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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雄师’二月份在克拉夫跑狗赛中得了两个第一名,你竟说这种糊涂话!”
气氛又紧张起来,这点我从迈克西姆嘴角绷紧的肌肉就看得出来。我真奇怪,难道姐弟碰在一起非得这样拌嘴不可,弄得旁边的人也陪着受罪。我多希望弗里思这时跑来通报开饭。也许,这儿是用锣声召人进餐厅用膳的?曼陀丽的一套规矩我还不了解。
我在比阿特丽斯身边坐下问她;“你们住得远吗?到这儿来是不是一早就得出发?”
“我们离这儿五十英里,亲爱的,我们住在特鲁切斯特过去一点的邻郡。我们那儿打猎的条件比这儿好得多,什么时候迈克西姆肯放你出来,到我们那儿住几天,让贾尔斯教你骑马。”
“我不会打猎,”我不得不说实话。“儿童时代,我学过骑马,但很不行,现在更是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再学嘛!住在乡下不会骑马怎么行?那样就会成天无所事事。迈克西姆说你会画画儿,那自然不坏,只是对身体没什么好处。那玩意儿只能在下雨天没其他事情做的时候给你解解闷气。”
迈克西姆说:“我的好比阿特丽斯,我们可不像你,没有新鲜空气就活不了。”
“没跟你说话,老弟!谁都知道你就喜欢在曼陀丽的花园里散步想心事,连脚步快一点都不愿意。”
我赶快接上去说:“我也爱散步,看来在曼陀丽散步,我一辈子不会觉得厌烦。等天气暖和些,,还可以洗海水浴。”
比阿特丽斯说:“亲爱的,你把事情看得太轻巧罗!我记得好像从来没在这一带洗过海水浴。水太凉,而且海滩上全是圆卵石。”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我爱洗海水浴,只要潮水不太猛就行。这儿的海湾浴场安全吗?”
谁都没回答我的问题。突然,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心怦怦剧跳,脸红得像火烧。张皇失措之中,我只好俯身去抚摸杰斯珀的长耳朵。
比阿特丽斯打破了沉默:“杰斯珀该去游水,减少一点脂肪。不过在海湾里游水,这畜生可能吃不住。对吗?亲爱的杰斯珀,我的好家伙?”我们俩一起爱抚着长耳狗,谁也不看对方一眼。
迈克西姆嚷了起来:“我可实在饿坏了。怎么搞的,午饭开不出来啦?”
克劳利先生说;“你看炉架上的钟,还不到一点。”
“那钟总是快的,”比阿特丽斯说。
“好几个月以来这钟都走得挺准,”迈克西姆说。
就在这时,门户开处,弗里思进来通报午饭已经准备就绪。
贾尔斯瞧瞧自己的手说:“看来我得洗洗手。”
大家站起身来,我如释重负地信步穿过客厅往大厅走去。比阿特丽斯挽着我的手臂,稍稍超前,走在头里。
“亲爱的弗里思老头,”她说。“他看上去总是老样子。一看见他,我又回到了姑娘时代。你知道——不过对我的话可别介意——你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年轻。迈克西姆对我提起过你的年龄,可你实实在在还是个小孩子!告诉我,你很爱他吗?”
我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她一定看到了我脸上惊讶的表情,于是就轻声一笑,捏了捏我的膀子说:“不用口答我的怪问题。我理解你。我这个人老爱管闲事,真够讨厌的,是吗?别生我的气。你知道,尽管我俩见了面总爱顶嘴,我是深爱迈克西姆的。再说一遍,他的气色变好了,为此真该向你道喜。去年这个时候大家都替他捏把汗。那件事情的经过你当然都知道罗。”
说到这儿,我们已来到餐厅,她就停住了,因为周围有仆人,走在后面的人也都进了屋。可是,当我坐下展开餐巾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要是比阿特丽斯知道,对于去年在这儿海湾里发生的悲剧我一无所知,迈克西姆根本不同我说起这些,我也从不问他,她会怎么说呢?
