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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的最后十七年-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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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朝的末路(1)

  穷途末路的形形色色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黎明,北京城内人声鼎沸,战马嘶鸣,农民军大队人马进城了。
  目击者赵士锦在《甲申纪事》中记录了他的所见所闻:农民军疾驰而过,他们身穿白衣,头戴青色帽子,手上拿着劲弓,夹着长箭,腰上拴着短棍。百姓们照常开门,街上的行人站在道路两旁观看,寂然无声,只听得盔甲与马蹄的声音。
  看来老百姓对于改朝换代的反应,是冷眼旁观,若无其事的。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达官贵人们却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昔日的权势,顷刻之间化为乌有,造反者将会如何处置他们,还不得而知。因此忐忑不安,唯恐暴露自己的身份,纷纷乔装打扮,穿上褴褛的青衣,戴上破旧的毡帽,真可谓“破帽遮颜过闹市”。怪不得叶绍袁《启祯记闻录》说,北京的估衣铺里,旧衣破帽出高价都求之不得。那种景象,仿佛末日即将来临,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恐惧与惶惑。
  王朝的末路真的到来了。
  中午十分,李自成头戴毡笠,身披青色斗篷,骑着乌驳马,在一百多骑兵簇拥下,进入德胜门。太监王德化带领宫内残存人员三百多人,在德胜门迎接。早先投降的太监曹化淳引导李自成和他的随从人员牛金星、宋献策、宋企郊,从长安门进入大内。紫禁城就这样易主了。改朝换代已经成为现实。
  改朝换代的压力,犹如雷霆万钧,明朝官僚集团迅速分化瓦解,各自寻找出路。
  一小部分崇尚传统士大夫气节的人,选择了杀身成仁的归宿。
  驸马都尉巩永固、新乐侯刘文炳,十八日接到皇帝的密诏,赶到宫中,朱由检问他们能否为朕巷战,两人告诉他已经毫无可能。朱由检说:到此地步,朕的意志已定。巩永固说:我们在家中堆积了柴草,决心全家自焚,报答皇上。巩永固回家后,在墙上写了八个大字“世受国恩,身不可辱”。当时妻子安乐公主(光宗之女)已经自缢,巩永固和子女五人自焚而死。刘文炳全家也自焚而死,年已九十多岁的祖母(朱由检的外祖母),投井而死。
  大学士范景文眼见大势已去,感叹自己身为大臣不能为天子出力,深深愧疚,从此绝食。十九日京城陷落,传闻皇帝驾崩,或者说已经“南巡”,叹息道:不知圣驾所在,只有一死,来报答陛下,随即在妻子陆氏灵堂前自缢,被家人救下后,赋诗明志:“谁言信国非男子,延息移时何所为?”向皇宫方向跪拜号哭,纵身跳入龙泉巷的一口古井中。他是内阁辅臣中唯一的殉难者。
  户部尚书倪元璐在京城陷落后,向北跪拜皇宫,为自己身为大臣不能报国而自责;又向南跪拜,辞别住在南方的母亲。换上便服后,祭拜关公,在案头题字:“南都尚可为,死吾分也。”(南京还大有可为,死是我的本分)然后对家人说:必须等到大行皇帝殡殓,才可以给我收尸。随即在厅前自缢。仆人想上前解救,老仆哭着劝阻:主翁再三嘱咐,不要阻挠他殉难。他的儿子倪会覃遵照父亲愿望,直到崇祯皇帝殡殓后,才给父亲合棺、下葬。农民军得知这一情况后,表彰为“忠义之门”、“真忠臣”。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十八日率领御史上城巡视,遭到太监阻挡,归途遇见同僚吴麟征,握手挥泪,互相鼓励,誓死国难。次日获悉“国难”,抱头痛哭,拿了印信、官帽、官服,前往吉安会馆(江西吉安同乡会),祭拜文天祥,题写绝命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骑箕天上去,儿孙百代仰芳名。”随后自缢而死。
  像他们这样殉节的还有惠安伯张庆臻、东宫侍卫周镜(周奎之侄)、宣城伯卫时春、阳武侯薛濂、兵部侍郎王家彦、刑部侍郎孟兆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大理寺卿凌义渠、太仆寺丞申佳胤、太常寺卿吴麟征等人。
  人们或许会说,这些人未免有些愚忠,有些迂腐。诚然,为一个灭亡的王朝殉葬,似乎不值得称道。但是,他们那种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气节,无论如何是令人敬仰的。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大多数官僚贪生怕死,卑躬屈膝地卖身投靠新朝,追求荣华富贵。这种卑劣行径,暴露了士大夫劣根性的阴暗面,受到当时及后世人们的鄙视、谴责。
  大学士魏藻德、陈演等领袖人物,在李自成入主紫禁城的第二天,就前往拜谒,表示改换门庭之意。
  魏藻德恬不知耻地说:臣在内阁三年,皇帝不听我的话,以至于有今日的下场。
  李自成训斥道:你受到皇帝重用,应当为社稷而死,为什么偷生?
