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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无从记起。
每当这时,我就决定不主动采取任何行动,委身于此情此景,静观事态。当然,以未中而告终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正如人们常说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渐带有重大意义的情况也并非没有。
我沉下心,喝干咖啡,深深地歪进沙发,架起腿。较量忍耐力一般的沉默仍在持续,她看窗外,我看她。准确地说,我不是看她,是看她前面一点的空间。由于没了眼镜,无法把焦点长时间定于一处。
这回对方好像多少沉不住气了,她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香烟,用宾馆火柴点燃一支。
“猜猜好么?”我看准火候问道。
“猜?猜什么?”
“关于你的。从哪里来的啦,做什么啦,等等等等。”
“可以呀。”她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猜吧。”
我十指在唇前合拢,眯起眼睛,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看见什么了?”她以不无揶揄的语调问。
我不予理会,继续看她。她嘴角浮出神经质的微笑,转而消失——步调多少开始出现紊乱。我不失时机地松开手,直起身。
“你刚才说不是从东京来的,是吧?”
“嗯,”她说,“是那么说的。”
“那不是说谎。但那之前一直住在东京了吧?对了……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接着,她从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伸手放在我面前。“你先得一分。” 她吐了口烟,“有趣有趣,接下去。”
“那么着急是做不来的。”我说,“要花时间。慢慢来好了。”
“好的好的。”
我又佯装全神贯注,装了二十秒。
“你现在居住的地方,从这里看……西边吧?”
她把第二根火柴摆成罗马数字Ⅱ。
“不赖吧?”
“神机妙算。”她心悦诚服地说,“行家?”
“在某种意义上。类似行家吧。”我说。的确如此。只要具有语言基础知识和能听出语调微妙区别的耳朵,这点事就不在话下。就观察如此人等而言,我未尝不可以说是行家里手,问题是往下如何。
我决定从初步的入手。
“独身吧?”
她把左手指尖搓了一会,摊开手道:“戒指么……不过算了。三分。”
三根火柴在我面前排成Ⅲ形。在此我又停顿片刻。形势不坏,只是头有点痛。干这个总是头痛,佯装聚精会神的关系。说来滑稽,佯装聚精会神同真正聚精会神同样累人。
“还有?”女子催促道。
“钢琴从小开始练的吧?”
“五岁的时候。”
“专业性质的吧?”
“倒不是音乐会上的钢琴手,可也算是专业的。半是靠教钢琴吃饭。”
第四根。
“何以晓得?”
“行家是不点破手法的。”
她嗤嗤地笑,我也笑。不过底牌亮出的话也简单得很:专业钢琴手总是下意识地做出特殊的手指动作,而且观察其指尖的叩击方式——哪怕叩击早餐桌——也能看出专业和业余的区别。过去我曾同弹钢琴的女孩交往过,这点儿事还是明白的。
“一个人过吧?”我继续道。没有根据,纯属直觉。预热阶段大致过去,一点直觉赶来助阵了。
她不无淘气地把嘴唇往前噘起,又拿出一根火柴,斜放在四根之上。
不觉之间雨变小了,须凝目细看方可看出下还是不下。远处传来车轮碾咬沙砾的声响 ——海滨通往宾馆的坡路有车上来了。在前台待命的两个男侍者听得声响,大踏步穿过大厅,到门外迎接客人,一人拿一把大大的黑伞。
不大工夫,门前宽大的停车檐前出现一辆黑漆出租车。客人是一对中年男女。男士身穿奶油色高尔夫球裤和咖啡色外衣,戴一顶窄边礼帽,没扎领带,女士一身质地光滑的草绿色连衣裙。男方身材魁梧,已经晒黑到一定程度,女方虽然穿着高跟鞋,但男方仍比她高出一头。
一个男侍者从出租车尾部的行李厢里提出两个小型旅行包和一个高尔夫球具袋,另一人打开伞朝客人遮去。男士挥手示意不用伞。看来雨几乎停了。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后,鸟们迫不及待地齐声叫了起来。
女子好像说了句什么。
“对不起?”我说。
“刚来的两个人,可是夫妻?”女子重复一遍。
我笑道:“这——,是不是呢,看不出。不能同时思考很多人。想再思考一下你。”
“我,怎么说呢……作为对象很有趣不成?”
