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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寄来过一张吗?我怎么不记得?”
“哦,寄过的。当时大家都高兴极了。这类玩意儿我们很喜欢。不瞒您说,我们备有一本剪贴薄,凡是跟这个家族有点头关系的东西全都贴在里边。当然都是些看着叫人高兴的东西。”
“多有意思,”我说。
那边比阿特丽斯说话的一言半语,不时传到我耳朵里来。“我们只得把马克斯曼老爹给丢开了,”她说。“你还记得马克斯曼者爹吗?他是我手下最好的猎手。”
“哦,天哪,不会是马克斯曼老爹吧?”祖母说。
“是他,可怜的老头。两只眼睛全瞎了。”
“可怜的马克斯曼,”老太太应了一句。
我暗自嘀咕,在老太太面前提什么眼瞎的事总不太得体吧,我不由得朝护士望了一眼。她只顾咔嗒咔嗒忙着编结。
“您打猎吧,德温特夫人?”她问。
“不瞒你说,我不打猎,”我说。
“说不定有一天您会爱上这一行。我们这儿一带的人没有不热中于打猎的。”
“哦。”
“德温特夫人酷爱艺术,”比阿特丽斯对护士说,“我对她说,曼陀丽庄园风光宜人,堪入画面的胜景秀色多的是。”
“哦,不错,”护士表示同意,她急如穿梭的手指暂时停了一下。“真是情趣高尚的爱好。我有个朋友,是个妙笔生花的女画家。有一年复活节我们一起到普罗旺斯去,她画的素描真美极了。”
“多有意思,”我说。
“我们在谈素描呢,”比阿特丽斯大声对她祖母说。“你不知道吧,咱们家里有了个艺术家!”
“谁是艺术家?”老太太问。“我可不知道有什么艺术家。”
“你这位新过门的孙媳妇,”比阿特丽斯说。“你问问她,我给她送了件什么样的结婚礼物。”
我微笑着,等老太太发间。她朝我这边转过头来。“比姑娘在说些什么呀?”她说。“我可不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搞艺术。”
“比阿特丽斯在说笑话,”我说。“我怎么能算艺术家,只不过闲着没事喜欢涂几笔消遣消遣罢了。我没有受过什么专门训练。比阿特丽斯送了我几本书,精美极了。”
“哦,”她给搞糊涂了。“比阿特丽斯送你几本书?这倒有点像往纽卡斯尔送煤①呢,你说是吗?曼陀丽藏书室里的书还少吗?”她放声大笑。我们也被她的笑话逗乐了。我希望这个话题就谈到这儿为止,可比阿特丽斯还是一个劲儿唠叨下去。“你不明白,奶奶,”她说。“那可不是些普通的书。是有关艺术的。六大本呢。”
①英国谚语,意思多此一举。
护士也凑过来献殷勤。“莱西夫人是说德温特夫人有个爱好,就是非常喜欢画画。所以她就送了六大部好书,全是关于绘画的,作为结婚礼物。”
“这事做得多可笑,”祖母说。“怎么能拿书当结婚礼物?我结婚的时候就没人送书。就算有谁送了,我也决不会有心思去读它。”
她又哈哈一笑。比阿特丽斯面有愠色。我朝她笑笑以示同情。她大概并没有注意到。护士又打起毛线来。
“我想用茶点了,”老太太没好气地说。“难道还没到四点半?诺拉干吗还不把茶点端来?”