  他连忙叩头,称呼李自成为“陛下”,说:如果陛下赦免我,一定以赤胆忠心相报。
  对于这种朝秦暮楚之徒,李自成根本不屑一顾,命令士兵把他囚禁起来。魏藻德还不死心,透过监狱的窗子,向外喊话:如果用我,什么官都可以,为什么拘押我?
  负责守卫京城的总指挥、京营总督李国桢,临阵脱逃,求见李自成。
  李自成斥责他:你身负重任,既不坚守京城,又不为皇帝殉节,厚着脸皮来见我,为了什么?
  李国桢沮丧得无话可说,连声称呼李自成为“陛下”,吞吞吐吐地说:陛下应运而兴,我愿意用余生为陛下效劳。
  李自成勃然大怒:你辜负你的君主,我为什么要用你这种没有忠心的人?误国奸贼还想求生吗?
  其他投降的官员一千二百多人,按照农民军的布告,身穿青衣,戴着小帽,前往会极门集合,自报姓名、职衔,等待牛金星的录用。这些昔日八面威风的官僚,如今好像囚犯一样坐在地上,听凭农民军士兵的戏弄侮辱。目击者这样描述他们的丑态:平日老成者,乖巧者,负文名才名者,哓哓利口者,昂昂负气者,至是,皆缩首低眉,直立如木偶,任兵卒侮谑,不敢出声。亦有削发成僧,帕首作病。种种丑态,笔下不尽绘。他们从黎明一直等到黄昏,都没有受到召见,饥渴疲惫之极,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丑态百出。李自成对这批降官十分反感,对牛金星等人说:官员们在城破之日能够为国殉难的就是忠臣,怕死偷生的都是不忠不孝之人,留他干什么?
  牛金星对待这批前来等候录用的官员,也很蔑视,用手摸着他们的头顶,口中“一双”、“两双”的报着数目,如同对待牲口一般。点完数目后,挑选九十多名,送往宋企郊处听候差遣。其余的都押往刘宗敏处等待处分。刘宗敏正忙于和歌妓舞女寻欢作乐,根本没有心思审问,把他们关押起来。这些官员身穿囚服,饥肠辘辘,顾不得体面,捡起士兵丢弃的食物往嘴巴里面塞。
  这些贪生怕死之徒面临这种窘境,十分狼狈,生不如死。计六奇《明季北略》说,这些人“度日如年,反觉生之可厌”。苟延残喘的偷生,真的不如死了干脆。
  祭奠与下葬
  三月二十二日,太监在煤山发现了崇祯皇帝的遗体,用门板把他抬下来,与周皇后的遗体一起,停放在东华门外“茶庵”的芦席棚内。之后,太监奉命买了两口柳木棺材,用土块当枕头,把皇帝皇后的遗体放进棺材。旁边有两个和尚念经,四五个太监守卫。
  照例说,昔日的大臣们理应前往凭吊,但是先前信誓旦旦效忠于皇帝的大臣,这时竟然摆出另一副面孔,扬鞭策马而过,对帝后的灵柩根本不屑一顾。在这一点上,他们还不及公开和明朝分庭抗礼的李自成。李自成虽然推翻了明朝,却能冷静地遵循传统礼仪、人情世故,下令殡葬帝后,给他们的棺材刷上红漆和黑漆,为皇帝换上皇冠、龙袍以及靴子,也为周皇后更换了服装。他还宣布:一切殡葬事宜按照皇帝皇后的规格进行,他自己还来到祭坛,向帝后的棺材进行祭拜。
  按照新朝当局的安排,顺天府新任府尹奉命赶到昌平,建造墓穴。四月初三,帝后的棺材“发引”,初四日,草草掩埋于田贵妃的坟墓中。据说,下葬那天,只有已经被农民军俘获的太子和他的两个弟弟在东华门送行,先前的大臣,没有一个前往扶棺执绋,场面显得冷冷清清。
  当时昌平州的一个小官赵一桂,主持祭葬事宜,写了一篇文章,记录了下葬的全过程,收录于《日下旧闻考》中。他这样写道:当时昌平州衙门的银库一贫如洗,没有钱来操办此事,由他出面募捐了一些钱,雇佣民夫挖掘墓穴。隧道长十三丈五尺,宽一丈,深三丈五尺。四昼夜以后,才见到地宫石门,用拐钉钥匙推开第一层石门,里面有享殿三间,陈设祭器、石香案,中间悬挂万年灯三盏。打开第二层石门,里面是大殿九间,有高达一尺五寸、宽一丈的石床,田贵妃的棺椁安放在上面。初四日上午,帝后灵柩到达,在祭棚内停放,供着猪羊、金银以及纸扎祭品。哀悼仪式后,把田贵妃棺椁移到石床的右边,把周皇后的棺材放在石床的左边,把皇帝的棺材放在石床的上面。由于皇帝的棺材没有外椁,就把田贵妃的外椁拆下,加装到皇帝的棺材外面。然后关上地宫石门。初六日,赵一桂雇佣民夫一百名,在附近挑土,建立墓冢,用砖砌了围墙。