我挺起腰,叹了口气。“是啊,所有人都是同等有趣的,这是原则。但有的部分光凭原则很难解释得通,这同时意味自己身上也有难以解释得通的部分。”我试着搜索接下去的合适字眼,但未如愿,“就是这样。解释得有些啰哩啰嗦……”
“不大明白啊。”
“我也不明白。反正接着来吧。”
我在沙发上坐好,十指重新叉在唇前。女子仍以刚才的姿势注视着我。我面前已齐刷刷地排出了五根火柴。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等直觉返回。不必是举足轻重的东西,一点点暗示即可。
“你一直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吧?”我说。这个简单。只要看她的穿戴和举止,就知其有良好教养,而且把孩子培养成一个钢琴手要花相当一笔钱。还有声音问题,不可能把大钢琴放到密集型住宅区。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毫不奇怪。
但如此说罢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击中感。她的视线冻僵似的对着我。
“嗯,的确……”说到这里,她有点困惑,“住的的确是带大院子的房子。”
我觉得关键在于院子这个场所,于是决定试着深入一步。
“关于院子有什么回忆对吧?”我说。
她默然地看自己的手,看了许久,实在看了许久。及至抬起脸时,她已找回了自己的步调。
“这么问怕不公平吧?不是么,长期住带院子的房子,关于院子任凭谁都要有一两个回忆的,是吧?”
“确实如此。”我承认,“那就算了,说别的好了。”
我再没说什么,头转向窗外,眼望绣球花。连日不停的雨将绣球花的颜色染得甚为明晰。
“对不起,”她说,“这点我想再多听一听。”
我叼烟擦燃火柴。“不过那是你的问题。这点你本身不是比我知道得更详细吗?”
香烟燃烧了一厘米,这时间里,她只管沉默着。烟灰无声地落进烟灰缸。
“你能看见什么样的……怎么个程度的情形呢?”她问: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说,“假如灵感是这个意思的话。我一无所见,准确说来只是感觉,同摸黑踢东西一个样。那里有什么自是晓得,至于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却无从得知。”
“可你刚才说了自己是行家啊!”
“我在写文章,访谈录啦、通讯报道啦,反正这类东西。文章是没什么价值,但毕竟是观察人的工作。”
“原来这样。”她说。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雨也停了,天机也泄露完了。来瓶啤酒什么的吧?也算感谢你陪我消磨时间。”
“可是为什么偏偏出现院子呢?”她说,“其他任凭多少都该有想得到的嘛,是吧?为什么单提院子?”
“偶然。一来二去之间,有时候是会偶尔碰上真货的。若是惹你不快,道歉就是。”
女子微笑道:“哪里。喝啤酒吧!”
我朝男侍示意,要了两瓶啤酒。茶几上的咖啡杯和糖壶被撤下,烟灰缸换了新的,随之上来啤酒。玻璃杯冷冻得很彻底,四周挂满白霜。女子往我杯里倒啤酒。我们略略把杯举起,象征性地干杯。冰啤酒通过喉咙时,颈后的凹坑竟针扎一般痛。
“你经常……做这种游戏?”女子问,“说游戏怕不合适?”
“是游戏。”我说,“偶一为之。不过倒是相当累人的。”
“那又何苦?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
我耸耸肩:“跟你说,这算不得什么能力。我既不是为灵感所诱导,也不是讲述普遍真相,只不过把眼睛看到的事实作为事实说出来罢了。就算是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那也不值得称为能力。刚才也说了,我仅仅是把黑暗中隐隐约约感觉到的变成含含糊糊的话语而已。纯属游戏。而能力是截然有别的东西。”
“假如对方并不觉得是纯属游戏呢?”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无意间把对方身上某种不必要的什么牵引出来的话?”
“啊,大致。”
我边喝啤酒边思索。
“很难认为会发生那样的情况。”我说,“万一发生了,那恐怕也不能说是什么特殊事件,而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日常发生的事,不是吗?”