“怎么?中午吃了那么多,现在又饿了?”护士说着站起身来,朝那位由她照料的病人乐呵呵地一笑。
我感到困顿不堪,真不明白上了年纪的人有时竟这么难以应付。他们比不懂事的小孩或自以为是的青年人更难对付,因为你得顾全礼貌,虚与委蛇。自己竟产生这种冷漠无情的念头,我不禁大吃一惊。我双手揣在怀里端坐着,随时准备应和别人的言谈。护士拍打几下枕头,又把披肩给她裹了个严实。
对于这么一番折腾,迈克西姆的祖母倒也忍受得住。她闭上眼睛,似乎也感到累了。现在这副样子更像迈克西姆了。我可以想象出她年轻时在曼陀丽的模样:身材颀长,眉清目秀,兜里装着糖,手里提着裙摆,生怕裙子沾上泥巴,绕过屋子朝马厩走去。我脑子里勾划出她束着腰、穿着高领上衣的形象;耳朵里仿佛听到她吩咐下午两点钟给她备好马车的声音。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已化作过眼烟云,一去不复返了。她丈夫离开人世已有四十个春秋,儿子逝世至今也已十五年。老人现在只得住在这所人字形红砖楼房里,在护士的看护下,尽其天年。在我看来,我们对老人喜怒哀乐的感情变化差不多一无所知。对孩童我们则很了解,了解他们的恐惧和希望。了解他们弄虚作假的把戏,不久前我自己就是个孩子,对这一切记忆犹新。而现在迈克西姆的祖母坐在那儿,身子裹在披巾里,那双可怜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内心究竟有何感受?脑子里究竟在转什么念头?她是否知道比阿特丽斯此刻哈欠连连,不住地在看手表?她有没有想到我们所以来看望她,无非是因为我们觉得理应这么做,聊尽小辈的一份孝心?——这样,待会儿比阿特丽斯回到家里就可以说一声了“好了,我可以有三个月问心无愧”。
她还想曼陀丽吗?还记得坐在餐桌旁用餐的情景吗?现在,她当年的座位已归了我。她是否也曾在栗子树下用过茶点?说不定这些事儿早已置诸脑后。被忘了个精光?莫非在她那张安祥、苍白的面庞后面,除了轻微的疼痛和莫名其妙的不适之感外,没有留下任何感情的涟漪,只是在煦日送暖时才隐隐生出一股欣慰感恩之情,而在寒意侵入时才打一阵寒颤?
但愿我有妙手回春的神力,能抹去她脸上岁月的烙印。但愿我能看到她恢复妙龄少女时的丰姿,脸色红润,披一头栗色卷发,跟她身边的比阿特丽斯一样机敏,矫健,也像比阿特丽斯那样津津有味地谈着打猎,谈着猎犬和马匹,而不是像现在这么果坐着,只顾闭目养神,任凭护士拍打垫在她脑后的枕头。
“你们知道,今天我们弄了不少好吃的,”护士说。“水芹三明治茶点。我们最喜欢吃水芹,是不?”
“今天轮到吃水芹?”迈克西姆的祖母一边说,一边从枕头上仰起头往门那边张望。“这你可没告诉我。诺拉怎么还不把茶点送来?”
“大姐,即使给我一千镑一天,我也不愿干你这份差使,”比阿特丽斯压低嗓门对护士嘟哝了一句。
“哦,我已经习惯了,莱西夫人,”护士笑着说。“您知道,这儿很舒服。当然,干我们这一行的,日子确实不大好过,不过有些病人要难侍候多了。比起他们来,她还算相当随和的呢。佣人也都乐于配合,说真的,这才是最要紧的。瞧,诺拉来了。”
客厅侍女拿来一张折迭式桌子和一块雪白的台布。
“诺拉,你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半天?”老太太埋怨道。
“刚刚才四点半,太太。”诺拉用一种很特别的声调对她说,神态跟那护士一样,也是乐滋滋地满脸堆笑。我不知道迈克西姆的祖母是否觉察大家都用这种调门跟她说话。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她是否曾注意到。也许那时候她曾对自己说:“多可笑,他们以为我老了呢。”到了后来,她也就逐渐习以为常,而时至今日,她会觉得这些人似乎向来就这么说话,此乃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陪衬。可是那位用糖喂马的栗发窈窕少女,如今却在何方?
我们把椅子拖到折迭式桌子旁边,开始吃起水芹三明治来。护士专为老太太准备了几片。“瞧,可不是一饱口福吗?”她说。
我瞧见那张平静、安祥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丝笑影。“逢到吃水芹点心的日子,我是很高兴的,”她说。
茶烫得没法喝。护士端着茶,让她一点一点细抿慢呷。
“今天的茶水又是烧得滚开,”说着,护士对比阿特丽斯一点头。“这事儿真让人烦心。他们老是把茶炖在火上。我不知给他们讲过多少遍了,可他们就是不听。”
“哦,还不都是一个样!”比阿特丽斯说。“我已经不把这当作一回事了。”老太太用小匙搅拌她的那杯茶,目光茫然而恍惚。我真想知道她这会儿在想什么。
“你们在意大利的时候天气好吗?”护士问。
“好的,很暖和,”我说。
比阿特丽斯侧过脸来对着祖母说:“她说,他们在意大利度蜜月的时候天气可好哪,迈克西姆晒得黑黝黝的。”
“迈克西姆今天干吗不来?”老太太问。
“好奶奶,我们对你说过啦,迈克西姆有事上伦敦去了,”比阿特丽斯不耐烦地说。“你知道,是去赴个什么宴会。贾尔斯也去了。”
“哦,是这样,那你们刚才干吗说迈克西姆在意大利呢!”