  与这种冷清草率的葬礼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那些改换门庭的官僚们,正忙着向李自成“劝进”,希望早日称帝。
  从三月二十三日开始,以陈演、朱纯臣为首的投降官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李自成“劝进”。农民军方面的牛金星、宋献策等人,成天在忙着筹划新皇帝登极的事。四月初一,在牛金星的布置下,文武官员再次“劝进”。闹得最起劲的是复社名士周钟。此人一面和魏大中的遗孤魏学濂联名向李自成提议安葬先帝,一面按照牛金星的意思写了一篇文章——《士见危致命论》,把改换门庭的他们,说成是识时务的俊杰。牛金星对这篇文章赞赏不已,周钟因此而沾沾自喜,见到熟人就夸“牛老师”的知遇之恩。他还写了一篇“劝进表”,称颂李自成“比尧舜更多武功”,谴责崇祯皇帝是“独夫”。北京的遗老以为是奇耻大辱,想不到魏学濂竟然要抢“头功”,对人说,“比尧舜更多武功”这些话是他想出来的,周钟根本想不到这点。
  时过境迁以后,冯梦龙的《甲申纪事》狠狠地抨击了这两个无耻之徒。他感叹道:原先的天子侍从、亲信臣子,竟然说出如此“逆天丧心”的话,还洋洋得意地自诩为开国元勋。他责问道:“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尚何面目偷息天地之间耶?”按照冯梦龙的看法,这样的人根本没有面孔活在世上。然而,李自成失败以后,这些人居然厚着脸皮,跑到南京,向南明政权乞求一官半职。
  形势实在是瞬息万变。李自成在山海关兵败后,退回北京,四月二十九日在武英殿称帝,第二天就仓皇撤离北京。
  五月初三,清朝的睿亲王多尔衮,率领清朝军队进入北京,紫禁城又由大顺改变为大清。多尔衮为了缓和矛盾,发布公告,声明清朝军队进入山海关,进入北京,是为了打击李自成,为明朝“雪君父之仇”。出于同样的目的,他在五月初六,为崇祯皇帝设置灵堂,允许群臣为先帝哭陵三日。他还任命李明睿为礼部侍郎,负责先帝的谥号和祭葬事宜。李明睿向多尔衮报告,拟定先帝谥号为“端皇帝”,庙号为“怀宗”,并且提议另行改葬。不少大臣以为,先帝既然已经葬入田贵妃墓中,改葬似乎有背礼仪,便把田贵妃坟墓改名为思陵。
  如果说,上述举措带有明显的“为尔雪君父之仇”的政治目的,那么顺治十四年(1657)清世祖(即顺治帝)下令修缮思陵,则是从表彰朱由检的道德层面考虑的。这位年轻的皇帝给工部的谕旨说:“朕念明崇祯帝,孜孜求治,身殉社稷,若不急为阐扬,恐千载之下,竟与失德亡国者同类并观。”显然,他认为朱由检是孜孜以求地在治理国家,最后以身殉国,应该予以表彰,否则,后世人们会把他与没有道德的亡国君主相提并论。为此,他特地书写了一道碑文,勒石以后,立在思陵前面,目的就是为了“以垂不朽”。据营建思陵碑的大学士金之俊说,清世祖对于明朝灭亡的缘由了如指掌,知道崇祯帝之所以失天下,另有深刻原因,他本人并非亡国之君。
  “思陵碑”是一个四边各长四丈四尺的方形建筑,中间有一个龙首龟趺石碑,高一丈六尺,宽六尺,正面镌刻九个金色大字“大明壮烈愍皇帝之陵”,背面是大学士金之俊写的“奉敕建明思陵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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