那顿午饭吃得比我想象的要顺利,没有再发生什么口角,也许比阿特丽斯终于变得圆通了些。姐弟俩谈论着曼陀丽的家务,谈论着她的马群,谈论着花园和两人都认识的朋友,而坐在我左手的弗兰克·克劳利则很自然而随和地同我聊天,根本不用我费劲,这使我很感激他。贾尔斯忙着吃喝,不大说话,只是时而记起有女主人在场,这才信口对我说上一句。
“还是原来的厨子吗,迈克西姆?”贾尔斯问道,一面让罗伯特给自己端上第二客冰蛋白牛奶酥。“我常对比①说,曼陀丽是全英国的仅存硕果,在这儿总算还能吃到像样的食物。这类蛋白牛奶酥我很久以前吃过,至今记忆犹新。”
①比阿特丽斯的爱称。
“厨子大概是过一段时间总要换人的,”迈克西姆说。“不过烹调水平保持不变。食谱都由丹弗斯太太保存,她指点厨子们工作。”
“那位丹弗斯太太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贾尔斯说着转过脸来问我,“你说呢?”
“啊,是的,”我说。“看来丹弗斯太大确实了不起。”
“不过那副尊容可实在上不了油画,是吗?”贾尔斯说着,呵呵大笑。弗兰克·克劳利没说话。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比阿特丽斯盯着我瞧。立刻,她又转过脸去和迈克西姆扯话了。
克劳利问我:“德温特夫人,您打高尔夫球吗?”
“不,我不玩这个,”我回答说,同时松了口气,因为话题一转,丹弗斯太太就被置诸脑后。尽管我从不打高尔夫球,对此一无所知,我还是准备听他侈谈球术,他爱讲多久,我就奉陪着听多久,高尔夫球是个实际、沉闷的题目,不会让人受窘为难。
我们吃了干酪,喝了咖啡。我不知道这时是不是应该站起身离开餐桌了。我老是朝迈克西姆望,可他没有表示,而贾尔斯在一旁却又打开了话匣子,在讲述一个从雪堆里扒出一辆汽车的故事。我不明白他的思路怎么突然转到这上头,故事很难懂,可我还得彬彬有礼地听他唠叨,不住地点头微笑,一面却感觉到迈克西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点不耐烦了。
贾尔斯终于收住了话头。我看到迈克西姆的眼色,他微微皱着眉,朝着门的方向偏了偏头。
我立即站起身来,拖开椅子。可是因为身体撞了餐桌,把贾尔斯的一杯红葡萄酒打翻了。“哎呀,天哪!”我叫了一声,站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伸手去拿餐巾又抓了个空,迈克西姆说,“算啦,让弗里思收抬吧,你只会越帮越忙。比阿特丽斯,带她到花园里去走走,她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
他看上去一脸倦容,很不耐烦。我想要是客人们不来多好。他们把这一天给糟蹋了。招待他们得费很大气力,就像我们昨天回家时一样。我也觉得疲乏、烦躁。而方才迈克西姆提议到花园去走走的时候,简直有点火冒三丈的样子。我真笨,竟会撞翻酒杯!我们步出屋子,来到平台,接着又走上平整的绿草坪。
比阿特丽斯说:“依我看,你们这么匆忙回到曼陀丽来有点失策。要是在意大利逛上三四个月,待到仲夏节再回来,要好得多。这样,不但从你的角度看,适应起来要容易些,对迈克西姆也大有好处。我不能不认为一开始你会觉得样样事情都会有些棘手。”
我说:“不,我倒不这么想。我觉得我会爱上曼陀丽的。”
她不作声了。我们在草坪上来口溜达。
过了一会,她才又开口说话:“给我讲点你的情况吧。当时你在法国南部干什么?迈克西姆说你跟一个讨厌的美国女人呆在一起。”
我讲了范·霍珀夫人和以后发生的事。她好像显示出同情的样子,但态度暖昧,有些心不在焉。
待我讲完,她才说:“是啊,正像你所说,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不过,亲爱的,我们大家都为此感到高兴,真希望你俩过得幸福。”
“谢谢你,比阿特丽斯,”我说。“非常感谢,”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纳闷,为什么她说“希望”我俩过得幸福,而不说“肯定”。这个人心肠好,很直率,我喜欢他。但是她的话音里微微带一点疑虑,这又使我不安。
她挽起我的手臂继续说:“当迈克西姆写信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实话,我很奇怪。他说他在法国南部遇到你,还说你很年轻,长得不错。当然,大家都以为你一定是个交际花之类的时髦人物,脸上涂得红红绿绿。在那种地方碰上这样的人是不稀奇的。午饭前你进晨室的时候,简直弄得我目瞪口呆。”