“是啊,”她说,“可能真是那样。”
我们默默地喝啤酒。差不多该到撤离的时候了。我已筋疲力尽,头痛也逐渐加剧。
“回房间躺一会。”我说,“我觉得自己总是多嘴多舌的,每每后悔不已。”
“没关系,别往心里去。开心得很。”
我点头站起,正要拿茶几边上的账单,她迅速伸手按在我手上。手指很长,滑溜溜的,不凉也不热。
“让我付。”女子说,“让你累得够呛,又拿了书。”
我略一迟疑,再次确认她手指的感触。
“那,让你破费了。”我说。
她轻轻抬手。我点点头。我这侧茶几上仍然整齐地排着五根火柴。
我径直朝电梯那边移步,那一瞬间有什么拦住了我——是我最初在她身上感觉出的什么。我还没有完全解决它。我停住脚愣了片刻,终于决定把它解决掉。我折回茶几,站在她身旁。
“最后问一点可以么?”我说。
她有些吃惊地扬脸看我:“嗯,可以的,请。”
“你为什么总看右手呢?”
她条件反射地把目光落于右手,随即抬头看我,表情仿佛从她脸滑落了似的不知去向。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她把右手扣在茶几上,手背朝上。
沉默如针一样锐利地刺着我。四周空气骤然一变。我在哪里受了挫,但我不晓得我道出口的台词到底什么地方有错,因此也不知道应如何向她道歉,只好双手插兜站在那里不动。
她以原有姿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良久,她转开脸,目光落在茶几上。茶几上有空啤酒杯和她的手。看上去她确实希望我消失。
醒来时,床头钟针指六点。空调机失灵,加之做了个分外活龙活现的梦,出了一身汗。从意识清醒过来到手脚自如竟花了相当长时间。我像条鱼一样躺在热烘烘湿乎乎的床单上望着窗外的天空。雨早已停止,遮蔽天空的淡淡的灰云到处现出裂缝。云随风走,缓缓穿过窗口,但见云隙不断微妙地改变其形状。风自西南吹来。随着云的飘移,蓝天部分急速扩大。静静望天的时间里,发现其色调已不再那么透明,遂不再望。总之天气正在恢复。
我在枕头上弯起脖子,又一次确认时间:六时十五分。但我搞不清是晚上六时十五分还是早上六时十五分。既像是傍晚,又像是清晨。打开电视自然立见分晓,却又没心绪特意走去电视那里。
大概是傍晚,我暂且这样判断。上床时三点已过,总不至于睡十五个钟头。但那终究是大概,并无任何证据说明我就没睡十五个钟头,就连没睡二十七个钟头的证据也没有。如此想来,不由十分伤感。
门外有谁说话,听那口气,似乎是谁对谁在发牢骚。时间流得极为缓慢。思考问题所花的时间格外之长。喉咙干渴得要命,而得知是干渴竟费了半天时间。我拼出全身力气翻身下床,一连喝了三杯壶里的冷水。杯里的水有一半顺着前胸落地,把灰地毯染成深色。水的清凉仿佛一直扩展到脑核。随后我点燃一支烟。
往窗外看去,云的阴影似乎比刚才浓了几分。仍是傍晚,不可能不是傍晚。
我叼着烟,光身走进浴室,拧开淋浴喷头。热水出声地拍打浴缸。旧浴缸,到处都像有裂缝,金属件也黄成了同一颜色。
我调好水温,坐在浴缸沿上怅怅地看着被排水孔吸进去的热水。不久烟吸短了,便摁进水里熄掉。四肢酸软得什么似的。
但我还是冲了淋浴,洗了头发,顺便刮了胡须,心情多少有所好转。之后推窗放进外面的空气,又喝了一杯水,擦干头发,看电视新闻。仍是傍晚,没错。不管怎么说都不至于睡十五个小时。
去餐厅吃晚饭,四张餐桌已有人凑了上去,睡前到的那对中年男女也露面了,另外三桌由西装革履的初老男人占据。远远看去,他们衣着打扮大同小异,年纪也大同小异,感觉上似乎是律师或医生的聚会。在这宾馆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团体客人。但不管怎样,他们给餐厅带来了应有的生机。
我坐在早上那个靠窗座位,看食谱前先要了杯不搀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舔威士忌的时间里,脑袋多少清爽起来。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