愫,暗自作祟,仿佛早已将他们两个,牵扯到一起。
手掌从她的后背滑落,他准确地探入她的袖口,捉住她的柔荑,神色平静地带着她离开皇宫。
从润央宫到宫门的这条大道上,他们谁也不曾说话,只是沉默,却不再显得那么沉重漫长,不安煎熬。
“太后娘娘似乎不喜欢我做的点心。”
她浅浅一笑,那笑容虽然很淡,却宛若夏日池塘中的白莲般清雅脱俗,他望着,眼底渐渐浮上笑意。
他仿佛不曾察觉她今日异样,满不在乎地应了句,俊颜上并无任何怒气:“不喜欢就罢了。”
这皇宫之中,不缺任何山珍海味,他要她省点功夫。
“想骑马吗?”见她止步于粉色轻轿之外,秦昊尧手持马鞭,侧过身子看她,这一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可以吗?”她噙着笑意,眼底卸下精心的伪装,眼看着他一步步走来。
如今正是初冬,虽是正午时分,烈风呼啸,她身上虽然穿着披风,却还是冻得鼻头都微微发红了。
秦昊尧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她自然是长成了,可又不难在细节上看到她曾经的稚气未脱模样,他突地记起自己曾经见过,她在宫中空地上,与一群女眷们打雪仗的情景。她也是这般被冻红了脸,却又玩得兴起。
白狐领子的黄色披风,为如今寒冷冬日,添了几分暖意,阳光洒了她一身,仿佛她也是温暖的。唯独他握住她的手的时候,才清楚她自然是怕冷的。
骑马的话,却要比坐在轿子内更冷一些,毕竟没有任何帘子遮挡冷风袭来。
他的双手绕过她的脖颈,为她戴上披风上的白色风帽,风帽上缀着富家女子常有的白色软毛,将她白皙雪肤衬托的更加出彩。映入他眼底的只有那巴掌大的小脸,她微微怔住了,眼底汇入讶然,没想过他会亲手为她戴上风帽。
他坐在马背上,朝着她伸出手掌,穆槿宁拉住他的手,他向上一提,便让她稳稳当当坐于他的身后。
秦昊尧不曾挥动马鞭,马儿只是小跑,不曾驰骋,她的双手环住他的腰际,望着周遭不断退后的风景,面色苍茫,仿佛冷风足以冷却她胸口的仇恨烈火。
这一条路,并不是回王府的捷径。
从这里走的话,回去便要多上半个时辰。
缓缓松开一只手,她感受着冷风穿过她的指缝,指甲在阳光之下,泛着苍白的冷光。在塞外官府的时候,才惊觉人被夺去自由,才是最大的不幸。
“没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不再怕骑马——”
她在久违的平静洒脱中沉溺,渐渐的,眉眼上的沉重消散的好无影踪,唇边的笑容,也渐渐绽放开来,宛若一朵开得正好的花颜。
她的嗓音柔和清新,虽不比沈樱有天生娇软,却听来更加顺耳。秦昊尧径自听着,薄唇边肆意扬起笑容,此刻朝服着身的他,也多了几分翩翩潇洒。
他听到的,她不再害怕骑马,自认为是他改变了她。
而她。却又有自己的心思。
人的际遇,往往是迈出一步,便能体会到个中滋味。
像是,曾经被摔下马背,跌的惨痛,所以畏惧骑马,胆小如鼠。但如今,她也可以神色自如坐在马背上,假以时日,说不准还能独自骑马驰骋。
像是,经历过沉湖差点魂飞魄散,头一个月的时候,见到王府花园的水塘都恨不得绕开一段路走,战战兢兢。而如今,她却可以当着太后的面,说出那么多的话,做好万全准备。
她很高兴,她的身子死过了,勇气却不曾消失,她高兴看到这样的自己。
她已经停不下来了,只要她活着,就绝不可能罢手。
“风很大,回去吧。”秦昊尧勒住缰绳,侧过脸来看她,淡淡问了句。
“我还想再转转,王爷。”
她闻到此处,却轻摇螓首,眸子失去光彩,看上去意兴阑珊。
“抱紧了。”他丢下三个字,猝然扬起马鞭,马蹄踏在泥土之上,声音愈发急促起来。如今的骏马不再是小跑,疾驰而去,寒风刮过她的面颊,几乎要将风帽吹下,她却没有任何俱意,相反,这般畅快淋漓,仿佛在每一口清冷空气之内,都嗅得到她失而复得的自由。她活着的真实感。
她紧紧抱着秦昊尧的腰,小脸贴着他的宽阔的后背,唯独骑在马背的这一个时辰,她察觉不到她对他的抗拒和恨意。
或许,她也需要卸下那些重负,像个平常人睁开眼瞧瞧这身边的景色,如今路旁再无繁茂枝叶,只因如今已经是萧索冬日。
他眼底的沉郁,豁然开朗,察觉的到她的释然,他也宽慰许多。她能这么抓住他,仿佛一切回到几年前,他敛眉,默然笑意从眼底流泻而出。
寒风彻骨,唯独他察觉不到一分冷意。松了左手,他握住扣在他腰部的紧紧交握这个的双手,她虽然固执,不想回府,只是在寒风中穿行这么久,她的手早已冻得冰冷。
他的手掌,将她的指节全部包覆其中,从正面迎来的冷风,也因为他俊挺身子的独挡,让她并不觉得过分酷寒。
他的手,并无李煊的那么温暖炽热,仿佛跟他体内的血液和心肠一样,都是微凉的。但他有这般的举动,她还是觉得意外。
他从来不必伪装浓情蜜意,愿意骑马带她回府,已经是天大的体贴。穆槿宁默默扬起小脸,望着他英俊的侧脸,他依旧神色不变的漠然,仿佛不曾做出任何扰乱心迹的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