“他在意大利呆过一阵子,奶奶。那是四月份。现在他们回到曼陀丽来了。”她朝护士瞥了一眼,耸耸肩膀。
“德温特先生和德温特夫人现在在曼陀丽住下了,”护士又说了一遍。
“这个月,庄园里真美,”我一边说一边将身子挨近迈克西姆的祖母。“现在玫瑰花全开了,我真该给带点儿来呢。”
“是啊,我喜欢玫瑰花,”她含含糊糊地说,然后凑过来,用那双黯淡无神的蓝眼睛盯着我瞧。“你也呆在曼陀丽?”
我噎了一下。大家一时语塞,后来还是比阿特丽斯打破冷场。扯着嗓门不耐烦地说;“我的好奶奶,你明明知道,她现在就住在那儿嘛!她和迈克西姆结婚啦。”
我注意到护士放下手里的那杯茶,朝老太太飞快地扫了一眼。老太太无力地价靠着枕垫,手指抓着披巾,嘴唇微微抖动起来。“你们,你们大家好罗唆呵,我听不懂你们讲什么。”然后她又朝我这边看着,眉头一轻,不住摇头。“你是哪家的姑娘,亲爱的?我从来没见过你吧?我不知道你长的啥模样。我不记得在曼陀丽有你这么个人。比,告诉我,这孩子是谁?为什么迈克西姆不把吕蓓卡带来?我多喜欢吕蓓卡。我的宝贝吕蓓卡哪儿去了?”
好一阵子大家没吭声,真是个叫人受罪的时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护士赶紧站起身子朝安乐椅走去。
“给我把吕蓓卡找来,”老太太又重复了一句。“你们把吕蓓卡怎么啦?”比阿特丽斯笨手笨脚地从桌旁站起,差点把桌上的杯碟撞翻。她也窘得满脸通红,嘴巴抽搐着。
“我看你们最好还是走吧,莱西夫人,”护士红着脸,神色慌张地说。“看来她有点累了,她这么一发作,有时一连要糊涂好几个钟头。她不时会像现在这样兴奋一阵,想不到今天也出现这种情况,真遗憾。德温特夫人,我相信您会谅解的吧?”她向我赔不是。
“当然,”我赶紧说。“我们最好还是告辞吧。”
比阿特丽斯和我到处乱摸,寻找提包和手套。护士又转身去应付她的病人。“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想吃美味可口的水芹三明治?那是我专给你切的呢。”
“吕蓓卡在哪儿?为什么迈克西姆不来,不把吕蓓卡一起带来?”那厌倦而又带怨忿的微弱声音作了这样的回答。
我们穿过客厅,来到门廊,然后又从正门走了出去。比阿特丽斯一言不发,只顾发动汽车引擎。汽车顺着平坦的沙砾车道驶出白漆大门。
我目不斜视地凝望着前方的路面。我自己并不怎么在乎。如果在场的只有我一个,那我根本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我倒担心比阿特丽斯会觉得不痛快。
整个儿事情把比阿特丽斯搞得狼狈不堪。
车子驶出村子时,她才对我说:“亲爱的,实在抱歉得很,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瞧你胡说些什么,比阿特丽斯,”我赶忙说。“没什么要紧,一点也没关系。”
“我没想到她会来那么一下子,”比阿特丽斯说。“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领你去见她的。我真感到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请别再说了。”
“真不明白是怎么搞的。你的情况她明明全知道。我写信告诉过她,迈克西姆也给她写过信。当时她对国外结婚的事儿还颇感兴趣呢。”
“你忘了她年纪有多大啦,”我说。“她怎么会记住这些个事呢?她没法把我跟迈克西姆联系起来,脑子里只有他跟吕蓓卡连结在一起的印象。”我们默不作声地驱车向前。能这么重新坐在汽车里,真是如释重负。汽车一路颠簸,急转弯时车身还猛地一歪,对这些,我现在全不在乎。
“我忘了她是很疼爱吕蓓卡的,”比阿特丽斯慢腾腾地说。“我好傻,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我想,去年那场灾祸,她并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哦,老天爷,今天下午真是活见鬼。天晓得你会对我有什么看法。”
“行行好,别说