她笑了,我也随着笑起来。可是她没说,看到我的长相,究竟使她失望还是让她宽心。
“可怜的迈克西姆,”她说。“他曾经度过上段可怕的日子,但愿你已让他忘掉一切。当然,他深深爱着曼陀丽。”
我有点儿希望她就这样自然而平易地往下说,多告诉我一点过去的事情;可是,在心底,我又暗暗觉得,我不想知道这一切,我不愿再听说下去。
“你知道,迈克西姆跟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说。“我们的性格截然相反。我这人喜怒哀乐全表现在脸上,对别人的好恶一点儿也藏不住,迈克西姆则完全不同,他很沉默,感情从不外露。你根本猜不透他那古怪的脑袋里装着些什么样的想法。谁稍微惹我一下,我就按捺不住,大发雷霆,但过后马上就忘个精光。迈克西姆一年里难得发一两次脾气,可是一发作起来,那真是不得了。我看对你他大概不会这样,你是个沉静的小乖乖。”
她微笑着捏捏我的膀子。我想“沉静”这两个字听上去多么安详而舒适。膝盖上摊着针线活,脸色平和,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无忧无虑。我可根本不是这种人;时而贪求,时而恐惧,撕拉着咬得不成样子的指甲,不知何去何从!
她接着说:“有句话要对你说,请你不要见怪好吗?我觉得你的头发得好好弄一弄。为什么不去烫一下?你不觉得你的长发太平直吗?散在帽子底下一定够难看的。为什么不拢到耳朵背后去?”
我顺从地用手掠掠头发。等着她表示赞许,她侧着头挑剔地看了一会说:“不行,不行,这样更糟。这种发式过于老成。对你不合适。看来你是得去烫一烫,把头发扎起来就行了。我可从来不喜欢那种圣女贞德①式或是换个别的什么名字的时髦发式。迈克西姆怎么说?也许他觉得这样好?”
①一译为冉·达克。历史上百年战争末期抗击英军的法国女英雄,后被处火刑。
“我不知道,”我说。“他从来没提起过。”
“啊,这么说,他可能喜欢你留这样的头发,那就别听我的。你在伦敦和巴黎有没有添置衣服?”
“没有,”我说。“时间来不及。迈克西姆急着要回家。再说,要做新衣等回来以后随便什么时候写信去定制也不迟。”
“从你的穿着看,你对服饰打扮压根儿不在乎。”
我带着歉意看看身上的法兰绒裙子说:“谁说的?我非常喜欢漂亮衣服。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一直没钱买就是了。”
她说:“我真不明白,迈克西姆为什么不在伦敦呆上个把星期,给你买些像样的衣服。我说他在这点上表现得很自私,不像他平时的为人。通常他对穿着总是很挑剔。”
“是吗?”我说。“他对我可从不挑剔,我看他甚至根本不注意我的穿戴。我觉得他对这些一点也不在乎。”
“啊,那么说来,他的性格大概变了。”
她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双手插在袋子里,朝着杰斯珀吹口哨,接着,她抬起头来望着房屋的上部。
她问我:“这么说,西厢那些房间你们现在不用啦。”
我回答道:“不用了。我们的房间在东厢,还都是临时装修的。”
“是吗?”她说。“这我倒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是迈克西姆的主意。他大概喜欢这样。”
她没说什么,仍然望着窗子,一面吹口哨。
突然,她问我:“你和丹弗斯太太相处得怎么样?”
我俯下身,拍着杰斯珀的头,抚摸它的耳朵,回答道:“我不大见到这个人。我有点儿怕她,过去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人。”
“我看你这话不假,”比阿特丽斯说。
杰斯珀抬头望着我,一对大眼睛充满谦卑而羞涩的表情。我吻着它毛色柔和的头顶,把手搁在它的黑鼻子上。
比阿特丽斯说:“你没必要怕她。另外,不管怎么样,别让她看出这一点。当然,我从来不跟这人多罗唆,今后也不想。不过她对我总是彬彬有礼的。”
我还是照样抚摸着杰斯珀的头。
比阿特丽斯又问:“她态度还友好吗?”
“不,”我说。“不大友好。”
比阿特丽斯又吹起了口哨。她用脚擦着杰斯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